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国,逻些城,各莫寺。
漫天飞舞的大雪,将寺前的场院覆盖成了一片通白,放眼望去,唯有大门前停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桑赤若跪在雪地之中,已经有半个多时辰,即便穿着皮裘,酷寒也使得他渐渐体力不支,几欲晕倒。
全身上下仿佛身处冰窖之中,每一寸皮肤都针刺一般疼痛,与雪地接触的膝盖、小腿和足部,更是慢慢失去了知觉。
桑赤若心中清楚,用不了多久,自己怕是就要冻死在这里。
但是他不敢起身,原因只有一個,各莫寺是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沙州之战,吐蕃本翼动用两万五千大军。
这只军队全部由本翼贵族的亲军所组成,其中更有不少就是贵族家的子弟,原本是想趁着沙州大捷的东风,攻破敦煌,再掠夺宝库。
不成想,仗打到最后,活着回到吐蕃的士卒,只有桑赤若带回的两千残兵。
主帅莽素缯已死,又无法追责那些当初怂恿出兵的贵族们,想来想去,唯一能够承担罪责的人,只有那个在战前『吹嘘』战绩,又『误导』头人的桑赤若。
桑赤若在返回吐蕃之前,早就猜到了情势,又料准了人心。
所以,他回到吐蕃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去王庭牙帐去复命,而是来到各莫寺前求活。
怀中揣着莽素缯临死前赠给自己的腰牌,桑赤若强忍着冰天雪地带来的痛苦,看向面前紧闭的寺庙大门。
不知过了多久,桑赤若的耳中突然传来了些许声响。
他激动的抬起头来,向前望去。
让他绝望的是,寺门依然紧闭,声音却是从他的后方传来,是越来越响的马蹄声。
马蹄声停在桑赤若的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牙帐近卫慢慢向他走来,为首的牙将走到桑赤若的身后,沉声说道:“跟我们走。”
桑赤若充耳不闻,死死盯着各莫寺的大门。
牙将抽出腰刀,冷冷说道:“我得到的命令,是把你带到祖赞面前……至于是死是活,祖赞并无限定。”
有近卫抓住桑赤若的双臂,将他拖向马匹。
后者任由被拖行在雪地上,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各莫寺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众密宗僧侣缓缓走出,又有教徒扛着一顶黄帷抬轿,走出了寺门。M..
牙将瞧见抬轿上的金色梵文,先是一惊,接着连忙行礼,退到了一边。
看见走出寺外的僧侣,桑赤若拼尽全身力气,用着嘶哑的嗓音喊道:“我是噶尔家族的桑赤若……”
只此一句,桑赤若再也支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黄帷抬轿停在桑赤若的身边,有僧侣靠近帷帐,一边听一边点头。
接着,那僧侣又来到牙将的身边,开口说了些什么。
牙将闻言,起初大声反对,之后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看了一眼桑赤若,翻身上马,悻悻离去。
当桑赤若再一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蒲席之上,又身处在一间佛堂之中。四面墙壁砌有金刚,
听见佛堂内的动静,一个年纪轻轻的喇嘛走了进来,又招了招手,示意桑赤若随他来。
桑赤若挣扎着爬起身,看了眼门外,向那喇嘛问道:“这里是各莫寺?”
那喇嘛张开嘴巴,桑赤若见他舌根处只剩一团肉瘤,才知晓此人已经被割了舌头。
无奈之下,桑赤若只得跟在那喇嘛的身后,穿过一条修建在雪山上的步道,进了一处建在山顶上的佛阁。
入了佛阁的大殿,桑赤若的耳边满是诵经之声,上百名喇嘛分坐左右二列,又有长明灯置于头顶,正前方是一尊身披天衣、法相庄严的悲愿金刚。
穿过大殿,入了后厢的讲堂。
瞧见堂中有一顶金梵丝帐,又有胁侍僧侣分立两侧,桑赤若心知帐中必是高人,便毫不犹豫的跪伏在地,又将手掌翻转,手心向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丝帐中传来:“密语不知,真言无妄。”
桑赤若闻言,垂下头去,沉声说道:“我虽凡夫,亦向二乘。”
丝帐中的声音停了片刻,接着又响起:“桑赤若,你可知晓莽素缯为何要使你来寻我?”
桑赤若犹豫了一会儿,回道:“还请罗诃上师教我。”
帐中的罗诃上师说道:“因为你恶了这世道,只有佛陀才能渡你。”
桑赤若想起自己眼下的险恶处境,咬牙说道:“我愿大斋入乘,修四谛法门,只为缘觉。”
罗诃上师招来金帐旁的胁侍,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胁侍僧侣们退出堂去,只留下数名亲信。
罗诃上师看向桑赤若,先是叹了一声,接着说道:“对于吐蕃人而言,高原是一道屏障,它将一切威胁隔绝在外,但高原也是一间囚笼,他使得人们封闭了心灵。”
桑赤若记得,莽素缯临死前,也说过同样的话。
罗诃上师:“密宗佛教在高原已经传播了近千年,历代祖赞都希望推崇佛教,无奈本地的贵族和平民们,身处高原,封闭自己,对外来的一切都不肯接受。”
桑赤若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罗诃上师:“墀德祖赞继承松赞干布的遗愿,想要发扬佛教,引密宗为国教,无奈本地的苯教势力庞大,难以撼动……至于你,你出身噶尔家族,祖赞深深厌恶这个家族,此番吃了败仗,按理说只有死路一条……想要活命,只能向祖赞证明,你活着还有用处。”
桑赤若:“上师,我应当如何证明?”
罗诃上师:“吐蕃有五茹,五茹之中又有六十一东本。这些东本之中,有大半皆是苯教徒,佛教徒尚不足十人。此次沙州之战,佛教的支持者中,又失去了莽素缯这位大人,可谓是一大损失。”
桑赤若仔细听着。
罗诃上师:“莽素缯曾经与我说过,放眼吐蕃,论领兵打仗,论头脑灵活,你在年轻一辈中,是个难得的人选。倘若给你机会,你必定不会令人失望。”
桑赤若跪倒在地,又俯首说道:“上师但有差遣,尽管吩咐,桑赤若拼了性命,定不辜负。”
罗诃上师在帐中轻轻点头,又慢慢说道:“苯教贵族中有喇敕答东岱,位于多弥翼南麓,族中以射猎为生,男女老少都是士卒,这些年来不仅驱逐佛教徒,又焚烧佛龛,而且还忤逆了祖赞。祖赞不喜欢他们,但又无法当众惩罚他们。”
桑赤若听到这里,隐隐有些懂了:“上师的意思,是要我除去这些人,但又不能损害到祖赞和密宗的声誉。”
罗诃上师:“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至于你如何去做,那是你的事情,与他人无关。”
桑赤若心中清楚,对方的意思是,倘若事情办不成,或是走漏了风声,自己怕是会被当做弃子。
罗诃上师:“佛家讲究劝人向善,但亦有金刚怒目。倘若下定了决心,便与寺中的肯布说,他会告诉你应当如何去做。”
桑赤若俯首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