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歹阿嫂挑唆怀恶

谢姮长到17岁,从未离开过长安。

最远只和阿姐去过延平门边的丰邑坊买金银稞和纸钱,就连细柳原父母安葬地也从未去过。

就如普通的长安平民女子一样,待字闺中的她每日做做饭,绣绣花,等候暮旦。

如今是女皇武周氏的天下,女子也能入朝为官,男女之防形同虚设。

长安的街头,西域的胡人,蓝眼珠的大食人多得像野草一样,胡姬酒肆镇日热闹非凡。

但是在这座永宁坊静谧的三绝宅第中,与热闹非凡的长安盛景唯一有所关联的或许只有她家的屋子直接向坊外大街开了扇门。

在长安,这种特权一般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享受。

都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谢姮就算足不出户,也能体会个中一二。

陈郡谢氏,说起来是中原大姓,时至今日在朝堂上亦声威甚隆。

曾经王谢堂前燕,说的便是王谢两家的风流门第。

只是谢姮这一支早已没落了,到了她爹爹这一辈,更是只在爷爷膝下读了些书而已。

谢氏的郡望在陈留,当初谢家的老太爷跟着父兄来到长安做官,不想大隋改成了大唐,如今更演变为武周。

官身随之无望,子侄又没有个出息的,若不是城郊少陵原上有二十几亩的薄田,又怎能维系在长安的柴米油盐。

谢姮的父母早逝,家业便落在了她的大哥身上。

谢家大郎性情敦厚,并不是什么专营之人,因为从小在爷爷膝下读书,又略通经营之事,在北里的书肆谋了一个帐房先生的活,每月倒也有些进项。

谢姮只有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一家三口本来日子过得很是安宁。

只是年前大嫂进了门才不大平顺。

谢家大郎娶的是永宁坊甄家油肆的六娘子。这位甄六娘从小就在商贾里出身,眼珠子里就只看得上买卖。

长安的规矩是一应的买卖都在东市西市,坊内即使有些小本的营生也实属稀缺。

甄家算得上有本事的,虽然祖祖辈辈都是商贾之身,但奈何娘家竟有做官的亲戚,故而才能在坊内经营油坊。

物以稀为贵,只是买个油而已,比起午后方开,垂暮便闭的东西二市,坊内的众人自然更愿意在甄家酒肆买油了。

长此以往,甄家的日子便好过得很了。

若说甄家比起谢家,底子自然好了太多,本来无论怎样也不可能攀扯上姻亲。

可是甄家是商贾出身,谢家再不济也是陈郡谢氏的后裔,家中还是藏着书的,自然也有一些薄名。

这六娘子也没有什么人才,她家的儿女又多,阴差阳错就这么结了亲。

只是没有想到,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就因为有这个甄家六娘子,谢家平和的门第就再也不复从前。

“哟,小姑起来了。”

从谢姮掀开门帘从房内出来,甄六娘的一双眼睛就如钩子一般抓到了谢姮的身上,就好像看见猎物的独狼。

谢姮被她看得很不舒服,但是也没有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对她点了点头,往灶台钻去。

兄长每日早出晚归,并不大管家里的事,阿姐下个月就要嫁给舒家五郎,虽然她能在这家里挡得了一时,但毕竟不得长久。

甄六娘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谢姮多少能够猜得出来,只是现在这层纸还未撕破,她也不想兄长为难。

甄六娘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惊叹于谢姮的容貌。只觉得每见一次,都移不开眼来。

若说容貌,谢家三兄妹皮相都是极好的,谢家大郎虽说资质平平,但也是芝兰玉树的相貌,不然自己也不会愿意下嫁于他。

谢家大娘子谢媛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未及笄便由父母做主许给了巨鹿舒氏的旁支舒典仪的小儿子。

虽说舒典仪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但也掌着赞唱及殿中牌位的次序。

官衔虽小,却是正经能在宫里走动的。

而他的小儿子竟然还是当家娘子肚子里生出来的,若不是看上了谢媛的相貌和性情,也不会主动求娶。

谢家大娘的婚事,她自然是插不上手了,那么剩下的这个二娘,她怎么会错过。

“饭早就做好了,给你留了三张胡饼,小姑可要多用点。”

甄六娘也移步到了灶房,亲自盛了一碗黍米粥,递给了谢姮,那模样殷勤极了。

“阿嫂辛苦了。”谢姮也不客气,接过碗,脸上浮出一个笑容。

如果不是知道甄六娘心中的真实意图,这一副嫂贤姑亲的景象可就要让人觉得眼眶发热,感慨无边,只可惜……

“上回同你说过的那位柳屯田柳郎君,不知小姑意下如何?”

甄六娘忝着笑,任谁都感受得到她讨好的意思。

谢姮只觉得头越发地疼了,她索性放下了碗:“多谢阿嫂挂心,只是阿姮还小,并不想这么早就出阁的。”

“哎哟,哪里还小,因为你们爹娘去得匆忙,大郎一个男儿哪里就懂得筹谋,阿媛既然已经许了舒家,我自然也不用操心了。然而那舒家是官宦人家,你的亲事自然也不能被舒家比下去,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柳郎君合适了。”

“是吗?如果阿姮没有弄错,柳屯田是从五品的官,而舒家五郎的阿父也才是从九品的小官,我们谢家,早已是黎庶之门,我又有何德何能,嫁进柳家做正头娘子?”

