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谢姮一溜烟地跑了。为了顾及颜面,谢媛只能尴尬地同瞪大眼睛的女眷们解释:“她很急。”
谢姮确实很急,急着摆脱那个道不道,俗不俗又不合时宜的人。没有什么地方比女眷的帷帐更安全了。到了那里,张东渐就算再穷追不舍,也不好意思靠近的。
她都千般计较、万般思虑过了。然而,现实距离想象总是太过遥远。从曲水到兰亭明明就只有一条道的,然而眼前这个地方是哪里?
望着精巧别致的水榭,谢姮的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丝不安,她好像迷路了。
这恐怕要归咎于她从小到大没有去过远方,见识如此浅薄,以至于从未发现过自己还有不认路的短处。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只能靠嘴了。
“有人吗?请问里头有人吗?”她一边高声询问一边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竹扉,还未走上十步,便听到里面柔声细语的嬉闹声。并且,还不止一个的样子。
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僮循声而出,看见谢姮精致明艳的妆容,立即嘟囔起来:“姑娘怎么这才来,这酒宴都已经开始了,你可让崔郎君好等。”
“不是啊,我只是来问个路啊。”谢姮即刻明白这小僮是认错了人,才说错了话。
可那小僮二话不说就上来一把拽着谢姮,将她往内室拉去,边拉边咕哝着:“什么不是,我们崔郎君虽说性子好得很,可也不是被你们这种女子小觑的。”
只能说,这小僮年岁虽小,手劲儿着实惊人。也就一瞬间的工夫,她被拽进了一个流水潺潺的庭院。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在她到来的瞬间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精巧繁复的庭院,茂林掩映,修竹青翠,又有清流激湍,构成繁复曲折的水道,每一个急弯处都有一位年轻男子携妓带僮,在场一共七位男子,加上随侍身边的仆僮、歌姬舞姬乐姬,林林总总就有几十双眼睛。
他们都惊诧地盯着谢姮不着帷帽的美丽脸庞,眼神里闪现过惊艳、欣赏、诧异、嫉妒、以及不屑。
“原来天香楼的芙蓉娘子竟是这般绝色。”一位看似浪荡不羁的年轻男子立刻丢下怀中的美姬,纵身跃至谢姮的身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欲抚摸她标致的脸蛋。
“怀砚,你不是已经有了香翠了吗。就这般德性,让香翠情何以堪。”
“怀砚,你再怎么不成事也不能与五郎抢人。谁不知道芙蓉娘子为了崔五郎都归隐三年了。如我们这般想一窥天颜还得仰仗五郎的面子。”
因为这声五郎,众人都转过头看向庭院东侧的亭子,那亭子八角重檐,上面挂着一块鎏金牌匾,上书“流觥亭”三个草字。
亭子里支着一面金漆绘成的四折屏风,画的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屏风下立一香案,是金丝楠阴沉质地,那斑驳的金丝在阳光下闪着一缕缕微光。
香案上燃着一炉郁金苏合香,袅袅香烟直上云天,不弯不折、不晕不染。都说闻香识人,心念恒定者香迹亦恒,心念杂乱者香迹亦杂。看来这添香之人品格不凡,虽处浊世,气韵自然。
而就在那香案旁,一位年轻郎君身着一袭白绫锦袖花卉纹菱袍,一顶鎏金錾花小金冠,一支琥珀祥云如意簪,白着一张英气逼人的俊逸面容,一双玄墨染就的凤眼微扬,正认真地盯着谢姮细细端详。
他长眉入鬓,鼻若琼瑶,神情中流露出不可窥探的神情,似是兴趣正浓,又忽然皱了皱眉,似又意兴阑珊。
而就这么一眼,就让谢姮看呆了,她的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怅然,似一阵浓雾乍起,拨不开,看不清。天地人间只剩下那抹身影,那张英气逼人的脸,那双淡若秋水的凤眼。
“怀砚,我看你是弄错了,她可不是芙蓉娘子。”那人见谢姮看着自己竟然出了神,微微笑了笑。那笑意将他没有血色的肌肤染红了一寸,幻化成一道灵光,将谢姮自梦中唤醒。
“我是来问路的。”谢姮慌忙道,全然忘记自己竟然在一个陌生之地,面对着一群对她意图不明的人。
“你不是长乐酒肆的当垆娘子吗?”突然,一个人窜到了谢姮身边,拨开怀砚的手,吃惊地叫了起来,“真没料到在这里也能偶遇佳人,只是不知道盛妆之下的当垆娘子竟然是另一番风情。”
这人竟是袁晖。谢姮自然认出了他来,而裴素和李睿也分别站在流觥曲水的地方,望着谢姮,很是惊讶。
“小女一时不查,迷失了方向,这才误闯了大人们的酒宴,实在多有得罪。”谢姮戴上了帷帽,落落大方地低声询问。
“你是想去哪里?”适才唐突美人的怀砚问了问,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
“兰亭。”
“哈哈,你们听听,”怀砚突然哄堂大笑起来,“如若她不是芙蓉娘子,又怎会到了兰亭还说要找兰亭的!我就知道,你们是合伙蒙我的。”
他猛地将谢姮搂在了怀中,欲低头隔着帷帽的纱帘一亲芳泽那满身满嘴的酒气扑鼻而来。
谢姮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可是这个烟熏火燎的当下已经不容她躲避与懊悔,只听得“啪”一声,怀砚泛着青色胡渣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红红的掌印。
“怀砚!”众人大吃一惊。这声巴掌声在庭院掀起了一股巨大的骚动,几个粗壮的武士倏地从四角出现,一把擒住了谢姮。
场面顿时紧张了起来。
怀砚也是愣住了,从小到大,也只有自己的姊姊敢打他。自从姊姊出嫁之后,他并不曾想过,这世上竟有第二个女子会这般对他。
“你,怎会如此泼辣!我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不过,我怀砚看上的人,可从来没有到不了手的!”
