姮娘加快了脚步,紫微城的宫道灰暗而漫长,宫道两旁的槐柳枝桠弯弯,楝树和红枫都在冬日里枯了身子,只有松柏长青,却平添了一份萧瑟。
她的视线越过高高的檐角和琉璃瓦,一只灰色的鹞子低低地掠过屋檐,似是被她的脚步声给惊着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在这些瑞禽的眼中,这不是皇城,而是水美树丰最好的栖息地。
越过长青芳香的御花园,再往前就是长生观了,几个绑着双髻地道童在庭前洒扫。
还未踏进观门,一抹青色的身影便恰恰走了出来,差点儿就撞到了她的身上。
抬头一看,正是一袭法袍缁衣的张辞。
“今儿怎么会来这么晚,你的脸?”那两道血痕实在显眼,张辞自然一眼便看清楚了,“是谁伤了你?”
他的话刚问出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小天师,是平安公主的马惊了,这才伤了姐姐的。”碧莞连忙上前笑道。
张辞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既然来迟了,还不快去殿上?千秋节可马上就要到了。”
毫不客气地逐客令。
“你随我来,为你上药。”说着又对姮娘和颜悦色地说道。
碧莞讪讪而去,她被这位小天师嫌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都是觍着脸去讨好,可惜对方连同她多说一句话的念想都没有。
张辞的药自然是人间最好的,想当年他积攒的第一笔银子,就是用柳枝接骨法的方子从药铺掌柜那换回来的。
只是这是皮肉伤,伤药虽好可也需要时日去养,否则太过显眼便属妖异了。
“你可知道那个碧菀对你不安好心?”张辞一边将药抹在姮娘的脸上一边说道,“只是她的心绪混沌看地不甚清晰,往常只有修行人才会这般。”
“我一直都提防着,从未与她过多言语。想必是张之易派过来看着我的人罢了。”姮娘觉得脸上一股清凉,慢慢掩去了原先的吃痛感。
“也是,这个紫微城处处都是心怀叵测的人,若要一个一个地思量,那还真无人可诉半言了,还有你,”张辞说着看了姮娘一眼,目光灼灼,“你如今的心思也越发深沉了,难不成是师父偷偷传了功法与你?”
姮娘与卢绾已经数月未见,自然不是他,只是自己偷偷练功的事情还是不能与张辞说的,否则若他寻根溯源起来,就要把十万年前的过往给翻个底朝天了。
“怎么就许你练功,不许我修法?大家同为玄门中人,我也不能总仗着被你们罩着,关键时刻也得自救吧。”
张辞嗤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还是温柔轻盈地很:“你就是这般自救的?那我还算开眼了。”
“天师,麟台来人了。”一个绑着双鬟的小道童恭恭敬敬地在门口回禀。
张辞与姮娘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来了。
刚打开门,便见那道童的身后站着一抹清隽修长的身影,一袭深绿的官袍,双眉微皱,嘴唇紧抿,显而易见地饱含着愠怒。
“你怎么来了?”张辞讶异,看了一眼那失礼的小道童,竟敢把外人直接领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却见他低垂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在里面吧。”崔珩直率地说道,说着便径自越过张辞走了进去。
“哎,这是我的寝房!”这人怎么如此无礼呢。
崔珩转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也知道这是你的寝房,而她可是我的未婚妻子。”
说着便将门关了起来。
“天师,”小道童的脑袋垂地越发低了,“是崔大人非……非要来的……”
屋内,姮娘瞪大眼睛看着突然就这样闯进来的崔珩,她倒是想夺门而出,可是那门在崔珩的身后。
他依然还是一副谪仙俊雅的模样,微皱的双眉带着薄怒,倒是罕见。因为他最多的表情便是淡然无波,只有极少数的情形会引起他的心绪。
“不知崔大人前来长生观,有何指教?”姮娘压下胸口突突的跳动,深吸一口气,微笑问道。
她是努力同他作出一副疏离的模样,越是微笑,越觉讽刺,他自然一眼就看穿了来。
他径自走向她,伸手抚上了她脸上的伤口,眼神变得晦暗,拇指的温热碰触到了上面的膏药,低头轻嗅:“白芷、白花蛇舌草、黄连、豆油,这便是张东渐的方子?”