谢姮讲得一针见血,并没有给甄大嫂留什么情面。

尤其是这正头娘子四个字,还加重了语气,令人一听就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

甄氏一下面上就有些挂不住,但仍然强颜欢笑。

“柳家确实找的是填房,可不这样,又怎会看上我们家。虽说是填房,但是前头的娘子只留下了两个女儿,你嫁过去与原配娘子又有何差,到时候再生个小子,掌了柳家的中馈,旁的人可还能想起这柳屯田还有一个前妻不曾?小姑啊,我这可是为你筹谋,你可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心。”

“阿嫂打的是好主意,只是齐大非偶,我也深思熟虑过了,柳家的门第太高,与我们谢家终非门当户对。我并无什么大志,只想寻个寻常人家清白子弟,安稳度日便是,并不想高攀门第。”

谢姮还是非常客气的,并没有与嫂子撕破脸。

虽然这已经不是甄氏第一次与她谈论柳屯田的婚事,可每次她都是拒绝地非常清楚。

她相信虽说爹娘已经仙逝,长嫂理应担负起她的婚事拣择,可若没有她点头,这甄氏也不能胆大妄为地把她给塞进花轿里去。

她想,只要她拒绝地明确,甄氏再怎么筹算也是没有办法的。

“谁不知道柳屯田身子不好,都已经五十多了,虽说没有嫡子,庶子却有五六个,你究竟是心太黑还是胆太肥,要把我的阿妹嫁进这样的人家。等我禀了大郎,一定把你这黑心尖儿的婆娘休回去。”

谢媛猛地打了帘子出现在灶房里,柳眉倒竖,气势汹汹。

一下子,甄氏的脸上就挂不住了。

她的这个大姑,看上去质弱风流,却根本不是一个好欺负的角色,这也是为什么她要背着大姑与二姑私下挑唆,本以为能惹得小姑的好胜心,只可恨竟然被二姑听见了。

“你是什么意思!柳大人门第怎样还用我说,我看你是见不得小姑嫁得好吧。”

谢媛冷笑数声:“我阿妹的婚事,自然由我这个长姐为她张罗,不消你的大驾。如今你竟然还在这里挑唆,简直是不知死活。”

“阿姐,消消气,我们姐妹又岂是旁人能挑拨的,阿姮年纪还小,并不想嫁人。”

谢姮出来打了圆场。如果甄氏还算有眼力劲,她就应该就此打住,只可惜,很多事情都没有那么简单。

“小姑是哪里的话,你今年可是十七了,咱们大周朝,二十岁如果不嫁,可是有官媒拉去配人的。真到了那一天,小姑你这般人才,可不就是埋没了。啧啧啧……”

“我倒是不明白了,你怎么就对这事这么上心!”

谢媛怒气更盛了:“柳家许你多少好处了,让你这样费尽心机。我们姐妹的事情,不需要劳你大驾。阿姮,我们走!”

谢姮就这样被谢媛拉回了厢房。连饭都没有吃完,很是令她吃惊。

“阿姐,咱们的这个阿嫂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不管她说什么,我们只管别理会便是了,怎么你要动这么大的气呢。”

明明是因为自己的事情,如今看起来反而像是谢媛才是当事人似的。

“我的傻妹妹,甄氏动的是歪心,我是替你担心。如果没有阿姐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

谢媛好不容易才平息了怒气,这才把自己探听到的柳屯田的事情同妹妹详细说了。

“这个柳屯田,根本娶妻就是为了生个嫡子的,我听说他身子不好,你若真嫁给他,儿子生不生的出还两说,若真有一个万一守了寡,那可如何是好?阿姐怎么能眼睁睁地见你掉进这样的火坑。阿姮你放心,舒茂说了,他已经在帮忙物色你的夫婿人选,然而只有他审看我却是不放心的,等我下个月进了门,自然会替你好好选的。”

虽然是说起自己的婚事,但是谢媛却丝毫没有任何羞涩。

她很清楚,妹妹的终生,如果她不出手相助,必然会白白糟蹋去。长姐如母说的便是这个吧。

“阿姐,我又不是糊涂人,怎么会任凭甄氏摆布,我的事情本来无足挂齿,你就算下个月就要嫁进舒家,一切都要慢慢计量,千万不可急着解决我的事情,否则阿姮心中可要恼死了。”

对于疼爱她如眼珠子一般的姐姐,谢姮心中除了感激,已无法说出更多的情绪。

即使在爹娘还在的时候,姐姐待她就十分亲厚,此后爹娘殁了,家中一应大小诸事更是由姐姐出面料理,从未有过差池。

她的姐姐聪慧勇敢,从不怯懦,当初舒家看上姐姐,亦于她爽朗的性子有莫大的关系。

大周朝女儿地位很是尊贵,市井中亦不乏巾帼豪杰,而她的姐姐,却能在大家闺秀和女中豪杰之间游刃有余,着实令她仰慕、钦佩。

十七岁的她,对于未来夫婿,并不是毫无想法,但是也没有想太多。

要不要嫁人这件事情,此时在她心中都不是太重要,更何况还要考虑究竟要嫁给谁,嫁给怎样的人。

她只知道,她的爹娘一生厮守,虽然英年早逝,但感情融洽。

而她的阿姐,与舒家的五郎更是青梅竹马,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而她的未来夫婿,若不像爹娘与阿姐姐夫那样与自己情投意合,即便有,还不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