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墨家机括重现世

这几日,裴素越发地郁郁寡欢了。李睿已经奔赴洛阳,袁晖这个人嘴碎又爱打趣,身边着实没有个能商量大事的。思来想去,虽然他不愿意去麻烦表兄,可也无处可去。

松筠院依旧一派长青。因为是遍植松树的缘故,四季六时在这里是凝固的。隔着远远的窗口,裴素就看见了被一袭白袍拥着的那位临窗览牍的身影。

看他如此专心致志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好书。表兄一生致力于诸子杂说,森罗万象,鬼怪奇术,无所不包。在经学家和道学家面前,这些都属于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然而,这并不代表表兄就不懂儒家典籍。

洛阳弘文馆的学生之间曾经秘密流传过一篇《上京赋》,论述的是长安之于洛阳昔日的荣光,文辞斐丽,论证有方,据说那些才学大家看了之后都不禁流泪叹息。他们从这赋中怀念起当年李氏天下的明丽与辉煌。正因为该赋摄论敏感,便只能悄悄流传。而时下竟无人知道此文出自何人之手,又遑论会联想到这位足不出户的孱弱青年呢?

这就是他的表兄,他一生敬慕的人,他从不高谈阔论,却腹有经纬。他才冠天下,却总退居幕后。他不喜欢别人知道他的本事,或许因为他确实不觉得自己真的有才学吧。

裴素站在窗前有些呆了。一阵暖风夹着一截柳絮吹到了他的脸上,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那声响自然把手不释卷的崔珩给惊动了。他自窗内抬起了头,看了看略显尴尬的裴素,笑道:“院墙挡不住,杨柳飞花来。”

“过两日把东篱院的那两棵杨柳给砍了。”裴素很粗鲁地冲进了门来。他看见崔珩身边放了一地的竹篾和麻绳,吃惊极了。

“这是在做什么东西?难得看你愿意动手。”

“确实,这东西到底能不能飞起来,还是一个谜。”崔珩从被褥中拿出一个像鸟儿一般的竹架子,“师父传授我一本墨家的机括术,记载了飞雁的制法。你知道的,当年秦皇陵内不小心飞出来过一只金的,在宝鼎年间被一个叫张善的得了,张善将此事写进了札记,如今那金雁已经不知所踪,只有札记留了下来。如今我这一只,不知道能不能飞起来。”

裴素一副绝不相信的模样:“既然是你师父给你的书,他自己早就试验过千百回了吧,还能等你做出这个东西?”说着,他一把把那竹雁拿在了手里,反复看着,“不就是个纸鸢吗?能有多稀奇?”

崔珩听了也不恼,把那本机括书递给裴素,“你自己看。”

只见竹简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不知道用什么古怪的文字写成,堪比天书。看得人一头雾水。

“这字师父不认得,可以说就没人认得,这是墨门的暗语,非墨家人不识。墨家当年止楚攻宋,三百弟子在江湖上早就死绝了。不过还是有一个漏网之鱼。当年章怀太子的御前置造曾经留下了一本抚花弄草的绝学,我不巧得了。”

“这我知道啊,那本书不就是教人怎么养花种树的吗?我也看过了,里面最稀罕的不就是松桩九法吗?整个松筠院的松树就是按照九法缠的呀。”

“旁人只看到了养花种树,其实那书的开篇有一段话都被人忽视了。”

“什么意思?”

“那书就在案几上,你翻到第三页,自己看看。”

裴素好奇翻出了书来。只见那一页上面有一段著书人自我介绍的文字。而文字后方则是一片古怪的墨点。寻常人一看定然会以为这书不小心给弄脏了。可那墨点,明明和墨家的那本机括术有相似之处。

莫非?!

“这不是无心弄上去的,而是墨家的暗语。前后两段文字的意思是一样的。于是,我就很容易便将墨家暗语给破译了出来。果然,这本机括术也就能看懂了。”

“如此机缘巧合!”裴素终于也兴奋了起来,“那书上都写了什么?”

