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三月初五。
漫天浊云,低厚而又严实,透不过一丝的阳光。
陇右早春,虽说冬帷落然,但依旧是春寒料峭。
青海湖畔的神威城中,一群神色肃穆的唐军将领,围在火塘旁,看着渠口处的陇右舆图,将视线全部聚在了其上的石堡城。
“三面险绝,唯有一条盘山小道,可供爬行。积冰未化,地面难恶,道路阻隔,最窄之处,仅容单足,旁侧便是万丈悬崖……”
陇右节度使又身为主帅的哥舒翰,抬手止住了军中虞侯的话语,开口道:“说敌势详情。”
虞侯点头道:“石堡城守军四百人,由吐蕃大将铁刃悉诺罗所率,山壁顶口又有十七处吐蕃营寨,每一营设兵百人至千人不等,通计过万。石堡城侧,大非岭、布哈山又有两条兵道,可供吐蕃从侧翼偷袭……有密报称,吐蕃已集结举国之兵,蓄势待发。”
哥舒翰看向下座的将领们,开口问道:“诸位可有应对?”
帐中将领们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愁苦,有人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开元十七年,信安郡王(李祎)长途奔袭,攻占石堡城。那一场战斗,利用了吐蕃人的内部不合,大雾的隐蔽,以及敌人的措手不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占了两道,方才获得胜利。可眼下,我军没有任何优势而言,这一仗怕是……”
没等那人说完,帐中响起一个尖利的嗓音:“怕是什么?”
听见这個声音,说话的将领皱了皱眉头,再也没说什么,坐了下去。
尖嗓子站起身来,瞧其装束,却是一位内侍。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帐中诸将,又沉声说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武夫一世,寻的不就是荣泽武勋?怕死不如早些脱了甲袍,回家种地去吧!”
哥舒翰看向那内侍,慢慢说道:“孙监军,唐军儿郎从来没有贪生怕死之辈,但军议会上,总要拿出个方略,不能贸然行事。”
孙监军见哥舒翰开口,拱手笑道:“都护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聪明人……此番攻伐石堡城,圣人还有朝中上下,可都悬悬而望。无论粮草、物资还是用度,国库皆放之。除此之外,更是拨了陇右、河西、朔方等部兵马,及突厥部共六万余人,供将军驱使。准备至此,都护当知晓如何做吧……?”
哥舒翰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孙监军看着哥舒翰,笑着又坐了回去。
一场军议会,草草结束。
会后,哥舒翰独自回到帅帐中,盯着舆图正在发愣,耳边突然传来告声。
“报,李副将求见!”
哥舒翰一愣,随即说道:“请他进来。”
少顷,李光弼走到帐内,又来到哥舒翰的身前,偷偷摸摸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壶,展现给后者看了一眼。
哥舒翰脸上一惊:“军中禁酒!你好大的胆子!”
李光弼无奈,只得掀开小壶的盖子。
哥舒翰探头一看,见壶里装的是青绿色的炒茶,不由松了口气,面色转喜:“正月里就没的喝了,你这些又是从哪里寻来的?”
李光弼:“凉州捎来的,今早刚到。”
说完,他又朝哥舒翰丢了个眼色。
后者恍然,连忙对亲兵下令,说是要研讨军务,暂停会客。
等待帐门严合,烧了水,又滚了茶,李光弼和哥舒翰二人,这才慢慢品起茗来。
哥舒翰轻轻抿了一口碧绿色的茶汤,惬意的说道:“长安的茶坊,自从搬到了凉州,这原料和工艺似乎也有了变化。从前清雅中带着微焦,如今却是醇香中存着悠长。”
李光弼:“以前的茶只能泡过两滚,就没味了,如今换了三滚,还能有个茶香。”
哥舒翰咽下口中的茶汤,看向李光弼,突然说道:“你本可以不用趟这摊浑水。”
李光弼笑了笑,没有作答。
哥舒翰:“朔方节度使安思顺向朝中上奏,希望你留下任朔方副使,甚至传出口风,有意嫁女于你……你不仅拒绝了,甚至还主动请调,来了这大军之中。”
李光弼瞧向哥舒翰:“我一直以为你厌恶安思顺。”
哥舒翰:“没错,我的确厌恶他。事实上,不仅是他,所有昭武九姓之人,在某眼中,皆是蛇鼠两端之辈……”
李光弼摇头笑了笑,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与哥舒翰多做争辩,只是说道:“我想起了周二郎的一句话。”
哥舒翰:“什么话?”
