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春试已经结束了。长安的春天才算真正来临。曲江的原野上已经开出了簇新的野花,每日都有游人兴致来了,举家来踏青,就着暖暖的春意,吹着和煦的微风,徜徉在春日的喜悦中。
在这个时候,长安的世家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由僮仆们簇拥着,鲜衣怒马、浩浩荡荡地来到曲江,他们会占据风景最好的几处地方,支起各色各样的围帐,烫酒、烹茶、吃糕点、下双陆。
春天的曲水,一向热闹非凡。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孔圣人的平生之志,也是长安人的心中所谙。
舒家虽说不是大户豪门,却也略有官身,舒家儿孙众多,大多都在爱嬉闹的年纪,这曲水踏青的时节,自然不会错过了。
然而今年的郊游,刚进门没多久的舒五夫人决定,要把自己的妹妹谢姮一同带去。
长乐酒肆大掌柜刘瑞芳本就是远亲,虽是个商贾,却不乏厚道,让谢姮休沐两日,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刘瑞芳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为了让谢姮能好好露露脸,谢媛头一晚就把妹妹接进了舒府。香汤沐浴、熏香膏脂,甚至于每一根指头,每一寸肌肤都让婢女给她好好伺候过了。
对于姐姐的热心,谢姮心中虽不乐意却没有脸面拒绝。作为败坏了谢家名声的大龄女子,在姐姐还能够同她好声好气说话的时候必定得一字不落地听命,否则以阿姐那火焰般的心肠,必然会被教训地体无完肤。
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倚在榻上,闭着双眸,柔顺地由婢女细细地包上指头,小心翼翼的染上鲜红的凤仙花汁。
谢媛发出了来自肺腑的感慨,“阿妹十指纤纤,握之柔腻,这样一双素手,哪里是给人沽酒的?看着阿妹,阿姐心中就会发疼。”
知道姐姐又要念叨自己了。谢姮顿时睁开了眼,漆黑明亮的眼睛里外闪现出一丝不安。为了避免陷自己于窘境,便只能转移话题了。“姐姐,明日舒家会去多少人啊?”
“舒茂的大哥二哥随父母留在洛阳。如今三哥和四哥,以及三位妹妹都在长安,他们都会去的。”
“这么多人呀,那反正要戴着幂篱,不需要妆容太盛了。”
谢媛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看着妹妹,“如今大周朝还有谁会戴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连圣上都喜用帷帽,一层薄纱,能遮得住什么?你明日必得听我的,不许自作主张。”
三月三,上巳节,各家各户都要在水边举行祓锲之礼,以求远离魑魅魍魉,一年平顺吉祥。长安的许多豪家,在这一天都会来到曲水游宴。舒家自然,也得随波逐流。而这一天,便是明天。
第二日,天刚亮,舒府就热闹了起来,经过一连几日的准备,奴仆们很快就装好了郊游用具,一连六辆油幢车由女眷们坐着,男人们则骑着高头大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曲水驶去。
谢姮与谢媛踞坐在车内,感受着车轱辘在高低不平的路上飞驰,耳边传来阵阵骏马嘶鸣之声,这微微的颠簸,令她昏昏欲睡起来。
谢媛十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那盈盈一望的小山眉,点漆般剔透纯净的杏眼,肤白若雪,鼻腻如脂,腮似新荔,唇胜丹朱,双环垂髻娇俏可亲,飘扬的披帛散发着淡淡的沉水香。
妹妹的容貌,在这个美姬如云的长安,依然出众。诚然,在这座城市行走,仅凭容貌还远远不够,更要紧的是得有心智和手腕。
然而这样的美貌,令她找到一个好人家,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们姐妹俩自幼失怙,家世单薄,亲属无靠,除了相互扶持,再无它法。故而,她亦是豁出了脸面,定要为妹妹谋取一个前程来。
幸而,她的公爹和婆母都远居洛阳,长安的舒府由三嫂何氏掌着中馈,权当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并不懂什么规矩,这次的上巳郊游,便由着她性子来了。
曲水上游是皇家园林芙蓉园,紧连着杏园,曾经是新科进士举行谢恩宴的地方,而下游多汇聚着平民,或者去紧邻的慈恩寺听经,或者去大雁塔登高,总之游览明目众多,人潮汹涌。
自大周迁都洛阳之后,曲江的杏园宴业已荒废经年,再也看不到紫云楼上那抹登高远望的明黄身影。曲江之行,虽然寂寥了许多,却仍然人声鼎沸。
舒府的车马停在了兰亭旁一处景色幽僻之地,早有先行一步的奴仆支起了围帐。谢姮和姐姐从油幢车中踩着墩步下了地。春天的气息,混杂着青草的香味,芳香扑鼻。
