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娘子,裴素自然是认得的。这长乐酒肆他是惯常来的,虽说这小娘子当垆的盛况他是头一回见,可正如他的那两位损友所说的,此女确实貌美惊人,看她仅仅是握着手腕秀眉微蹙,就已然令人方寸大乱了。
这可如何是好,就连他这个一向嫌女子麻烦的人,都升起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恻隐之心。
可裴素在男人面前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到了女人面前竟然就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就只是涨红着脸,呆呆地看着。
虽然是损友,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兄弟出糗不是吗?李睿和袁晖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下楼就要给裴素解围。
“没有伤着吧。”一个声音自楼梯旁响了起来,众人皆是一惊。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人嘛,莫怪小娘子端着酒壶驻足此地究竟为何。莫非是私会不成?
众人的想象力是丰富的。而紧接着,那个有着稍显冷淡音调的男人自楼梯转角的阴影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青衣圆领,身形很瘦,面容冷硬,五官生的极好的,只是不知为何总给人凉飕飕的感觉。
那人负手而立,只浅浅地看了看一眼毛毛躁躁的肇事者,眼神中充满了扫视和警觉,继而就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那受伤的女子身上了。
“姮娘,把手给我看看。”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在场的众人皆是一惊。
其内容有二,其一,这人知道小娘子闺名,而不是随众人叫她二娘,可见是关系之近。其二,这人竟然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要求看女子纤手,这不正是宣告自己与小娘子关系的不匪吗?
而事实上,众人真是想多了。
这位青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顺利自保康堂脱身的张辞。三日前,他以柳枝接骨术与薛青换了一百两金。
在这个一两银子能值二十石米的世道,他已经从落魄街头无家可归的状态变成了一个资产充盈的新贵,就是在长安置办宅子都绰绰有余。
所以他住进了平康坊内最好的客栈,就在先前大脚店不远的地方,每日大摇大摆地进出,换了新衣,买了马,还雇了一个小僮,看得人目瞪口呆的。
今日,他来这长乐酒肆不为别的,就是来道谢拜别的。在见到谢姮之前,张辞已经预料到了各种情形。
介于救命恩人与薛青熟稔,他已经想好了用钱报恩的法子。从天岳下来之后,他确实不通人情世故,不过基本的概念还是有的。譬如这个:礼多人不怪之类的。
而他始料未及的是,从他第一眼看见姮娘时内心震撼的感受。并不是惊叹于她的貌美,而是他从未见过如此纯净温和的气息。
没有恶念,没有邪念,也没有贪念。她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为人沽酒,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他们心怀鬼胎、阴暗龌龊,这本是最污糟不堪的事情,可她明明能感受到这种种的暗流,却仍旧干干净净地站着,眉头都不皱一皱。
来之前他还有些担忧,到底要怎么找人。此刻,他还有什么疑惑,这位当垆娘子必然就是姮娘。
“你不遵师命,偏要下山。为师亦无可奈何。看来,天命不可违,为师本想你忘却前尘往事,安心修道升天,可如今,你已经妄动心念,这劫你便逃也逃不掉了。”临行前,师父的苦口婆心言犹在耳。
“师父,你总说天命,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这里呆着难受,浑身上下骨头经脉,千万个蚂蚁啃过的难受,这里我呆不下去了啊。师父你懂吗?”
那是他长到二十岁第一次失控的时候,山下的世界,就好像催魂符,对他而言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他自认为无法摆脱,也不想摆脱。
师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痴痴痴,愚愚愚!什么呆着难受,那都是业力,”师父的脸突然狰狞起来,“你妄随业跑,便是轮流生死!你走吧,以后便不是我留侯门下子弟。”
师父的画面一闪而过,幻化成了那当垆的纤细身影。这是怎么回事,下山这两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回想起师父。面对的竟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莫非,她是自己的业力?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张辞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想,自己已经找到了心中要找的人。
“姮娘,”张辞飘然而来,定定地看着这个因为过于惊讶而停下酒量子的女子:“薛青说你在这里。”
谢姮果然大吃一惊,她看着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他的衣冠簇新,身形高大矫健而瘦削,面容整洁,他有一只略显高傲的鼻子,本该是睥睨众生的眼神却温柔地盯着自己。
她肯定自己不认识他,可是,他说到了薛青,莫非是?!
