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菀见姮娘神色凝重,便也不再继续说了,只是连连抱歉,口中还是称她作姐姐。
姮娘自然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个碧菀究竟什么来意,假以时日必然会显露出来的,她倒是不着急。
自她忆起十万年前的往事,这些日子在宫中处处小心,也没有其他动作,主要是知道如今自己肉身凡胎,难堪大任,她是想重新打开登天之门,就必得有几样法术傍身。
她往日好歹也是个天仙果位,又在尉缭上神麾下修炼千年,如今虽然不堪还算有点基础。
所以白日里她虽然在大业殿做宫女,到了晚间张之易已经睡下,便是她苦修的时候。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修得制香炼药,分形隐身之法。
她本就擅长制香,如今经过她手的香料再佐以法术,便能控制人与无形,且看不出丝毫端倪,虽说维持时间不长,但也是聊胜于无的。
至于分形隐身本并不容易,可她想打开天门必得需要传国玉玺,这东西是武周氏贴身之物,也就只有林婉儿能一睹真章。
姮娘知道就凭自己如今的身份,万万不可能得见那传国玉玺,分形隐身术是拿到传国玉玺的基础。
只是这法术过于霸道,她又没有神仙的根骨,每用一次必有剧烈反噬,轻则吐血折寿,重则丧命,故而她虽然知道此术真章,但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用的。
然而大业殿来了个碧菀,还同她晚上宿在一个屋子里,就令她不得不停下修炼,静观其变。
这些日子朝廷为了谶言的背后主事争论不休,而在这殿中姮娘对前朝的事情是毫不知情的,可自从碧菀来了,时不时便能从她的口中听说外头的事儿来。
“听说明珠楼的账本查出来好多是非来,今儿在廷上,那位生了极大的气,连咱们的主子都斥责了。”碧菀眼神闪烁,一边望着刺绣的姮娘一边絮絮叨叨。
她嘴里的那位指的就是武周氏,而主子说的就是张之易了。
“刚下廷还没多久吧,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姮娘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看着眉飞色舞的碧菀,她样貌生得是极好的,杏眼桃腮,纤纤一握的腰肢,便是在这身款式异常普通的宫装的映衬下,还能显得苗头风流。
不过是依在廊柱旁,眼波流转间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态,总之姮娘行走宫中,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宫人。
听姮娘那么说,碧菀便害羞似地垂下头来,绞着白皙的手指,淡雅的丹蔻衬得越发十指如葱,“是陛下身边的吴内侍悄悄同我说的,说是担心等会儿主子回来发脾气,让我千万得紧着些。”
那个吴内侍姮娘自然是知道的,武周氏身边的内侍,虽然年岁不大,样貌俊美,可一直是个从不多管闲事惜字如金的。
皇帝身边的人又有几个是等闲之辈,都是见惯生死的,碧菀这么说,还摆出这么一幅样子,可就有意思极了。
“哦?究竟那明珠楼的账目怎么了,一个邸店罢了,怎能让陛下那般上心呢?”
姮娘心道,既然她那么想说,便让她说个痛快吧。
“姐姐可知洛阳令张昌仪,居然在神都卖官鬻爵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不是明珠楼的账簿将这些年张昌仪的进项写得一清二楚,皇上又怎会动那么大的气呢。”
“在神都卖官鬻爵,怎会写到明珠楼的账册上?”姮娘奇道。
“此事蹊跷便在这里,明珠楼是个邸店,可也有全神都最大的柜坊,还兼当牙人办些商铺经营的买卖。那洛阳令是个不拘小节的,在神都多置办田产宅院,每次都让他府上的管家来办,结果管家就觉得明珠楼办事妥帖,每次就委托代办,所以明珠楼的柜坊就有洛阳令的一本私账,再后来,那些想要谋求官位的人为了挣个官位,就贿赂银子给管家,数额实在太大,人员实在太多,管家就索性让他们存在明珠楼的柜坊中,凭票据安排官位。这一查,不就全查出来了吗?”
