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松筠院有匪君子

三日后,崔家一大家子车马喧喧地走了,临走前,裴氏做主将谢姮以长辈的身份安置在了松筠院,张辞多次求见崔珩不得,根本无法进院半分。

“堂堂天下第一衣冠士族,闹得跟强抢民女似的。”松筠院听雨轩,裴素一边嚼着一颗水晶蜜枣,一边瞅着正看书看得专心的崔珩,“你们非要把她弄到松筠院来?”

“求个心安。”崔珩抬头,放下手中的卷轴,朗眉星目,丝毫不见之前的病气,只觉得愈发英气勃发,俊逸至极。

“我可不信,若真只是求个心安,为何不让张东渐也住进来?那才真叫两两心安。”

“那人太聒噪,听着心烦。”崔珩弯起唇角,心情似是大好。

裴素似懂非懂点点头,突然笑了起来,“你可能不知道,本来姑母是动了念头把她收进你房中的,我姐姐也同我说,她虽说是家道破落了,好歹也算是陈郡谢氏的后人,才貌又如此出色,虽说不能与你相匹,入你房中做一个侧室还是可以的。所以才亲自见了一面,又同她旁敲侧击了好一阵子,没承想她居然听不懂似的。”

崔珩唇边的笑慢慢凝住了,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裴素,一脸冷峻。

“你这是不信?”裴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从未把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可你这不是已经痊愈了吗?姑母自然会想着寻一名能与你相匹配的名门淑女,即便崔家是禁婚家,可你上面几个兄嫂哪个不是来自名门望族?等半年后你去了洛阳,到时候定然是名动东都的。虽说咱们大家的族训是四十无后方能纳妾,可这位毕竟不一样,可是你的保命符啊,姑母能舍得让她给跑了?”

“她当时是如何说的?”半晌后,崔珩才发出了声音。

“要不是张东渐确实是修行的根子,就他看着姮娘看得那么紧的份儿上,任谁都会以为他是对姮娘有意。姑母当时也是忌惮她的名节,才旁敲侧击了一番,可谁想到姮娘倒是爽快地很,听她的意思是一心想要跟着舅爷爷出家修行。”

“……出家修行?”崔珩淡淡一笑,“恐怕这都是幌子。”

避我如蛇蝎才是真。

当然这后半句话他咽进了肚子,没有说出口来。

“说起来,这舅爷爷说姮娘是你的福星,确实是空穴来风、事出有因,那日你都迷糊了,谁都以为你会不好了,可姮娘来了不过一柱香的工夫,你便好了。若不是为了瞒住悠悠众口,才说是因着万回大师的仙药才好的。对了,还有一桩奇事我还没同你说,姮娘来的时候我走开了一会儿,待我回来听说你醒了又睡过去了,而且奇的是你睡着了竟然还抱着姮娘的手,也不知道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可还记得吗?”

“我抱着她的手?”崔珩皱眉,“这怎么可能?”

裴素摇了摇头,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难怪姮娘避你如蛇蝎,宁愿出家修行也不愿意与你沾上什么,恐怕是你自己干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又全然忘了的缘故。当然了表兄,你那时候尚在病中,一时迷糊了说不定把姮娘当作了姑母也没什么的。只是你们俩的误会,还是应该及时解开才行。”

看来这些自己病着的时日,确实发生了一些离奇古怪的事儿,不过这与他长远的计划,却是丝毫不相干的。

长远……

这个词语曾几何时,根本与自己是毫无干系的,可现在居然能够那么轻易地涌在脑海中,果然是身体痊愈了,便有了贪心啊……

这松筠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到谢姮住进来之后可以有自己的一处厢房,与崔珩的主院还隔了一片苑囿。

说小是因着这里奇松苍郁,苑囿芬芳,可主院的一径响动都尽在眼底,所以连崔珩出了院落几回,裴素又拜访了几次,谢姮只要推开窗便一切了然。

比之前在无忧院与张辞朝夕相对更为拘束。

这日,谢姮与往常一样一早便去无忧院同张辞一道研习《太玄经》,还不及一盏茶的工夫,新杨就来传话了:“谢娘子,主子吩咐,午膳摆什么饭,怎么摆都要问过娘子,往后松筠院的一日三餐都由谢娘子安排料理。若这会儿得闲,请随小的回院子里与婆子丫鬟打个照面,以后才好差遣。”

张辞提剑道:“松筠院的管事连一日三餐都料理不好?非得巴巴地让姮娘安排?”

新杨既不恼,也不着急,微笑道:“老夫人临走时把松筠院一径事物都交给了谢娘子照料,为的是让主子安心静养,这家主的安排,小的不敢多问,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动不动就搬出大相公娘子来威逼,这家子从上到下,从主子到奴才都是狐狸!

谢姮随着新杨回到了松筠院,手中还拿着一卷《太玄经》,本想着与诸位婆子下人打个招呼就好,没想到正遇见了在院中射箭的崔珩。

这还是谢姮住进来之后头一回与崔珩打照面。

作为天下世族衣冠的博陵崔府,自然少不了专供族内子弟习射的射场,即使现在崔家的长辈都迁居了洛阳,射场和家塾也都每日开放给族中子弟,就在崔府西苑,距离松筠院倒也不远。

可崔珩偏偏不去,要在自己的院子里习射。这倒也不算什么,奇的是那个病怏怏的崔家五郎,居然能下地射箭了。

谢姮目瞪口呆地望着,只见他一袭簇新的靛色射服,头上绑着玄色的抹额,狭长的眼眸从玉扳指处瞄向远处悬挂于一棵老松上的靶子,手稍稍用力,便将缯弓拉了个满弓,咻一声,箭矢急速射出,正中靶心。

一箭射出,崔珩转头望向呆立住的谢姮,微微笑道:“回来了。”

这里是一棵绿竹都没有的松筠院,然而此时此刻,谢姮望着这位翩翩郎君,脑海中响起的是诗经《淇奥》隽永的篇章: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以竹喻人,翩翩君子当如是,而这莫非就是崔珩取名松筠院的本意?

自然不需要植什么绿竹,只要有松树,再加上崔珩这么一位有匪君子便已经松筠并茂了。

仿佛不小心窥探到了眼前男子内心深处的用意,虽然只是一瞥,谢姮便已经觉得心惊动魄。这人本来在病榻上便如神祇般光辉夺目,如今更是犹如太阳一般闪耀,教人根本无法直视。

谢姮心悸的视线扫过了他的唇瓣,那日荒诞的种种历历在目,她倏忽垂下头,低语:“新杨要带我拜会院内的诸位。”

崔珩点了点头,放下缯弓,走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