“媛妹妹,这位便是令妹了吗?真令我看痴了。”何氏领着舒四的内妇王氏,以及舒家的三位女儿,娉娉婷婷地走了过来。
那何氏看上去性子爽朗,是个热心肠子;而王氏据说是洛阳高门之女,便更显矜贵,至于舒家的三位女儿,也都十四五岁的模样,正是韶光正好的年岁。这一行几位女子步履香风,穿红着紫,好不风光。
“因为来得匆忙,竟来不及引荐,实在是妹妹我的不是了。这就是我的妹妹姮娘,因为从小就在家中,并没有什么见识,今天还要仰仗诸位照顾了。”谢媛的脸上立刻浮起笑意。而谢姮,自是落落大方地向众位女眷行了一礼。
“今日的曲江,因为有了媛妹妹和姮娘的缘故,我看是增色了不少呢,娟妹妹,你觉得如何?”何氏双眸微闪,转头问向了王氏。
王氏淡淡地笑了笑:“姐姐说的是。”这便没有下文了。看来她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而舒家的三个女儿却是对谢姮充满好奇与省视,或许同为未出阁的女子,在心里总会暗暗相较吧。
这时,一干男众已经远远地向她们打了招呼,吆喝他们快些去水边参加祓锲礼。把自己当做一个没有灵魂只会微笑泥偶的谢姮,跟随着众人浩浩荡荡地往曲水进发。
一路上,为了避开来自陌生人的视线,女眷们都戴上了各色的帷帽,而正如阿姐所说的那样,有这层纱和没这层纱差别不大,只是戴上了这个聊胜于无的帽子,或许是更符合周礼一些。
或许是因为这纱实在太过单薄,她很容易就看到了混在舒家男众们一起的张辞。原来阿姐和姐夫说的是真的,他们真的还邀请他一起来曲水郊游了。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张辞恰好也回头看见了戴着白色帷帽的谢姮,似乎是憋了很长时间的不适感,顿时烟消云散了。
确实,他虽然占着客籍,但他已经在长安住了下来,下决心要做一个长安人士,可是这与人打交道的事情着实令他为难。
世人对留侯张良,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张良,本是黄石道人亲传弟子,肩负家国天下重任,虽行入世事,却怀出世心,为了了却前缘,才辅佐高祖刘邦平定天下,被敕封为留侯世家。
史书记载,留侯张良因病去世,享年不足七十。实则一大谬误。因已了却前缘,张良便一心隐遁山野,无奈他功勋极重,皇帝、权臣,都难以放他归隐。
无奈之下,便想了这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远离朝局之后,张良携子嗣、弟子数人,归隐天岳,创留侯门。
历代留侯门都由张氏嫡亲血脉所掌,而道人有子嗣者可谓少之又少。故留侯门人丁一贯稀薄,然而,正是这一点血脉,却多有灵根异禀,仙骨早成,并非凡躯。
张辞,虽是个被逐出师门的人,却也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根妙骨。他从胎里来便有穿透人心的能力,他的灵台清宁,能捕捉到众生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背后的心念。
正因如此,他对人性的复杂与丑陋太过熟悉,也太过厌恶。
幸而,长安还有谢姮,这个在他眼中永远和善柔软的珍贵灵魂。在见到谢姮之后,他瞬间觉得,他在长安的缘分,便是要为谢姮引路的。
思及此,张辞对谢姮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谢姮大惊,转头看看自己的姐姐,姐姐也目睹了这一幕,帷帽下的神情是笑而不语。
那个张东渐知道自己被姐姐算计什么吗?恐怕答案很悬。
祓锲,顾名思义,便是要祓除灾祟。大家站在水边,由有司拿着柳枝,在自己的头上洒上水,再说些吉祥话。
过程非常简单,祓锲仪之后,夫妇们还要祭祀高禖,文人雅士们多要去曲水流觥、投壶和宴饮。今日曲水边站满了人。三五成群,一派欢声笑语。
柳条濡湿了谢姮的顶发,水珠顺着额头濡湿了她的眉眼,令那对小山眉越发显得黑秀起来。这拔锲仪并不避男女。故而张辞觑了个空,向众女眷走了过来。
大家起初吓了一跳。张辞是五郎邀请而来的,在场的女眷除了谢家姊妹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底细。
好在他生的丰神俊秀,足以令未出阁的小娘子们面红耳赤。可他偏偏眼里只有一个人,简直是目不斜视地往谢姮的方向走来。
这可如何是好。这个人一贯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可别连累了她遭人误会啊。电光火石间,谢姮匆匆忙忙地对谢媛说:“阿姊,我内急。”还没等姐姐反应过来,便一手拿着帷帽,一手提着裙子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