这世上居然有这般离谱的事情,姮娘心道,连卖官鬻爵这般隐秘的事都能光明正大地上柜坊去办,可想而知这个张昌仪这些年来在神都是如何地横行霸道。
“这也没法子,不是右金吾卫非要查明珠楼的账本吗,看来这金吾卫同那位张大人可是什么仇人吧。”姮娘淡淡地说道,重新拿起案上的针线活。
“哪能呢,我可听说右金吾卫的刘玢将军可是大人的门生,这次还真的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呢。”碧菀道。
姮娘笑而不语,并不想同碧菀闲话下去,只是埋头赶手上的工夫。明珠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然清楚,二张查封明珠楼为的是谶言之事。
可偏生明珠楼将计就计,竟然让司刑寺监案,如今生生掰扯出来洛阳令卖官鬻爵的事儿来,这样的手笔,不用说自然是崔珩的计谋。
这些朝廷纷争是是非非,她一点都不想牵扯其中,人间如何兴衰,千万载不过弹指之间,她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拿到传国玉玺,重开登天之门,扭转乾坤。
“咦,这是什么东西?怪好看的。”碧菀见姮娘并不想同她闲话,也自觉没趣,眼波流转间便看见窗台上一个新奇的玩意儿,连忙走过去拿了起来,“好像是一只木鹤,也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小内侍留在这儿的。”
姮娘抬起头来,看着碧菀手中的木鹤,心里陡然一滞。
他是疯了吗?这大业殿是张之易的地方,他居然还把自己的机括木鹤给放了进来!还被碧菀给看见了。
“这是我的,”姮娘脸上有些尴尬,放下手中的针线走了过去,“是我从集市上买来的,想着过些时日我阿姐就要生了,买了个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未来的侄儿玩。”
碧菀立即就浮出娇俏的笑容,左右拿着这木鹤翻来覆去地看:“这么精妙的玩具,不知道姐姐是从哪个集市买的,我看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手艺呢。”
姮娘并未回她的话,只是摊着手笑望着她。碧菀总归是觉得自己索然无趣了,最终还是将那木鹤放到了姮娘的手中。
姮娘转身便把它锁在了柜子里,不愿意再多看它一眼。
一个粗使宫人慌忙地走了进来,颤颤巍巍地说道:“张大人回来了,可生了好大的气,嘴里喊着谢娘子,还请姐姐快去看看吧。”
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刚就在朝上受了气,想必是来拿自己出气来了。
姮娘咬了咬唇瓣,在碧菀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中,终归是提着裙裾往大业殿的主殿走去。
刚走进去,便就看见一地的狼藉,上好的三彩大花瓶碎了一地,铜鼎香炉的盖子还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香灰撒了一地。
一个宫人跪在地上啜泣,裙裾被茶水给淹成了深色,托盘也在地上躺着,场面实在难堪。
张之易一身官袍还未换下,怒火冲天地蹬着鹿皮靴子,可蹬了许久也未蹬下。
“你是死了吗,还不滚上来伺候?”他向那宫人喝道,却瞥见了一身宫装神情肃静的姮娘。
“让奴婢来吧,”姮娘拍了拍跪地上的宫人,“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伺候。”
说着便走上前去,跪在地上为张之易脱靴。
张之易端坐在榻上,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正好将姮娘的如画的眉眼收在眼底,她皮肤白皙如玉石一般,一点瑕疵都无,额间一点朱砂红地像是心头血。
干净修长的长指放在他漆黑的靴子上,犹如一幅徐徐打开的丹青仕女画卷。
只见姮娘利落地将张之易的靴子脱了下来,又从柜子里拿出一身紫纱常服,轻声细语道:“大人,换常服吧。”
张之易眉头挑了起来,站起身来,支棱起手臂:“你替我换。”
他的形象有些妖冶,可是这在姮娘眼中实在是掀不起任何波澜。她心平气和地为他松开衣襟的带子,目不斜视地为他穿上常服。
只不过在她要系带子的时候,那人微微一动,将她整个人揽在了怀中,紧紧钳制住,使她动弹不得。
浓郁的龙涎香充斥鼻尖,低哑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你的未婚夫婿今儿给了我好大一个下马威,你可知道?”
“大人,你逾矩了。”姮娘心平气和地提醒,也没有急着挣脱他。
张之易自然是讨厌极了她这么一副土石草木般的模样,只要想到那日在舒府,他撞破了姮娘与崔珩的亲密,便觉得心中有气。
明明在崔珩的腿上,她可是顺从极了的。
他若是非要亲一下,她是不是也会那般顺从?
“逾矩的是他吧,他似乎忘了自己的女人还在我的手上,既然敢如此行事,便得做好激怒我的准备。”
说着,他伸手固定住姮娘的下巴,沉下脸庞,眼看就要亲上去了。
“大人你可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姮娘的眼眸中闪烁着诡谲的波动,她的声音如同梦呓,像是虫子一样钻进张之易的心底深处。
两人的距离非常之近,张之易本是打定主意要亲到姮娘的,可就在同她眼神对视之后,突然间变得混沌起来。
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全副心神就只有姮娘的声音。
“大人你先放开我吧。”姮娘下了指令,而张之易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就在他松手的一刹那,他骤然回过神来:“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凌厉起来,突然想到那日在牡丹阁,武怀恩那不省人事的模样。
“大人,你只是想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已。”姮娘面无表情地退了下去,开始收拾起那地上的一片狼藉。
而一道藏在门边阴影处的人影,却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