安武县城离泾州四十余里,即便派快马加急传报,来回也要一个时辰往上。
郭存信到了州城,已是黄昏时分。
见到奚康生的时候还未如何,但等退下,与李承志单独见面时,郭存信的两条腿直打哆嗦。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李承志干了什么。
好一招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李承志竟然在奚康生的眼皮子底下,让数千白甲兵假死遁脱?
这不是造反的大罪是什么?
而且李承志这分明已是在为造反做准备了
怪不得那一夜,李时传令,说李承志要求自己封城闭户,肃清城墙?
原来是怕被安武城的人听到动静
“太冒险了”他嘶声斥道,“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李承志语气清冷的说道:“如果不做,结局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郭存信猛的一愣。
还真是这样的道理?
若那四千甲卒,两旅铁骑没有遁逃,此时的李承志哪能如此逍遥?
别说放他回府,即便没被软禁,也怕是被监视起来了。
好在老天保佑,有惊无险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但还是要严盯死守,谨防泄密”郭存信双眼一眯,“眼下城中知情的还有几个?”
几个?
按照计划,除了李睿,原本是半个都不会有的。
那知一个个老谋深算,凭着一点点珠丝马迹,竟然就将自己的谋划看透了个七七八八?
比如李韵、张敬之,还有眼前的郭存信
所以说,和这些老狐狸比,自己还是稍嫌稚嫩啊
李承志怅然一叹:“除了李睿与舅父,可能还要加上张司马与李都督”
郭存信瞳孔一缩:“李韵是如何知道的?还有,你这可能是何意?”
李承志将演戏演砸了的经过说了一遍。
郭存信猛松一口气。
原来李韵也只是猜测,而非亲眼所见,或是有什么把柄?
这样的事情,除非铁证如山,谁又会松口承认?
所以不管李韵怎么猜都行,再加两家的渊源,暂时背刺李承志的可能性不大。
至于张敬之
“你还是主动一些吧!”郭存信不由自主的叹了一口气,“说句不敬的话,你这准外舅,可是很记仇的”
李承志猛一点头:“舅父放心!”
他怎不明白这个道理?
已到这个地步,再要装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些得罪人了。
别说只是叔外甥,便是亲生父子都有可能离心离德
话音刚落,听到中堂的门响了一声,两个人扭头一看,正是张敬之。
也不知奚康生单独给张敬之交待了什么,但看其脸色,倒是很平静。
张敬之只是微一点头:“怀德怕是等急了,走吧!”
李承志应了一声,命李睿开道。
城内已实行宵禁,街上除了搜捕余贼的兵卒,再见不到半个多余的人影。
应是达奚早知会过,但凡有兵丁看到那面印有“李”字破旗,不是远远的避开,就是躲到街边恭身施礼。
李承志看的好不感慨: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能尝一尝“净街虎”是什么滋味?
走过了两条街,看街面上的兵卒少了一些,李承志才下了马,又朝李睿使了个眼色。
李睿顿时会意,喝令亲卫散开,皆与李承志空开了足有三四丈的距离。
看来李承志是有话要说
郭存信猝然一惊:“为何不先回府?”
李承志稍一犹豫,又沉吟道:“估计回府后也不会太肃静!”
那是你家,回去后又有什么不能肃静的?
刚转了个念头,郭存信又猛然醒悟过来。
李承志在防备李始贤?
他心中一黯,下意识的瞄了瞄张敬之。
在李承志的心中,亲爷的份量竟然连张敬之都比不上了?
张敬之脸一黑,差点骂出声来:好你个郭存信,连我都要防?
但听到李承志的下一句时,又猛的一震:“还是先缓一缓吧至少也要等他们安定之后再说”
李承志所谓的“缓一缓”,难道指的不是李始贤?
而他口中的“他们”,只会指的是李松并已西遁的白甲营
这分明是怕李始贤沉不住气,操之过急之下惹出事端,所以要先瞒着他
但张敬之惊骇的不是这个。
让他没料到的是:李承志连李始贤都要防备,竟没想过瞒他?
可见李承志对他有多么信重?
张敬之止不住的一阵欣尉。
沉吟了好久,李承志才说道:“这几日以来,我筹划许多,舅父与司马想必也已知悉一二,为防隔墙有耳,我也就不多絮言了
就是有一桩,还要拜托舅父与司马:时止今日,这战事已落是尘埃落定,朝廷封赏未至,我肯定要留在刺史府听令。如此人多眼杂之下,我若想单独外出或见客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所以我会密令各处,一律信报,尽先报予舅父处。若其中有急报,或是有何变故,舅父可再派亲信知会我。若不方便,也可转予司马,伺机交予我”
二人猛松一口气。
只要不是李承志现在就要造反就行
张敬之想了想,还是有些担心:“人虽走了,但其余首尾呢?”
“司马放心!”李承志信心笃定的说道,“只要人一走,便是珠丝尽消,马迹全无便是李都督,也就是怀疑怀疑而已”
能有什么手尾?
炼铁的、锻刀的、制药的、配酒的,甚至连起了高炉、烧了耐火砖,以及熔了铜佛的那些僧户、匠人,他全让李松一骨脑的带走了。
崆峒山上也罢,朝那城外也罢,兵工场、药酒场等等,全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但是把后世的警察找来,也绝对什么都查不到。
除此外,他在李家堡都做了布置所以李承志丝毫不担心,是不是会有人事后查到什么。
他唯一担心的,就一个李始贤。
心心念念的想了快十年,突有一日,眼见这愿望立时便能实现,自己这便宜爹能不能忍的住?