“飞雁恐怕是最普通的机括了。其他的东西,怕是不能在世上流传,若被人得知了,定然会有祸事。墨家的绝学,确实名不虚传。只可惜仍停留在术的阶段。”

“可这飞雁还是飞不起来啊!”裴素道,“你居然还看不上墨家的东西,事实上你如今得了墨家的技法也无法施展。”

“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崔珩毫不在意,“你今日怎会想到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裴素的心事早就写在脸上了,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吧。崔珩这一问,便令他脸上有些尴尬。来之前他可是想好了要来找表兄商量的,可话到嘴边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他踌躇了许久,又仔仔细细翻看着那竹雁,这便是他在那里不好意思了。他本想等崔珩再次追问的,可是崔珩见所未见,又径自拿起竹简看了起来。这个表兄向来就是对世事漠不关心的,要等到他开口,恐怕下辈子都等不到。

确实忍不住了。裴素深吸了一口气,道:“子思和袁晖你也是知道的,他们就爱开玩笑不是么。前些日子,我们一同去长乐酒肆为子思践行。不想他们又拿我打起趣儿来,我一急之下,就伤了一个,伤了一个小娘子。”

他话说到这里,又偷偷看了看仍旧手不释卷的崔珩,见他没有多余的表情,这才放下心来,继续娓娓道来,“当时那小娘子伤了手。本来我说赔几贯钱,几匹绢了事就就行了,可是袁晖又自作主张放下了话,说要让我赔礼。”

说到这里,崔珩终于抬起了头来,“你果真说了要赔钱的话?”

“呃,总之有人提了提,可那小娘子婉拒了。”

“喔?就因为这事你来问我吗?”崔珩略显诧异地看了看裴素,“那娘子是什么人?”

“你整日都在宅子里不知道,听说现在长安的酒客都在谈论她,是长乐酒肆的当垆娘子。也不知道刘瑞芳是发了什么疯,竟然会学那胡姬酒肆那股歪风邪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女子,就这么每日给饮客沽酒。”

“你几时会多看一眼这种风尘女子?”崔珩越发惊奇了。

“并非是风尘女子,”裴素连忙摇头,“只是沽酒娘子,连话都不多说的。”

崔珩盯着表弟认真的神色,不禁失声笑了起来,轻轻的笑声将他的眼眸染地越发黑亮,脸上常年白皙的皮肤也增添了一丝血色。

“我听舅母时常向我抱怨,说为你一连相看了四五家的名门闺秀,都被你给毁了。如今长安盛传你不爱女子,连远在洛阳的母亲都急得不行。如今看来,她们大可不必如此,你只是时候未到罢了。待时机一到,我看连与舅母故剑情深的舅舅都不及你痴心。”

“你胡说什么呢!”裴素一张俊脸顿时红地能滴出血来,“怎么你和袁晖他们一样可恶!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看他的样子,可不真是恼了。

崔珩见好就收。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而跂訾者也。’谏议大夫卢藏是如何走向朝中,你莫非不知道吗?他与其兄归隐终南,餐风露宿,待名声厚重时被皇上赏识,自然就平步青云了。那么你说,如果他是真隐士,又怎会舍终南而就朝堂。如此虚伪之人历朝历代难道不多吗。这名声,是需要养的。更何况是对一个以色事人的女子。”

裴素被崔珩的一番话说得有些懵了,“你的意思是,她冰清玉洁地在酒肆当垆,只是为了养名?”

“我只能做大略的推测,未免武断了一些。不过有七成把握是这样的结果。这时候,就需要你这般涉世未深的世家弟子青眼有加,那么无论是金屋藏娇,亦是做平头娘子,都不在话下了。”

“这这这……”裴素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就按你此前谋定的,让个随侍取一匹锦缎,送去长乐酒肆,权当赔礼,这事就了结了。”

“就如此简单?”

“本该如此简单,是因为你的心思复杂了,才显得复杂罢了。”崔珩下了结论,继而又埋头拿起了膝上的竹简,翻看起来。

而裴素仿佛化为金石一般半天都没有声响,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说道:“表兄,你是真的不曾有过什么红颜知己吗?”这看起来完全不像啊。

崔珩对他的问题毫无兴趣,连接茬的意思都没有。红颜知己,他可从来不觉得在他短暂的人生中需要这种东西。说句心里话,就连寥寥无几的朋友他都嫌多呢。

他本就是一个赤条条无牵无挂来到这世上的人。就让他亦是赤条条无牵无挂地走,岂不更美?

待裴素倍感无趣地走掉之后,崔珩看了一眼案上的那只竹雁。拿起毛笔,在一张黄纸上画了几笔,将纸团塞入竹雁的口中。顿时,那小东西瞬间像注入了灵魂一般,慢慢升空,绕着松筠院飞了起来。

它注视着那大雁许久,喃喃自语:“不过就是御使鬼神之术罢了,看来我对墨家亦是报了太大的期待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