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油幢车中话情深

张辞的询问犹如一枚爆竹,在谢姮的耳边炸响,将她的神魂全部拉回了现实。

“还好,并没有什么不妥。”

“你在撒谎,”张辞眯着眼睛只望了她一眼,便道出了真相,“虽然我不知道你在送筠院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是那人与你定然是发生了些什么的。”

“你……”谢姮咋舌,可是有些事让她如何说?尤其是与那人有关。

“许久未见,我们就来说道说道吧。其一,那人突然好了,是跟你有关?”

“他们都说我是他的福星啊。”

张辞微微摇了摇头:“这不过是幌子,姮娘,你我是同门,我可能还是这世上唯一能助你的人,你若不同我说实话,便是真的蠢了。”

张东渐就是一贯如此讲话的,谢姮都已经习惯了,所以听起来竟然都不觉得刺耳。

“其二,你额头的朱砂是怎么回事?我观之竟隐隐有一丝仙气,我们道门在额间点朱,是为了助封窍之人开窍,你九窍俱灵,并不需要多此一举,莫不是被什么仙家给看上了,做了标记?”

谢姮愣愣地望着他,这个张东渐,果真是有几分修行,她可什么都没说,就被他猜的个八九不离十了。

“其三,你的三魂不固,故而时常魂魄离体,这样长久下去不是个办法,我想着这好这回我们去细柳原,我带你去拜拜崔府君,听说他掌管阴司刑狱,这魂魄之事或能有所缓解。”

张辞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谢姮给不给他回应,总之是一副考虑周全的模样。

谢姮是真心有些动容的,这个张东渐,虽说有些呆呆的,可却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有缘人,也是一心一意地为自己好的。

看他这一路赶过来,发髻都有些松了,想来这路上是为了追上自己的车,便顾不了那么多了。

再看他四平八稳的一张俊脸,眉眼挺括舒朗,看上去很是温润,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比起那个狐狸一样的崔景麟不知道要多让人安心。

谢姮正出神地想着,耳边又传来了张辞的声音。

“还有顶顶重要的一点,那个崔五郎,并非好人,且对你不安好心,你切不可同他纠缠不清,否则有你苦头吃的!”

“纠缠?”谢姮想到了崔珩奉命纠缠之语,“东渐,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如此离奇之事吗?譬如说有人明明对你无意,却因为旁的原因要同你纠缠?”

“你是魔怔了吗?”张辞见她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你无意,却又因为旁的原因同你纠缠,这不就是说的我吗?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稀奇的,多半是累世的宿缘,今生要了缘,所以才这般麻烦的。”

累世宿缘?莫不是累世宿怨吧。

“那……缘分了了呢?”

“缘分了了?那自然就是各奔东西,生死不涉,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了。”

“像你们这样的修行中人,总是如此任性想找谁了缘便找谁了缘,想找谁亲近便找谁亲近,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连对方的名节都不顾的吗?”谢姮幽幽地说道。

“这……你们这些凡俗中人,就总是有这般那般的顽固不化,殊不知大道无遮,道法自然,几时给了你们那么多的枷锁和约束,道、德、仁、义、礼,是层层丧失,才逐一被人所称道的。那些什么名节,是最要不得的东西。”

“可就是你觉得的最要不得的东西,却是我们女子的安身立命之本。”谢姮轻轻说道。

张辞本想再辩解一两句,可望着她宛如被熄灭般黯淡的双眸,顿然无语了。

气氛有些凝滞,只有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以及车轱辘碾过官道的声音。

“若……若你真的在乎这些虚名,”他略显尴尬,局促地搔了搔头发,本就是有些松了的发髻更加松垮了,看起来竟有些可爱,他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那么我们便结成道侣,在世人面前也是同夫妻一般无二的……”

“你在说什么?”谢姮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谁说在乎你的名分了?”

