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郎的唇角泛起了一抹不可见的笑意。
而崔珩唇际的笑意却倏然隐去,朗声说道:“古有王祥卧冰孝感动天,此后便出了琅琊王氏门楣高贵延续百年。诗曰:崔氏知礼,诫子名扬。夜分犹绩,媲美敬姜。无论是王氏还是崔氏,都是千载家风,一以贯之。世人只知阀阅世家高贵荣耀,却不知这门阀背后汇聚的是端方行正的家门风范。
所谓观其象知其数,观其形知其气。作为博陵崔氏的后人,此乃草民虽无官身却能在父兄族荫下耳濡目染之德行。至于是不是官身,倒不是紧要的,臣有四个兄长,都出仕为官,臣的父亲,亦能常伴陛下左右,臣不才学粗陋,实难登大雅之堂,只堪苦读于东山,漫诗于山野之间了。”
张六郎的笑意这才渐渐逝去,捏着双陆的手都微微用了力道。
在他眼中的这位博陵郎君崔五郎,不过一介布衣,虽然是崔相的小儿子,但是名不见经传,也从未听说有过什么功名,能够被钦点为清河郡公完全靠的就是皮相。
而他们张家兄弟最不缺的就是皮相,控鹤监那么多的美男子,风度各异,可最终最得宠的也只有他一个莲花六郎而已。
所以论皮相,他张宗昌从未露过怯的。可今日一见这崔珩,他竟然有一种心有戚戚的感觉。
这崔五郎竟然不只是有皮相,那不卑不亢的态度秉性,不过只是回了陛下的两句话,便已将世家风范淋漓尽致地挥洒而出。
望着崔珩潇洒的气度,他堂堂一个莲花六郎竟然觉得自惭形秽,恨不得将那不染一尘的眸子给玷污了。
“瞧瞧,这崔相的儿子倒是巧舌如簧,”武周氏冲着张宗昌笑了笑,这才又望向崔珩,这时她眼中已经浸满了温和:“也是个腹有诗书的,不曾埋没了博陵崔氏的门阀气度,难怪被倾城那丫头给看上了,只不过那小妮子是个没甚么成算的,你来年若与她成了亲,虽有郡公的俸禄,到底还是享着郡主的封地,她又是泼辣性子,你一个白身如何制得住她?”
“陛下圣明,这夫妇之道,终究图个谐字。郡主有她的脾气秉性,那是宗室里娇养出来的贵人,草民自当好好爱惜侍奉,又哪里有什么治她的心呢。”
“你倒是个明理的,听说你对郡主确实上心,那日番乱,你连夜赶去了庐陵王府,就只为了探望一眼倾城是否安好,卢陵王说起这事,都颇为感怀。怎么,那夜外头那么乱糟糟的,你就不怕出事吗?”
武周氏眉眼一凛,盯着崔珩,不放过他任何细微表情。
张宗昌亦目不转睛地看着,恨不得从崔珩脸上翻出什么底细来。
“草民自然是害怕的,”崔珩面露凝重,“那日街上到处都是番人,见门就闯,见人就踏,如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陛下可能不知道,草民前半生缠绵病榻多时,本就是个朝不保夕之人,幸而身子好了,这才有机缘从长安来到神都,甚至被陛下钦点为郡公,尚清河郡主。
生死之事在草民心中,本是日日悬心,如今好了,草民怎能不珍惜?只是感念郡主知遇之恩,在那般动乱之时,若草民不去看望一眼,实在有负郡主之厚爱,这才冒死去了的。”
崔珩这话说得恳切,就连在场的宫人都不禁侧目,尤其是一直站在武周氏身旁的几个女宫,都忍不住感怀而叹,这崔五郎实在痴心了些,那清河郡主也确实是个有福气的。
“你倒是个痴心的,”武周氏闻言轻叹,“只不过既然这番人作乱差点害了倾城那丫头的性命,你又为何向卢宏景献书要饶了番人呢?”
武周氏话锋一变,犹如一把匕首直直地刺进了崔珩的胸膛。
当今圣上是个极其多疑之人,平素从父亲的教诲中便能了知一二。崔珩知道武周氏定然是对自己一而再地献书起了疑心。
虽说这招的确能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同样地也能带来怀疑。
她是一国之主,有多少人心怀不轨想要接近她?
她又能有几分相信御座下的众人是忠心还是虚伪呢?
