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皇上的面如此行事,众人皆是一惊。这位区区九品的麟台正字,虽说有一个相国父亲做靠山,可当着众臣的面,竟然如此行事言语,实在令人费解。
虽说大周民风开放,可这毕竟当朝耆老都济济一堂呢,这位崔小郎君也实在是……护妻心切了些。可无论如何,这殿前的两人堪称璧人,同样的神仙般的容貌,竟然一丝凡俗之色都沾染不上。
李璇玑手指都不禁绞了起来,一双凤目喷出难以抑制的火焰,恨不得武周氏立即下令将那位崔珩身边的女子给千刀万剐。
可终究,武周氏有些凝滞的脸庞只是略带了一丝迟疑,倏地笑了起来:“好,好啊!崔正字,你的未婚妻子还真是个有胆有识的,适才那天女献香委实让朕大开了眼界,真不愧是东渐的师妹。姮娘啊,如此精妙的演绎,你回头好好同朕说一说,究竟是如何通过舞步驱使天人下凡的呢。”
武周氏面容和蔼,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在场众人除了二张,恐怕也无人能猜出究竟这位女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
“奴婢代仙山散乐百戏团谢谢皇上宽宥,”姮娘松开了崔珩的手,向武周氏施礼,“等千秋节过后,奴婢将百戏团众人送出紫薇宫,便回司寝司向皇上亲释。”
此事便如此揭过了。
崔珩旋即带着姮娘与百戏团的众人退下,他凤眸微眯,若有所思,耳边传来的是大殿内的欢声笑语,可他全副心神都在身后那轻轻的脚步声上。
刚离开徽猷殿,纪濂便万分感激地向谢姮作揖致谢,“小人不才,此番多谢娘子搭救,娘子再造之恩,我们整个仙山百戏团定当铭记于心,来世当结草衔环相报的!”
崔珩的眉头微皱,转身看去,只见姮娘披着他朱紫色的裘袍,一张明艳出尘的脸被寒风吹地有些泛红,却仍老神在在地站在风口上望着纪濂。
“虽然陛下不欲追究,但是你们所有的百戏团都是听从平安公主安排的,如今你妹妹还未找到,你可有什么法子吗?”她轻声问道。
纪濂面露难色,其实自从妹妹失踪,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也不傻,这次的事情显然就是那位平安公主借刀杀人,借着仙山散乐百戏团上下几十口人的安危,逼迫谢娘子硬着头皮演麻姑,为的是置谢娘子于死地。
谢娘子虽然化解了此事,可到底没有遂了平安公主的愿,即便是碍于皇上,公主不会拿散乐团上下的姓名,但是纪蕖那边就不好说了,极有可能会成为出气筒,甚至丢了性命的。
思及此,纪濂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怪我当初心高气傲,想着凭借本事来神都闯荡一番,却不知会枉送妹妹的性命。都是命运使然。”
姮娘心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轻纱,命运?这是多么令人生厌的一个词语,在十万年前那人便是拿着命运两字搪塞于她。
昆仑玉京山一役,白骨累累,不过是命运而已。五师兄灰飞烟灭,也是命运。而她被赐跳下谪仙台,更是命运。甚至于他对自己的虚情假意,还是命运。
“你妹妹如今唯一的仰仗便是你。若你现在就放弃了,只说命运使然,那便是寒了她的心。”姮娘淡淡地说道,瞥向纪濂的双眸略微暗沉了一分。
纪濂心头微震,看着眼前神色淡然却美地惊心摄魄的女子,他想说自己不过是一介行走江湖、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可看着姮娘的脸,这话却又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崔珩微愠,走过来挡在了姮娘身前阻隔了纪濂稍显痴痴的眼神,扬眉瞬目间,让他瞬间回过神来。
“你们都回去吧,舍妹的事情不必操心了。在下会安排好的。”
说着,也不等纪濂回话,便拉着谢姮径自走了。
崔珩的脚步有些大了,姮娘被他牵着难免有些踉跄,两人就这般肆无忌惮地在宫中行走,一些宫人内侍见了都瞪大了眼睛纷纷避让。
“你放开我,”姮娘想抽出自己的手来,可他的手掌宛如铁钳一般将她给牢牢揪住,根本不容她挣脱,姮娘自觉挣扎无用,便转了口吻,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已经牵着她走了许多路,一路穿过登春园往西,越过西隔城,等姮娘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麟台监。
“你带我来麟台做什么?我得回去!”姮娘被他牵了一路,发觉自己本来冰冷的手都被他给捂热了。
“回去?”崔珩终于转过头,黑眸定定地瞅着她,可手还是不曾松开,“你要回哪里去?是回被人推上舞台的云韶府,对你虎视眈眈张之易的大业殿,还是受你之命潜伏宫中张辞的长生观?噢,我差点忘了,你的野心也不止于此,你其实最想待的地方是仙殿吧。”
姮娘心头一滞,美眸圆睁地瞪着眼前这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郎君公子。这个丧失了前世记忆的崔珩心悦于她,她自然知道,故而若有旁的男子与自己亲近,他当然会心情不快。
所以他才会大庭广众之下拿皮裘盖住自己的舞衣,也会表现出对张之易之流的厌恶,以及刚才挡在纪濂的身前。
不过是男子可笑的独占欲罢了,姮娘原本就是这般以为的,可在听了他说出来的话之后,她有些困惑了。
他难道一眼就看出来为何自己会出现在徽猷殿前跳天宫中的九矅舞?