“可是你,你适才说——”张辞一张俊脸倏地涨红了,一连红到了耳根,“我是忧心你会承受不住外人的口舌,这才甘愿牺牲自己的道貌……”

谢姮见他实在着急,又实在是委屈,忍俊不禁起来。

她笑了笑,宛若湛蓝的天空飘过的一朵洁白的云彩,纯净无暇,又耀眼之至。

“东渐,你知道我故去的阿爹和阿娘吗?我们谢家的郡望在陈留,本是官宦人家,老太爷那一辈便到了长安做官。后来却逢乱世,官身无望,靠着分家留下的几十亩薄田度日。我阿爹喜欢读书,可因为不得举荐的缘故,并不能出仕,便在北里的一家纸行营生。他弱冠那年,祖父便为他聘了母亲,虽然不像谢家的门第那般出色,却也是敦厚良善的小户女子。阿娘在娘家时并未读过书,虽然在长安长大也是见过官宦与世面的,可是在她心中,阿爹就是这世上最出色的男子。”

听谢姮缓缓道来,声音低低的,还有些沙哑,仿佛是一边说一边陷入了回忆,神情一派安宁。

明明是在这么狭小的一个油幢车中,光线亦不强烈,张辞却仿佛看见她整个人在发出夺目的光晕,几乎看痴了去。

“不似其他的男子,阿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是阿娘一点都不在乎,或许在她心里,阿爹便是最好的吧。每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孩子要睡觉的时候,便会缠着阿爹给我们读书,我们最喜欢听些传奇故事,阿爹也总是乐呵呵地给我们说,而阿娘总也是跟着我们一道儿听得兴致勃勃。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见阿爹正挑灯教阿娘写字,就这样数年下来,阿娘竟然也能写出一手漂亮极了的小隶。”

“东渐,这便是寻常人家的夫妇,不是装出来的那种,是真正的缱绻羡爱、鹣鲽情深。我阿爹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我阿娘也不过是寻常小户女子,可却有这天下间最难得的真诚相待。而我是他们所生养,心之所向,也不过是这么一个心心相印之人罢了。不知道我可是说明白了?”

谢姮说出心中藏了许久的言语,这才悠悠叹了口气,“可人世间的事,又都尽如人意的又多少?所以我同自己说,绝不苟且,若没有这么一个一心人,即便是孑然一身又有何妨?只是东渐,你往后可不要胡说八道些什么结为夫妻之言,这是终生之事,岂可儿戏?你那好不容易保存的道貌,就好好保存着吧。我也不愿见你玷污了自己的修行。”

“你……你……”张辞心下震撼,只觉得胸口跳得厉害,竟然压抑不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如常的女子,眉眼弯弯地,温柔地冲着自己微笑,感觉到心里有那么一处懵懵懂懂的不知何物的东西,被这个女子给捅破了窗户纸。

“我……姮娘,我……”

马的嘶叫声打断了这车上的两人,油幢车停了下来,车帘自外朝内被掀开了来,露出了一张宁静无波的脸庞。

“真是不巧了,本不该如此唐突的,只不过,已经快至延平门了,眼看就要出城,还请下来略走一走,采买一番。”自掀起帘子开始,崔珩的视线便直直地投射在了谢姮错愕的脸上,毫不掩饰他淡淡的不悦。

“我们没有什么要买的。”张辞皱起了眉头。

“东渐并非长安人,自然没有什么要采买的,姮娘却不同。”

他凝望着那个缩在油幢车中的女子,没有帷帽的遮掩,只觉得她肌肤如玉,眉目青翠,唇红欲滴,就连惊愕的双眸都如同兔子般怯生生地可爱。

忍了这许久,也已经是够了。下一瞬,他竟往前猫了猫身子,向她伸出手来,扯住了她的衣袖。

“你做什么?”谢姮惊讶道。

崔珩只是看了她一眼,那眼中包含的心绪是森罗万象,不可描摹。

“出来。”这是自他喉底发出的声音。

“崔郎君,请自重。”谢姮冷着脸道。

“还是你想让东渐看看你我平素是究竟如何相处的?”他微微挑起的凤眸盯着她的潋滟的唇瓣,眼神意味不明。

“……”

谢姮咬了咬唇,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崔珩在拿什么威胁自己。

可是她却也真的是担忧,就怕他会做出什么孟浪的举止。

就在张辞越皱越深的眉头里,谢姮掖着裙摆下了车。

“姮娘,这人是在威吓于你吗?姮娘你不要理会与他,姮娘你上来!”张辞在车中嚷嚷着。

崔珩的唇瓣则泛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淡笑,只见一阵白浪如闪电般翻过,谢姮发觉自己飞在了半空,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被崔珩抱了起来,稳稳地坐上了他的大食玉骢马。

下一瞬,白影翻飞,崔珩风驰电掣般也上了马,稳稳当当的坐在了谢姮身后,紧紧贴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