或许是遇见了一个有趣的对象的缘故,那怀砚竟然还越挫越勇起来,一把掀掉了谢姮的帷帽,大有一副不一亲芳泽誓不罢休的意味。
因为双手皆被人束缚着,谢姮根本动弹不得。只见怀砚的脸越凑越近,她急得大汗淋漓,“你无耻!你轻薄良家子,眼中还有王法吗?”
“王法?如今的天下,我们武家的法不就是王法吗?莫非你还想反了天不成?”怀砚哄堂大笑起来,看着谢姮就好像看见了一出可笑的傩戏似的。
“怀砚,”袁晖见场面渐渐僵住了,赶紧出来劝告。而李睿,也忙不迭地开口求情。
可怀砚,这回似乎是认真的,他拿凛冽的眼神扫了扫欲言又止的那几位说客。便将他们剩下的言语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崔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见裴素握着拳头的双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在稚柳耳边一阵低语,那贴身随从就领着他的命出门去了。
“新杨,扶我起来。”他轻身地唤着自己的另一名贴身侍从。
从流觥亭到谢姮那里,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崔珩走得慢条斯理,全身的力气都倚靠着新杨,一看就是天生不足之人。
他走到了谢姮与怀砚的身边,上下扫视着谢姮,只见她紧张地大汗淋漓,脸上的妆也有些脱形了,发髻也因为挣扎弄乱了,他微微皱了皱眉,露出嫌恶的神情来。
“怀砚,你怎么就是没见过好的呢?这么个庸脂俗粉哪至于此,”他一开口,便惊地在场的众人几乎跳了起来,“我看她眼皮子浅、见识粗陋,空有一点容貌,也是脂粉堆出来的,脑子还不好使,就这般性情,连个调|教的人都没有,如何能与芙蓉娘子相提并论?”
那略带一点省视,又仿佛多看谢姮一眼会脏了他眼睛的神情,刺地谢姮浑身发颤,也不知为何,竟然莫名地流下眼泪来。
而泪水更加打花了她原本精致的妆容,霎时,脸上多了几道深浅不匀的泪痕,模样万分地狼狈。
崔珩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可也只是淡淡地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嘲讽的神情来,继续说道:“为了她伤了兄弟间的情分,实在不值。如今你看她美,那是因为你喝了酒的缘故,待酒醒了,便要后悔了。”
全长安的人都知道,博陵五郎眼光最高,这世上的东西,没有他不识的,也没有他赏玩不了的。
虽然除了芙蓉娘子,倒也没有听说过他与女子有什么攀扯,可如今看来,他看女人的眼光,却是一针见血的很。
毫不怜香惜玉,一语中的、别无恻隐之心。
而在谢姮的心中,这个她原以为是翩翩浊世美郎君的世家子弟,令她见之怅惘的莫名之人,原来竟是一个披着锦袍的禽兽,她先前怎会觉得这个人好呢?自己果真是应验了他所说的,是个脂粉堆出来的庸脂俗粉吗?
听了崔珩冷冰冰的话,怀砚原本的高昂兴致倏地灭了一大半,他对待女人,他确实不介意用强的,可连崔珩都怀疑他的眼光,这事就有些不值了。
再看谢姮瞬间暗淡无光的脸,心中更是升起来一股懊丧来,如今缺的,只是个下场台阶罢了。
“这是怎么了?你们不是在曲水流觥吗?我不过是晚来了几步,怎么就天下大乱了?”一个轻快婉转的声音在庭院中响了起来,大家转头看去,只见稚柳陪着一位浑身绫罗到女子从外面走来。
待她拿下帷帽,露出一张天人为之失色的脸来,那淡雅的妆容,却自有一种勾魂摄魄的意蕴,这就是曾使长安为之倾倒的芙蓉娘子,出身云韶府,歌舞伎乐无一不通。
多少世家名门为之癫狂,可偏偏为了博陵五郎守身如玉,后来竟连酒局都不去了。与她相较,本已狼狈不堪的谢姮更显卑微,自她袅袅娜娜地步入庭院之后,再也没人看向谢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