其实她不是特别在意这个问题,在武周氏的世界里,不相信的人,罢黜、流放、甚至杀了都行,完全不值得浪费时间去盘问的。
“回陛下,我博陵崔氏藏书浩瀚,都是先祖的心血,草民先前身子骨不好,倒也没有其他爱好,病榻之上比起旁人多读了几本书而已。知交好友大多知道,也习惯了问我求书,不过是顺手而为之事,怎就为番人开了罪,倒还是不甚清楚。”
武周氏眼神闪烁,崔珩这一番话,要说让她信,她自然还是半信半疑的。
可也确实,她还找不到理由,若崔珩一边要尚清河郡主,另一边又要为二张开罪,这样自相矛盾的事情确实超出了她的想象。
适才那话,也不过是考验此人的临场反应,他倒是不慌不忙,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无甚可疑之处。
“既是书读得多,倒也难得,你们崔氏一门都是忠心的,如今虽给你指了婚,可无功名傍身也实在不妥,朕也不能因为是未来的郡公,就褫夺了你为朝廷尽忠的拳拳之心。这样吧,今年的秋闱,过两日就要举了,朕拟旨,你就在洛阳下场,来年的春闱,秀才科也久未有人下第了,朕等着在殿试上读你的策论,如何?”
武周氏这话一出,张六郎的脸色就如同锅里烧开了的扁食,上上下下好不热闹。适才惴惴不安的心如今也安了下来,一脸的警惕也换成了看笑话的模样直瞅着崔珩。
谁不知道他们阀阅门第做官什么的靠门荫便成,哪里还需要科举。那是给寒门子弟的一条入仕的别径,这样才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皇上却让崔珩奉旨下场,秋闱可是几日后便要开了,还得去考最难的秀才科,还等着在殿试上看他作策论,这可不是一般的读三两日书临时抱个佛脚就能成事的,若没有点真才实学,可不就是自己给自己打脸了吗?
刚才还说自己病榻之上比别人多读了两本书,莫不都是唬人的?
皇上这一招,便是实实在在的捧杀,一点都没有顾及这自己未来孙女婿的脸面呢。
崔珩现在,定然是恼也恼死了。张六郎这般想着,就去看崔珩的神情,却只见一片宁静,除了淡而有礼的笑意,就再也看不到其他的神态。
“草民领旨谢恩,定当不负圣望,为朝廷效力。”崔珩波澜不惊地回答。
武周氏亦轻轻颔首,考题已出,这个年轻人能不能过这关,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婉儿,替朕拟旨,送崔郎君出去吧。”
一直侍奉身侧的女官林婉儿柔顺地应了诺。
崔珩走后,摒退了众人,张六郎实在忍不住,跪座在武周氏的御座前,抱住她的腿,叹道:“陛下可是对这崔家郎君不喜?觉得他配不上清河郡主吗?”
武周氏淡淡睨了他一眼,抚上他柔腻白皙的手,望着他朝霞般光辉的容颜,这个年轻人的气息就如兰花般芳香怡人,本来清韵天成,可在宫中久了,竟然沾染了一丝俗气,不如刚才见到的那抹英武的身姿,恬淡虚无,没有一丝杂秽之气,倾城那丫头的眼光,也确实是顶尖的了。
“何出此言?”她淡笑。
“陛下想赐官,金口一开便成,为何要让他废那么大的力气,还得走谁都不敢报的秀才科,这不是为难人家吗?”张六郎一脸的嗔怪,仿佛是给崔珩抱打不平。
“朕待他严苛,你不喜吗?”武周氏苍老的手指抚上了张六郎稍尖的下颚,雪白的肌肤与她青筋纵横的手指相互辉映,到底是触目惊心。
张六郎沉醉在她那种带着威仪又有些亲昵的口吻之中,一时间晃了神。
“臣是有些惶恐,毕竟陛下不是才属意卢陵王为储君吗,清河郡主又是卢陵王的爱女,长久之计,到底还是要给他们几分薄面。”
“六郎竟也会给朕谋划了,”武周氏笑了起来,苍老的眼角竟然还有一丝媚态,她揪了揪张六郎的脸蛋,叹道:“朕自己的子孙是个什么秉性,朕自己知道。倾城那丫头喜欢的是崔相那儿子的色相,可里头究竟是金玉其中还是败絮其内,她是不管的。”
“所以陛下并非有意为难那崔珩,是想要测一测他到底是不是真才实学?为了清河郡主筹谋吗?”
“是,也不是,”武周氏说道:“若此人真有大才,要配给倾城那小丫头,朕还得掂量掂量呢。”
她说这话时,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看张六郎,可又似乎是透过他的脸庞在看另一个人。
那仿佛是年少的时光,是峥嵘岁月的遗产。
有些人走了,却始终盘桓在心中,有些人明明还在身边,却已经一分一毫地不愿见到他了。
“今儿端正月,筵席准备地如何了?”武周氏敛回了目光,正色起来。
“五郎办事,自然是妥帖的。陛下放心,今儿的端正月节,与以往相比是更有特色的,只是看这时辰也快到了,让臣为陛下梳妆一番?”
武周氏颔首,算是允了。
这闺房之中的画眉之乐,莲花六郎自然熟谙,武周氏喜爱他也正在此,亦臣亦夫,亦恭敬顺从亦会拿乔撒野,这个度他是拿捏地相当精准的。
“你放出去的那个玄灵子,如今有没有找到妖星?这么多时日过去了,还未有消息?”望着铜镜中自己苍老但不失端庄的容颜,武周氏骤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