“想在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与我论道吗?”崔珩看出了姮娘眼底的疑惑,敷粉般的朱唇微微勾起。明明是带着笑意,可是他微扬的凤眸却带着一丝清冷。
因为千秋节的缘故,百官放假三日,所以麟台自然也是空荡荡的,只一个守门的内侍昏昏欲睡,见崔珩居然领着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闯进了麟台,不禁吓了一跳。
“崔大人,这……”实在是不合宫中礼仪啊。
那内侍后半截话还未说出来,只听崔珩冷冷道:“奉旨训妻。”
就这样,崔珩拉着姮娘在那瞠目结舌的内侍眼皮子底下闯了进去。
神都的冬日还是冷冽的,原本殿中还烧着地龙,可现在无人值守,自然也没有地龙了,偌大的麟台冷得像个冰窟窿。姮娘一只手紧揪着身上的裘袍,被崔珩踉跄地拉到了一间楼阁中。
啪一声,崔珩划亮了火折子,点起了案上的一盏宫灯,霎时,漆黑的阁楼便充斥着氤氲的光线,一灯如豆,像茫茫大海的一盏微弱小灯,映照在面如冠玉的男子身上。
他的眼睫长而浓密,在光影的荡漾下微微颤抖,姮娘心底闪过怅然,别开视线往周遭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居然置身于一处汗牛充栋的宽阔屋宇中。
“这里是秘阁,不会有人进来的。”崔珩放下火折子,抬眸说道。
麟台监的秘阁,是历代皇家藏书阁,这里有数以百万册的藏书,是麟台监最重要的地方,没有令牌不得出入,即便在麟台,有出入令牌的人也不过区区数人,崔珩的令牌还是李峤特赐的。
隔着氤氲的烛光,被他这般盯着,姮娘只觉得如坐针毡。
她拢了拢身上的皮裘,避开他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崔珩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便径自走过来,很自然地将她拢在怀中,握住她的手,热力将她包裹住,轻声问道:“是觉得冷吗?”
姮娘浑身僵硬,被他就这样抱到了案边的坐具上。
“放开我。”姮娘到底还是从他怀中挣了出来,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书架上,如临大敌般地瞪着他。
崔珩见她仓皇失措的模样,就像一只粉嫩的小兔子,不由笑了起来,这次他的笑意和煦,驱散了眼底的寒意。
“看来比起我,你更喜欢我的皮裘。”崔珩坐在了案上,双手支着案几,身体微微前倾,勾唇望向她:“刚才在徽猷殿上那股子飞蛾扑火的气势丢到哪里去了?怎么看见我就像看见一只吃人的老虎一般害怕。”
“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姮娘不愿接他的话茬,又问了一遍,“我的野心,集仙殿?”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崔珩声音懒懒的,“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你以为能瞒得住我?那个纪濂与你无亲无故,你凭什么对他出手相救,定然是别有所图。”
“无亲无故就不会出手相救了吗?”姮娘嘲讽一笑,“这个紫微城里,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许多人的性命如同草芥一般,若没有人出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崔珩微微愣了愣,但到底还是没有被她眼神中的悲悯之色给蒙蔽了。
“离开我几日,你越发能言善辩起来了,法术、九矅舞,你骗骗别人也就罢了,我是决计不会信的,你老实说吧,姮娘,你是忆起了自己的前尘往事了吧。”
谢姮心中大震,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可崔珩淡定自若地说着,锐利的凤眸变得深沉,如鹰隼一般紧揪住眼前的女子,继续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倒是同我说一说,当年我是如何负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