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崔卢王谢,乃当朝最为显贵。
崔氏又有博陵崔和清河崔两大分流。上至宰辅栋梁,下至状元进士,崔氏两门在当朝数目之众,人才之多,都是别的族姓很难望其项背的。
为了保持门第高贵和血统纯正,这些豪奢门庭,大多互为婚嫁,就连皇室也难以介入。
如今要说的却是博陵崔氏大房的一家,家主名叫崔玄暐,现任鸞台侍郎、同鳳閣鸞台平章事,原太子左庶子。
官身既然如此丰厚,在朝中势力自然也不容小觑。
只是如今女皇周氏年已老迈,太子之位虽然已设,却并不稳固。
崔玄暐的官职固然是女皇帝一手恩典的,然而他作为原太子左庶子,预示着他无法自朝堂储位之争里脱身,更何况如此多变的朝中局势。
皇帝大行之后,太子又被立又被废,如今几方都有争储之心,先太子能不能顺利登基,都很难说。
一方是李氏的旧人,宗室子弟。
虽然江山已经易主,但在天下人的心中,他们是真正的皇室贵胄,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姓氏。
毕竟,这女皇帝曾经也是李氏的娘们罢了。
一方是外戚子侄。
这些新晋的贵族,有女皇姑妈撑腰飞扬跋扈的武周族人,封王封侯,都不在话下。
比起总隔着一层猜忌的李氏子侄,他们在女皇的一再纵容下已经有动摇储位的可能。
另一方是所谓的佞臣,以二张为首的一群靠着年轻俊美的体态而上位的臣子。
他们掌控权柄,有手段、花样多,深得女皇的宠爱,即使皇帝知道他们为非作歹,也舍不得杀。
如今他们唯一的靠山已过耄耋之年,面对被皇室子弟清算的风险,他们自然会放手一搏。
朝堂已经到了十分诡谲的时刻,江山也面临着十分关键的关卡。
远离东都洛阳的奢靡和繁华,在长安平康坊的一处恢弘宅邸中,下人们忙得像是雨天前搬家的蚂蚁,容不得一刻的放松。
一场讲究至极的宴会,已经持续了三天。
崔府在办婚宴,新郎是崔玄暐的长孙崔震,刚刚考取了功名,年正弱冠。
新娘则来自范阳卢氏,毫无疑问的名媛淑女。
婚宴自是热闹地很,又因为已经是第三天的缘故,一些稍远的亲戚和那些趋炎附势的官宦便很少还在崔府,在场的多为至亲骨肉。
明堂外侧的院落里支着华美的帐篷,满脸喜气的新郎与一身红妆的新妇在帐篷里跪拜长辈。
一时间,各种祝祷之辞、溢美之愿充斥庭院。好一派喜气洋洋的大家胜景。
距离明堂西侧四个院落的一处跨院里,有一个看似冷清僻静的所在。
院中遍植苍松,形态各异、千姿百态,或者苍劲,或者轻灵,或者老态龙钟,或者蜿蜒如蛇,大约几百棵松树,将这里扮地郁郁葱葱。
跨院北侧有一处楼阁,正堂的门扉洞开之际,一双腿就那么大喇喇地垂在了庑廊下,从门外可以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一半的侧脸,有些飞扬跋扈的脸庞,伴随着的是年轻而又埋怨的声音。
“景麟,你们崔家不管你的死活了吗?现在连你侄儿都娶亲了,怎么连个同你定亲的姐儿都没有?”
在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之后,那双长腿顿时一蹬,噔噔噔冲到了屋内,气急败坏地眯眼看着斜倚在榻案上一位手不释卷的年轻男人。
这是一个很是清瘦的人,乌墨一般的头发被纨成一个发髻,从顶上望下去只能看见他高耸玉立的鼻梁。
他蜷缩在被褥中,全身的力气都用在靠着那塌案上,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手指纤长,正翻看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籍。
“又在看什么神神怪怪的。”
先前生气的年轻男人一把夺过了书,翻了翻,看见书里面画着各种怪物的形象,漂亮的眉头果然紧紧皱了起来,如老太婆一般叨唠起来。
“我说景麟,就算你身子不好,但怎么至于如此?我看那些佛道之徒,几个不是神棍骗子?显通寺的智虚,玄灵观的清和,那打一场醮得收多少银子?全长安的女人都被他们给骗了,巴巴地送上门去给钱,我看就是一个字:蠢。怎么你会与那些无知妇孺一般,也信起这些东西了?”
那个叫景麟的男人听了却不恼,抬起脸轻轻地看了看气急败坏的朋友,这时才让让看清他眉目疏朗的脸庞。
浓黑的眼眸明亮地宛若晨星,皮肤白皙而干净、五官深刻而俊朗,一颦一笑仿佛能刻进人的心里,是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儿,如明月般皎洁、清澈,不过只是坐着,周身便仿若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这是个不染纤尘的美男子,令人见之忘俗,只是他似乎生着极重的病,气息稍短,有些不足之症。
“陛下就是女人,她笃信佛教,怎么,这一位也是无知妇孺吗?”景麟说完微微一笑。
裴素,他自认为自己是崔景麟生平为数不多的知交之友,早已习惯了他的一言一行。
这时候他并不会承认自己会真的生气,仅仅是把那本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书摔在了案上罢了。
当然了,他用了一些力道的。
景麟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就见好就收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又重新拿起书看了起来。
“喂,表兄,”裴素并不甘寂寞,看来他的火气很快就消散了,“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前面都来了一些什么客人吗?”
崔景麟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他连头的懒的抬起来,仿佛要在书里面开花结果一般。
“其他人想必你也没有兴致的,但是刚才居然来了一个和尚呢。”
果然,裴素的话音刚落,崔景麟就抬起了头来。
裴素的嘴边泛起了一抹笑意,继续着重渲染气氛。
“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尘缘不染,就算是咱们慈恩寺的大小师父们,多与权贵结交,但也没有见过谁会巴巴地去别人家的婚宴上化缘的不是。可人家就是不请自来了,嘴里还嚷嚷着什么欺凌、欺凌的,你说怪不怪。”
听到麒麟二字,崔景麟颀长的身躯微微一震,他急急地起身。
“这位师父可还在前面?”
裴素惊道:“莫非这疯和尚是你旧识?崔府上下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冒出来的,伯父也当他是个疯的,给了点赏银,就教人把他打发走了,现在早已不在府上了,莫非他是来找你的?他说的什么欺凌,难道是……”
他突然想起崔景麟的名字,顿时恍然大悟。
只恨自己驽钝至此,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却已经误了景麟的大事。
崔景麟闻言,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拥着被子坐了下来,只是一张脸却是异常地严肃。
“他没有找到我,并不会轻易就走,你差人去街上打听打听,如果看见他的行踪,就替我请进松筠院中,切不可惊动府里其他人。”
“这个和尚究竟是什么人?”
裴素好奇地不得了,但是面对表兄不欲多言的眼神,他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好奇心给吞进了肚子里。
然而自这婚宴之后,不管裴素如何打探,始终也没有看到那日那和尚的行踪。
崔珩虽然觉得蹊跷,但也实在不知道那位究竟打得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