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画中美人(四)

被领到东宫的西卫所,李渔不禁觉得奇怪。

小舟是率府武将,住在此处无可厚非,但是为什么自己通过监门率卫府通报进宫,引路的却是个内侍呢?

“到了,将军请进。”

内侍把他领到一间居室外,便匆匆转头离开。

“小舟”

犹豫片刻,李渔推门进去,一路打量着从外室走进内室。

与一般武将的房间一样,内室布置的简洁素雅,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唯一特殊的是,西侧一道硕大的屏风,把卧榻和内堂隔开。小舟到底是名女子,与一群武将住在一处,这么布置倒是适当。

房内焚了香,是清冽的雪海香。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他立刻抬眼望去,只见缭绕的烟气中,身着一袭长裙的女子正站在屏风后。虽然内室有些暗暗,他还是一眼认出,这身影绝不是苏小舟。

那人缓缓转过身,轻飘飘一声“棘剡”,唤得他瞬间六神无主。

“殿下”

李渔一时不知是该进还是退。在率卫府将军的居室内殿下他身着女子的裙装这这不是他所能从容应对的情况。

“棘剡,把你吓到了吗?”

李弘从屏风后走出来,两臂挽着帔帛,身后拖着宽大的裙边。

“太子殿下!”

李渔有些慌神,赶忙低下头去。

魏晋时,男子敷粉、着裙曾经蔚然成风。到了本朝,此举虽然不甚上得了台面,但有些时候,人雅士为了凝练诗意,也会做女子装扮,以便揣摩女儿家的心境。虽然不知道太子此刻用意如何,但这么做终归是要避人耳目的。忽然窥探到此情此景,他当真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假装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要不,假装没看到?

思量间,李弘已经走出阴暗。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青碧裙裳镂金的“凤凰于飞”绣饰分外耀眼。

“咳咳咳”几声咳嗽打断了李渔的思绪。

“你找小舟做什么?”他问。

李渔赶忙说:“苏家出了点儿事,托我来寻她回去。”

李弘点点头,“她已经回去了。本宫想见你,才让元和带你来这里的。”

李渔立刻打起精神,“殿下,有何吩咐?”

李弘抬起双臂,在他眼前转了个圈,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轻松口气问:“这身单丝碧罗笼裙好看吗?”

心里怦怦打鼓,李渔额上冒着汗,只能说:“好好看。”

这里是小舟的居室,难道衣裙是她的?

不,一定不是,她的胆子没这么大!

李弘举起右手,逆着那束光,似乎在欣赏长袖上精巧的绣工,喃喃自语道:“小舟真的很懂本宫的心意,单丝罗轻柔绵软,青碧色素净雅致,穿着这件裙裳迎风起舞一定很美。只可惜,本宫不会软舞,不能为你表演。”

“殿下,臣罪当死。”李渔扑腾跪下。

虽然要为他表演舞蹈是从太子口中说出来的,但是这个时间他出现在这里、听到这些话,便是罪该万死。

李弘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小舟问过本宫,既然喜欢裙裳,为什么不穿上试试?当时,本宫嘴上说,自己身姿不如女子优美,不愿意穿它。其实是想穿给你一个人看。棘剡,你当真觉得好看吗?”

“”

说好看,是不是容易让太子误会?说不好看,是不是找死?

不等李渔回答,李弘猛然凑到他眼前,双臂环向他的脖子。

出于本能,他猛然避开。

“臣惶恐!”

若是其他袍泽兄弟,打闹一番,调侃几句也便罢了,偏偏现在举止奇怪的是太子。

“棘剡”李弘神色有些受伤,一字一句道:“如果此刻本宫是小舟,即便你心中对她没有怜爱之情,也不会避开吧?”

他把自己和小舟相提并论,让本就奇怪的谈话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李渔如芒刺背,“臣与小舟,并不亲近。”

李弘笑了笑,继续道:“不用担心,小舟与本宫比与你亲近的多,断不会因此迁怒与她。其实,本宫一直很羡慕她,美貌、健康、落落大方,最重要的是心思纯澈,是天下男子都不会拒绝的良配。本宫自己不能得偿所愿,由她代替方不至于太过伤心。”

“”

李渔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从前可没这样过。忽然这么一说,难道是有传说中的龙阳之好?!

望着他发懵的样子,李弘忽然噗嗤一笑,“哈哈哈,棘剡,原来你也有这种窘迫的模样!相识这么多年,本宫想都想不出来!长安城头一号的小混混,竟然连这种场面都应付不了!”

“这”

原来是一个玩笑,李渔松了口气。

“殿下,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臣会折寿的!”

他坐在地上,猛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胸口憋得生疼。

李弘坐到他旁边,憋不住还在笑,“最近在作一首闺怨诗,才偷偷来这儿,穿上小舟的裙装琢磨一下。谁知道能有这样的机会,好好捉弄你一番。谁让你入宫只寻小舟,也不来见见本宫。”

听他如此一说,李渔心里又一个咯噔。

这件裙裳根本不合小舟的身量,又怎么会是她的呢?殿下或许真的藏着什么秘密小舟显然是知道的,难怪她几次三番说要退婚,还说要一辈子待在东宫这样的傻话。

“殿下,是臣疏忽了。你今日可好些了?”他思量着说。

李弘笑了笑,“左右还死不了。”

看他的样子,与昨夜的确大不相同。李渔点点头,宫闱之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更不是应该被弄得太清楚的。虽然同样关心太子殿下,他和小舟还是略有不同的。

“对了,本宫有件事一直想问你。”李弘忽然说。

李渔回过神,“嗯?”

李弘说:“当年,你偷偷带进宫来,为本宫火疗的那团无根火,是从哪里得来的?”

“火”

李渔呼吸一紧,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他已经跟祖父读了几年医书,自以为粗通医理,便试着在坊间给人瞧病。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瞧不起病的贫苦百姓也不惜命,任他各种药方、针石轮番上阵,竟然误打误撞医治好了不少人。一次随祖父进宫觐见,与身患瘵症的李弘交好之后,便开始心心念念找办法医治他的不治之症。

偶然一次机会,他结识了混迹在市井中的泼皮鬼六,并由其牵线进入了长安“鬼市”。在那里,他得到了许多市面上难寻的医书,其中包括失传已久的火云经,上面记载了一道促使他冒险一试的火疗方子。

李弘所说的“无根火”,正是他从鬼六的手上偷来的。

那是一团幽蓝的火,没有任何依托,便悬在一个琉璃瓶的中央,诡秘的光芒让他至今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