李光弼:“人生泛舟,随波逐流,有朝一日,总要靠岸歇息。与其贪图多漂泊些日子,迟迟不肯上岸,最终落得船破不堪,溺水而亡,不如寻一处山清水秀的福地,早些停舟。”
哥舒翰的手停在空中,整个人顿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二人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杯杯的喝着茶,直到炉灭茶冷。
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李光弼放下杯子,站起身拿起舆图,放在哥舒翰的面前,开口道:“说正事,凉州长行坊来了,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收容事宜。眼下,关于那只『偏军』,你我需商讨出一些细节。”
哥舒翰轻轻点了点头。
李光弼:“首先,偏军的人数,大概定为多少?”
哥舒翰:“不得多,多了恐引起怀疑。”
李光弼想了想,向哥舒翰伸出右手,张开了五指。
哥舒翰摇摇头。
李光弼将五指变为四指,哥舒翰依旧摇头,最后变为三指,后者才默许。
李光弼压低声音:“三千实在是太少,还不到半厢……”
哥舒翰:“只能如此……”
李光弼见劝不过,只能作罢道:“那三千士卒,从何处抽调?”
哥舒翰:“这只偏军,一方面是为了防范河北军作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留住北藩的血脉。我打算从左厢军、右厢军和中军抽调最精锐的战锋营和跳荡营,编成一军。至于偏军子将,我打算让……”
李光弼打断了他的话:“由光弼来亲率这只偏军,如何?”
哥舒翰一怔:“你来?不行!这只偏军等于是犯下大错,你倘若做了主将,将来的前程可就算是完了!”
李光弼分析道:“这偏军的计划,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倘若告与第三人,难保他不会临阵倒戈,全盘向朝廷托出。倘若真的出现此事,你我危矣,北藩危矣,大唐也危矣。”
哥舒翰还想再劝,李光弼又道:“再说了,光弼出身柳城李氏,朝中也有援护,即便犯了大错,顶多也是牢狱之灾,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如此看来,这偏军子将一职,李某最是合适。”
哥舒翰沉默许久,他心中自然也知晓,这三千偏军的『叛唐』,子将一职,李光弼却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光弼:“那便这么定下,师出有名,这偏军如何受令?”
哥舒翰:“攻伐石堡城,当伤亡到一定数字时,我会向监军建议,打算派一只偏军,绕行北方,翻山越岭,去攻击石堡城后方的粮道。但是,石堡城北方的山脉,不仅险峻而且还有吐蕃三都兵驻扎,这种任务难于登天,倘若再定下军令状的时限,必定会无法完成……”
李光弼:“只要过了军令状的时限,军中士卒深知活命无望,除了少许视死如归的勇士,大部分人都会心生逃避之念。只要领军的子将,再劝导一番,大事便可成了。”
哥舒翰轻轻点头。
李光弼:“只不过,之前的戏份必须演足,不然监军那里瞒不过去,士卒那里也瞒不过去。”
哥舒翰再次颔首。
李光弼:“依你来看,攻城出现多少伤亡时,才能执行此计?一千?两千?”
哥舒翰没有作答。
李光弼刚想追问,却惊诧的发现,哥舒翰闭上眼睛,拿着茶杯的手,开始轻轻颤抖,如何都止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