他实在靠得太近,姮娘侧脸便能望见他光洁的下巴和清晰的下颌线。
“崔大人,师兄已经为我上过药了,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姮娘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
“不费心,你还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妻子,不是吗?”崔珩见她如此生分的模样,面无表情地扯开一个笑,“上回你撂下话要同我解除婚约,我可是一直候着,到今天也没消息,怎么,是又舍不得了?”
姮娘的心被揪住了,抬眼看他:“若是崔大人等不及,那就自行去谢家退婚便是。”
“不可,那不就坐实了我始乱终弃之名?”崔珩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我可是对麟台那么多的同僚撂下话的,凭什么明明是你变了心,却要我来承受恶名。”
崔珩如此刻薄的样子,姮娘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扎在自己的心口上,明明已经上了伤药不疼的伤口,现如今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当时她不惜以崔珩身世的秘密来威胁他解除婚约,也曾想着快一些了结了此事,可毕竟她如今在宫中,无法和阿姐详细说明,退婚是大事,她总得与家人有所交代的。
可是崔珩如今却逼着自己快些退婚,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知道了,我即刻便修书回家,与家人商讨此事。”姮娘不欲同他掰扯,“崔大人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只是她还没走上一步,便被崔珩扯住了衣袖,一个用力,一双手臂就揽上了她的身子,将她禁锢在怀中。
“特意来找你,自然不单为这一桩事的。”崔珩的声音在姮娘的耳畔响起,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微微扇动着的轻薄蝉翼,浸润着沉香纷馥的气息,滴滴答答地透进姮娘的心上。
可她只想挣开他的双臂,远离这个从头到脚都渗着毒药的俊美郎君,又怎会知道,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她脸上、颈项上的伤痕有多么地触目惊心。
“别乱动,让我好好抱一抱你,”他制止了她的挣扎,呢喃道:“你如今在别人宫里,我就是想抱也抱不上。往后你又要与我退婚,我若是硬抱便是欺负了良家女子。”
崔珩这是什么意思,光明正大地占她便宜?
姮娘自然是气的,可也确实挣脱不开他的怀抱,便只好仰着头要同他理论。
可却对上他冷若寒蝉的凤眸微微眯起,姮娘只觉地心悸,下个瞬间,他的唇便吻了上来。
不带一丝迟疑和试探,果真是光明正大地占她的便宜。
他吻得激烈,而她挣扎地也激烈,在他舌头探入的时候甚至都用上了牙齿,可他全然不顾满嘴腥甜,依然是一味索吻。
姮娘与崔珩曾有过许多吻,有羞涩的、甜蜜的、失落的,也有恶作剧的、捉弄的、失控的。
可并不曾有过这样生气的吻。
他明明在吻,唇舌那么炽热,可也明明白白地在动怒,让姮娘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怒意。
渐渐,姮娘放弃了挣扎,她抱着他岿然的身躯,吞咽下他舌头上渗出的鲜血,一种无限悲凉的伤感将她团团地包裹住。
她曾经那么爱他,从十万年前的东洲初见,到昆仑墟玉京山的盟誓终生,从长安曲水的惊鸿一瞥,到松筠院内的相伴日长。
便是他换了个肉身凡胎,而她将十万年前的恩怨是非遗忘地干干净净,可再见面时她还是会心痛难当,不由自主地重新爱上他。
可他值得吗?
她曾经愿为他献出一切,他却将她的真心化为历劫的契机,予取予求、随意践踏。
从前到今天,她都是更卑微的那一个,而他即便忘记了对不起自己的一切过往,竟然还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所以姮娘索性就不反抗了,任他吻着自己,她只要不给回应,他自会消停的。
崔珩自然是感觉到了她的变化,也轻而易举地猜到了她的心绪,只是面对有些人有些事,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极为困难的。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性,挑起她的欲念。
崔珩的喉底发出一阵轻笑,像一个得逞的猎人,开始布散起密密麻麻的网来,他的舌头轻轻地划过她嘴里的每处方寸,惹来阵阵蚀骨的酥麻。
他像一尾蛇纠缠着她的舌头,强势地探入,又缠绵地辗转。
一阵又一阵的头晕目眩猛然袭来,姮娘双腿酥软,甚至站不直身子,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他的双臂支棱着。
“小家伙,”他轻点她丰润的下唇,唇瓣碰触在她脸上的伤口上,声音喑哑,“这个紫微城里,你若不是我崔珩的未婚妻子,便如同一只最鲜美的小羊羔,会被人生吞活剥的。还不如与我做场交易,你尽管就在我怀里,我替你完成你的诡计,如何?”
这,便是他的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