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筠院内,姮娘正悠然地看书,她知道今儿崔珩考完,也知道裴氏早就为崔珩张罗,所以料想他不会那么早便回院子里。
“姮娘子,这箱笼里你看要不要放这护膝?”夕颜拿出了那双紫狼护膝来,“这毛摸着怪舒服的,奴婢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姮娘一愣,望着那双东西,撂下书道,“不过就出门几日,不需要带这东西的。”
“噢,”夕颜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姮娘子,你还记得雪婴那丫头吗?”
是崔珩给自己的影卫,在舒府的时候亮过了身份,所以姮娘和夕颜都认得她的,只是说也奇怪,自从她从牡丹阁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她了。
“既是影卫,可是平时又影藏起了身形,不教我们看见吗?”姮娘猜测道。
夕颜摇了摇头,娇俏的脸上闪过一丝纠结:“奴婢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说,但是雪婴实在太可怜了。”
“啊,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是听裴六郎君的书童连营说的,说是因为姮娘子落水的事情,主子迁怒雪婴说她办事不利,便让裴六郎君废了她的毕生武功,如今就在裴府的慈善堂内度余生。”
“啊!?”姮娘惊讶道,“那慈善堂内都是什么人?”
“都是一些失去依怙的,没有子嗣,行动不便的老人,是裴府慈善救民的产业,只是雪婴一个花朵般的女子,被扔在里头,那可真的太可怜了。”
若只是废了武功,还是四肢健全,根本不必在慈善堂内了却残生,即便做不了影卫,谋个普通的工还是可以的,姮娘知道这里面必然有所隐情。
“你同我说这个,是想让我向你主子为雪婴求情吗?”姮娘一语中的。
夕颜点了点头:“奴婢实在是觉得雪婴太可怜了。”
“知道了,我会好好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
“问清楚什么?”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两人回头看去,只见崔珩正丰神俊秀地站在门外,他身穿天青色的锦袍,束着通天宝冠,虽然面上冒出了些许胡渣,可依然是眉目青翠、临风玉树。
夕颜连忙向他福了身逃也似地退了出去。
姮娘倒是觉得好笑:“你看看自己,就跟个吃人的老虎似的,把人吓成那个样子。”
崔珩撩袍走了进来,映入眼帘便是那个箱笼,里头放着的不就是自己的衣物么。
“怎么?这才刚回来,你又要把我往哪送?”
“你忘了府君庙的事吗?你说过的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去一趟,人命关天,这事可不能再等了。”
崔珩点了点头,但是眉头也皱了起来,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才你们在说什么?”
“雪婴如今在凤沼的慈善堂?”
“我倒没有多问,一径交给凤沼处置了,慈善堂怎么了?”
“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你,听说武功都给废了,慈善堂又都是一些久失依怙的老人,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是不是不妥?”姮娘望着他,很认真的为雪婴求起情来。
“你要我把她放出来?”崔珩笑了笑,“那可得好好求求我的。”
姮娘不太习惯看见崔珩这么一副草菅人命的模样,心中涌上了些许恼意,立即就沉下脸来:“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不要与我玩笑。”
“就是因为人命关天,所以才给了她该有的教训的。”
崔珩一手将谢姮揽进怀中,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姮娘浑身略微僵硬,是因为本就不是很高兴的缘故。
崔珩哂笑,就着榻边坐了下来,又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当时你落入洛水,她救人不利,让我差点失去了你,这样的过错,我给她留了一条命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原来是因为我的缘故,那若我不追究呢,你是否也能放过她?”
“不能,”崔珩头摇的干干脆脆,“雪婴是我的奴才,如何处置还是我说了算,你可不能横加干涉。”
“我……”谢姮气结,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明明被他抱着,还亲昵地就坐在他的腿上,可这人的可恶程度也实在太过了。
绝不能这样任他鱼肉!