但痕迹太多,瞒谁都可能瞒地过,但李始贤是绝对不可能瞒的过的。李承志眼下也没有好的办法,只能往下拖
“呼”李承志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朝李睿挥了挥手,“走吧”
天色还未黑,但李宅上下已是灯火通明。
府里府外素然一净,清扫的比新妇入门时还要干净。
府门早已大开,门外站满了人,就如那日李承志到了泾阳,却胡府赴宴时一般无二。
郭玉枝甚至在街口都安排了人,只等李承志一露身影,便会大声通报
看郭玉枝满脸急色,不停的来回踱步,李始贤感觉自己都快要被绕晕了。
他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夫人怕是走累了吧,要不先歇一歇?”
“不累,便是等一夜,我也不累”
回了一句,郭玉枝猛的一顿,狐疑的问道:“夫君这是等烦了”
“哪有?”李始贤猛的警醒,矢口否认道。
夫人此时心气正高,怕是比老虎还要猛上几分,他哪里敢惹。
但郭玉枝越是急切,李始贤就越觉的不得劲:“但如此阵仗,还是有些过了吧”
中门大开不说,府中能燃灯的地方,郭玉枝全命仆妇点上了烛火,照和如同白昼,生怕李承志看不清楚似的。
庭院、厅堂更是清扫了好几遍,别说别说石子枝叶之类的,就连丝灰尘都看不到。
再看这门口,但凡府上还喘着动气的,全被夫人带了出来,包括他这个家主。
这哪是迎儿子,迎祖宗还差不多
郭玉枝的目光微微一凉,神情不善的盯着李始贤:“夫君莫非不知,张司马与存信也要来府上做客?成辅也就罢了,张司马数年才来一次,难道当不得如此礼节?”
李始贤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还数年?
冬至前夕,他才与成辅来过好不好?
自己也是糊涂了,这个时候和夫人讲什么道理?
李始贤头点的飞快:“对对对夫人说的都对”
哪还看不出李始贤在敷衍,郭玉枝银牙一错,刚要和他辩辩理,突听街角一声急报:“来了来了”
“来了”郭玉枝一声低呼,语气中竟带上了一丝慌乱。
她猛的转过身,扶了扶发髻上的步摇,急声问道:“夫君快看,可是哪里乱了?”
李始贤竟有些吃味?
当年初次见我,也不见夫人你这般慌过啊?
正想敷衍两句,耳中听到逾发清晰的马蹄声,李始贤心里一紧,探首看去。
最前是几匹白甲卫骑,紧随其后,便是一个穿金甲的少年。看着那张与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不是李承志还有谁?
不知为何,李始贤猛觉心口一烫,尾椎一颤,身体竟然不受控制般的往前一扑。
走了两步他才惊醒过来:我是亲爷,哪有主动去迎儿子的道理?
心中虽这般想着,但禁不住的鼻子一酸,竟连眼眶都红了?
看他背过头,好似是在擦眼,身后的一众姖妾羡慕的直发酸。
嫁到李府这么多年,何时见李始贤露出过这般姿态?
果然是嫡子
不知为何,看到最前的李始贤和郭玉枝,就连李承志都忍不住的心里一慌。
连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近亲情怯的情绪多一些,还是怕被李始贤和郭玉枝看出破绽的情绪多一些?
心里一乱,身体也不由自主的做出了反应,都还离着好远,李承志就翻身下了马。
但脚下好似被使了绊子,竟好似不敢往前走了一般。脑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前世父母的影子
感觉心里突然就不慌了自穿越以为,潜意识中的彷徨、不安、孤单、寂寞等等情绪,都好似一扫而空?
直到此时,李承志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潜移默化之下,自己竟将李始贤和郭玉枝当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靠?
怕是全世界的人都背叛了自己,也不会有眼前这两位
脑子里浮现着乱七八糟的念头,猛听一声悲泣,李承志猛一回神,郭玉枝竟已扑到了他面前。
“儿啊”
郭玉枝哆哆嗦哆嗦的伸出手,本想捧起李承志的脸好好看看,更想问问他,这脸上的伤是谁打的,娘好为你报仇
但看到儿子眼中的茫然之色,她就如被蛇咬了一口,整个人猛的一颤。
儿子竟不认得自己了?
似是断了线的珠子,豆大的泪珠一颗连着一颗的往下落,只是几息就湿透了前襟。郭玉枝想说什么,却发现嗓子里好像塞了东西,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母母亲?”即便之前多畏难,但真到了这一刻,李承志竟还是不由自主的唤了一声。
随着声音,他又深深的往下一揖,还未直起腰,母亲的脚下又多了一双官靴。
李始贤!
李承志抬起头,心中又是一震。
近七尺的大汉,此时竟是虎目含泪,就连身体都在发抖。
看那双哆哆嗦嗦的双手,似是想把自己搂到怀里
李承志心里阵阵激荡:可怜天下父母心
心结已开,叫声父亲又有多难?
刚称呼一声,才揖了一半,猛听一声清喝,耳边似是炸了雷一般:“滚开”
李始贤被撞的一个趔趄,差点摔过去。
他扭头一看,不是夫人是谁?
此时正紧紧的抱着李承志,满脸都是厉色,像极了护崽的母虎
李始贤又急又怒,差点没忍住暴吼出声:他也是我儿
张敬之与郭存信对视一眼,皆是一脸无奈:罢了,咱俩纯粹是多余的!
不过也都理解此时这夫妇二人的心情:傻了四年的儿子一朝开智,更是如同神授,堪称人中龙凤。
但独独却缺失了记忆,竟然父母都认不得了?
换成他们,怕是比李始贤和郭玉枝还要激动
李承志总算要清醒一些,压抑着心里的激荡,轻声提醒道:“母亲,司马与舅舅也来了”
郭玉枝还好一些,只是抹了一把泪,做势要万福。
李始贤却是满脸通红:一时激动,竟忘了还有外客在?
人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