“你是那位魂魄离体的郎君?”谢姮吃惊的快要跳起来,要不是因为自己还在上工中,她恨不得好好端详端详他,“咦,你的腿,怎么看上去并无大碍?”她可是记得他受了极重的伤的。
“好了。”为了证明,他在她面前又走了两步。
“果真好了,这可太不可思议了。”谢姮笑道。
而因为她的这个笑容,全酒肆的人都不可思议地盯着她。这位冷美人居然笑了,她居然会笑,而且对着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子。这时候,连桂官儿都感到酸味了。
随即而来的,是众人对张辞的各种审视。这人是何方神圣?他与当垆娘子什么关系?看起来好像彼此很熟悉的感觉,咦,这种淡淡的默契感从何而来?
不需要怀疑,谢姮是极为负责任的好姑娘,她可以把明明是花瓶的行当演绎出花瓶之外的价值。从而深得酒肆上下的欢心。可她现在,居然因为一个不知底细的来客,丢下酒量子,在楼梯旁与之窃窃私语,着实不像她以往的风格啊。
“那日我在街旁看见了昏迷不醒的你,就雇了车把你送去了保康堂。你是因为惊惧魂魄走失了,如今魂魄归位便没有事了。”谢姮省略了许多关键点,十分间接地同张辞解释了一番。
“姮娘怎知在下魂魄走失了呢?”张辞双目灼灼地望着他,心中浮现了一丝笑意。穿针引线燃香法可不是寻常闺秀懂的。这该是某道门秘法,连他这个留侯门下子弟也是头一回听说。
“我略通一些医理,”这套说辞谢姮已经构思成熟了,“见你虽无气息,余温犹在,便做了这般判断。不想果真奏效了。”
“你没有说实话。”张辞仔细端详着谢姮周身气场的变化,要不要告诉她呢,自己能够看见别人心念颜色的事情。
谢姮顿时咋舌了。此人如此直截了当,竟让她无所适从起来。而就在两人异常尴尬的局面下,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如一阵大风刮过,撞上她的手腕,令她手里的酒壶打碎在地上,引来剧烈的疼痛。
裴素的出现化解了这个场面。谢姮手腕虽痛,心中对他却只有感激。紧接着楼上又跑下来两位郎君。面对这么多外人在场。谢姮自然可以闭口不言。而一股奇异的感觉将她笼罩起来。
怎么回事?她向来不与人深谈的。怎么如今与这位张家郎君谈了这么许久。明明与他仅有一面之缘,怎么会有如此熟稔的感觉。谢姮一时怔住了,她继而想到,那日离魂遇见张家郎君时的情形。
平素离魂时,她总是不受控制,不知去向,不知目的,而那日,她却发觉可以自由行走,想飞就飞,想走就走。丝毫没有五感不全的迹象。这种体验在她出生以来,还是头一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这位张家郎君究竟是何种来历,是何方神圣?
正当她怔怔的时候,张辞已经毫不避嫌地拿起了她的手端详起来,在场众人莫不发出一阵惊呼与叹息。
看来,这两人关系匪浅啊。
裴素此时也涨红了脸,他明明想要致歉的,可是面对如此场景,教他怎么开口啊!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张辞已经云淡风轻地放下了谢姮的手,说道:“虽说并无大碍,但亦是肿了。姮娘你得敷药才行,我正好有药,你不必忧心。”说着,他又朝面色酱红的裴素摊开了手。
没人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就连自诩聪慧绝伦的袁晖也不知道这位青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一旁的李睿更是在那里猜测,这是哪家的世家子弟,如此倨傲,这种浑然天成的睥睨之意非百年世家无法练成。可观他的穿着打扮,明明是布衣的样子啊,实在是太奇怪了。
裴素与他一比,简直就成了稚儿,他看着那手,半天才问道:“这是干什么啊?”
“你伤了姮娘,难道想不赔钱就走人吗?”张辞理所当然道:“多少总得赔点。虽然我有现成的药,可小娘子压惊费还是需要的。”
这是讹钱吗?裴素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原本还能说出一两句话的,现在又呆若木鸡了。
“不用了不用了,这位郎君亦是无心的。”谢姮见这场面难收,赶紧出来制止。长大这么大,没有见人要钱这么直接的,这位张郎君,果然不是凡人。
“哎呀,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代凤沼向小娘子赔不是。”袁晖连忙出来圆场,“我们凤沼有些呆,这才闯了祸。这长乐酒肆我们弟兄惯常来的。以后亦会多多捧场。谈钱未免太俗了,我们赔礼,赔礼可否?”
“真的不必了。多谢列为郎君有心了。小女不碍事的。”谢姮婉拒道。
“我看还是钱来得实在。”一旁,张辞凉凉地说了一句,众人不禁愕然。
这人一定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有什么世家会如此视财如命的?李睿心里不断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