姮娘连忙甩开他的手,面红耳赤地要从他的腿上站起来,却不想一个不小心,整个人摔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压在了自己的榻上。
“如此迫不及待?可是思念极了我?”崔珩乌发如墨,倾倒在褥子上,丹唇微启,白皙的脸庞荡漾着化不开的笑意,犹如最具诱惑的妖魔,向跨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散发着致命的魅力。
姮娘愣住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
在他的笑容中,渐渐迷失了清明的心智,四维上下便只剩下他弯弯的唇角,狭长的眼角。
可真的是男色误人啊。
“傻瓜。”他将她的小脑袋拉了下来,精准地将她花瓣一样的红唇印上了自己的唇瓣。
掠夺的气息席卷了姮娘的唇舌,他下颔上冒出来的胡渣则挠的她脸庞微疼,一个天旋地转,她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经被他反客为主,压在了身下。
他的吻很狂热,横扫过她唇舌的每一方寸间,将她紊乱的气息悉数噬尽,使她略微还带着抗议的小僵硬顿然化成了绕指柔。
“笨蛋。”就在她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弹起飞指,在她的额上。
“哎呀。”姮娘摸着发疼的额头,酡红的脸蛋洋溢着不解的迷惘。
“这是对你莫名向我发脾气的惩罚。”他又低头吻了她的唇瓣,抬头的时候却赫然见到留了显而易见的齿痕在她的唇间。
而那个被咬的可怜姑娘疼得差点掉下眼泪来。
“疼。”硬忍了一阵儿,姮娘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从我踏进这院子,你可问过我一句关于秋闱的事情没有?心心念念都是别人家的事情。”崔珩眼皮都没掀,反手将她的泪滴拭去,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
“为何处置雪婴,不仅是因为她救你不利,而是因为她压根没有真的想救你。若只是救人不利,我至多把她遣走了事,可是她却想害你,这让我如何不惩戒她呢?”他冷冷地道出了真相。
“啊?为何会这样?”一滴眼泪还挂在姮娘的颊侧,她实在惊讶极了。
“她原本是我的影卫,许是总是看着我的缘故,对我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崔珩神情淡漠极了,“至于如今的下场,是她自己选的。她本有其它选择,不必废去武功,只要喝下醉生梦死,自行离去即可。”
“醉生梦死?”
“那是一种教人失去记忆的药酒,喝下去之后便如婴儿一般,重头来过,过往的种种犹如大梦,梦醒之后便不再想起。”
“所以她宁愿成为一个废人,也不愿意忘记你吗?”
“是。这世上自有情痴,我尊重她的选择,这才有了她今天的下场。”崔珩算是交代完了。
而姮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寒冰一般,她看着一脸平静的崔珩,喃喃道:“若我是她,定然饮下醉生梦死,只要再不记得你,心便不会痛了啊。”
崔珩的长指抚上姮娘的脸颊,定定地问她:“你舍得吗?”
恍惚间,一些久远的记忆犹如破茧的蝴蝶般从姮娘的心灵深处展翅而出。
那是鬼哭神嚎般的谪仙台,九重天的雷鸣和电闪直直地打在地上,风伯鼓着腮帮子助阵,行刑的天将军举着宝剑向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子施以针刑。
众天人观刑,冷漠至极。
那女子浑身是血,面目模糊,手指间都是细针,她趴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却秉着最后一口气,抬起头望向了一个方向。
天雷打在了她的身上,将她最后的念头打得粉身碎骨,连同她娇弱的身躯,犹如破布般横陈在台上。
“上尊,此女该如何处置?”
“扔下谪仙台吧。”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她望过去的方向传了过来。
而她勉强地抬起伤痕累累的头,却连他的面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他曳地华丽的长袍下摆,以及赤色龙靴。
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道:“若有来世,我定然不会记得你,不再遇见你,永不爱上你。”
终于看见了他美丽如烈阳般光辉的脸庞,也看见了他略带惊讶的神情。她恨自己,看见他,还是会悸动,会想念他的怀抱。
“你不会有来世。”他的惊讶不过须臾,紧接着就丢出来这句话来。
而她居然笑了,居然从地上慢慢地爬了起来,长长的针扎在手指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血,她血肉模糊地站在了众天神的跟前。
“不需要你们推,我自己会跳。”
这该死的记忆,若是能被这谪仙台尽数化去,若是能再也不会记起自己爱他的过往,哪怕让自己化为齑粉,也是好的。哪怕是成为人间的灰尘,成为地狱里的烂泥,都是极好的。
带着这样的信念,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众仙都望而生畏的谪仙台,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血迹。
她没有回头,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