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南窑原先是一处拘役所,临时变成了“收审”的统一聚集地,从NK区逮进来的人一律关押于此。
车队浩浩荡荡开进杨柳青南窑,我们被喝令着低下头,依次下车排队,分批押进若干大院儿。
一溜儿六七个大院儿,每个大院儿都一样,院子中间一个大水坑,阴阳两面两溜儿平房,东面一溜儿是厕所,厕所旁边是一间独拘。
有人喊我名字,我被分到四号,屋里没有床铺,地上铺了稻草,睡觉就睡在稻草上。
那个年头这种用草绳编起来的稻草十分常见,家家户户都是木板床,床板上先铺上一层稻草,稻草上头再铺褥子、床单。
屋子里的人进齐了,外面就把大门锁上了,现在是没人管的状态,这一屋子人就互相相面,都在找自己的同案儿、同学、家门口子、平时在一起玩儿的。
别的屋我不知道,我们这屋里可有不少“人头儿”,都是在外边有名有号的,这里头有二纬路“小年儿、二白”,西市大街的“花蛋子儿、四蛋子、老坏”,复兴路“广群”,南头窑的“大球子”、天拖南“破锅、九发”等等.
这可有好戏看了,这些人平时在外边就谁也不服谁,放在这儿已经不是一山难容二虎了,这么多所谓的“鹰头”同在一个号里,怎么不得分出个高低上下来?一会儿一打饭就能看出来谁打算在这屋出头儿了!
等号里各位把自己睡觉的位置收拾完毕,有一个八毛打开号门,送进一把剃头推子,开始轮流剃头。
那会儿正经人没几个剃光头的,光头确实代表了一种人生经历,如果一个剃着光头的人走马路上,一般人都得绕着他走。
剃完头已经中午了,饭就送进号门了,一盆窝头一桶菜汤,桶里放着一个大马勺,旁边还有一摞小号搪瓷饭盆。
饭就放在屋子中间的地上,屋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第一个去拿,因为这会儿还没分出个三六九等,谁敢头一个伸手拿饭,相当于是要在这个号里出头当老大。
大概有三四分钟,二白头一个站了起来,走到饭桶前抓了俩窝头,盛了一小盆儿菜汤。
此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一旁传了出来,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南头窑大球子!大球子高声说道:“不看看你自己那把脸儿!这一屋子人,轮得到你先打饭吗?”
二白听得此言,缓缓放下窝头和菜汤,将眼光望向大球子。
二白是什么来头呢?八十年代初,他在南开二纬路一带较有名气,不苟言笑,目光阴沉,一米七几的身高,上身的确良军褂,下身察蓝军裤,脚底下一双条绒便鞋,面白如玉,双目细长,胸前刺二龙戏珠,腹上纹哪吒闹海,背上是老鹰抓地球。
二白在外边混得不大,但是他下手狠,骨头硬,谁的账都不买,任你多响的名号也不鸟你,他这种人不愿意咋呼,也很少仨一群俩一伙的在一个地方站点儿,甚至都不在家门口惹事儿,并且来说,在家门口的名声绝对不错,名号够响,从不为猫子狗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拔刀,此人让人佩服的是你就是再怂的鸟儿屁他也不欺负你,你再牛掰他也不怵你,你绝对在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总是一个表情。
再说这“大球子”,那也不是善茬儿,身形高大,肚大腰肥,一米八几的身高,体重也得有一百八九十斤,据说还练过摔跤,满头的自来卷儿,一对大牛眼,鹰钩鼻子,薄嘴片子,说话底气十足。
大球子以前在天拖的皮革机械厂上班,因为打遍全厂无敌手,厂长都怕他三分,落了个好差事——在厂子的洗澡堂子看门,这可是个好活儿,不仅轻松,还没人管束。
他在外边人脉颇广,为人也很仗义,够板,这次是头一次进来,以前并没有混这方面的经验,之所以在外边名号够响,全仗着能打能拼,身大力不亏,三五个人近不了身,而且人比较实在,够义气,听人说他这次进来,是因为他把朋友的事儿背在了自己身上。
他一个没进来过的,就敢在这儿叫号,全仰仗以前的哥们儿从里面出来之后告诉他到里面怎么混,怎么才能充鹰头,要不说这大球子实在呢,他也是道听途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只凭老犯交给你的那点儿经验,进来之后根本吃不开。
既然这二位须子已经搭上了,都是要脸要面儿的,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二白瞄了一眼大球子,面带不屑,一言不合手中的饭盆就照大球子飞过去了,连汤带菜,扣了大球子一脸。
大球子往脸上抹了一把,二话不说直扑二白,他是多大块头,二白可挡不住他,躲又躲不及,直接让他骑在身子底下了。
大球子骑在二白身上,轮开俩大拳头,跟两只大熊掌似的,往二白的脸上连捣带拍,一口气儿打了十多下。
二白让对方骑压在身下,大球子那分量,让二白根本翻不过身来,可这二白有把骨头,你只要打不死他,他这嘴绝对不服软,但在别人身子底下他也没招儿,只能胡乱招架。
这时号里岁数最大的老耍儿——西市大街的四蛋子儿说话了:“唉!哥儿俩差不多了吧,在这儿比划也比划不开啊,一会儿该把帽花儿招来了,你们哥儿俩真想分出个高低来,不如等晚上放茅时,上厕所里边比划去,别在这儿动手啊,好歹先让大伙把饭旋了!”
那位说什么叫旋呢?这是天津本地的方言土语,大意是形容快速把饭吃光。
说话这会儿,也有别的人过来,给他们俩拉开了。
二白吃亏了,他那股子拧劲儿一上来,闷不吭声地攥了一把牙刷。
大球子嘴里不依不饶,仍在一旁破口大骂。
二白的鼻子流血了,手上拿毛巾擦着鼻子,脚底下却往大球子跟前凑合,他目露凶光,刚到大球子跟前,又被人拉开了。
二白说:“谁都别跟着掺乎,今儿个谁要上来掺乎,咱就一个一个比划,有想法的上前,没想法的靠墙站住喽,我倒要看看他大球子是哪路毛神!”
二白这黑嘴头子话一说出口,别人也不好再有表示了,而且谁都没注意二白手里有把牙刷。
二白来到大球子面前,说时迟那时快,举手向大球子眼睛刺去,但是他失策了,大球子比二白高出一头,他要想捅大球子的眼珠子,应该把牙刷毛攥在虎口这面,牙刷柄的尖端在小指头那边,小臂与地面垂直,从上往下发力,这样叫“攮”,而他却把牙刷柄握在虎口这边向上戳,如此一来,一不能发力,二捅不准,三容易让人逮到手。
只见大球子头一歪,牙刷正好捅到了大球子颧骨上,只听“咔吧”一声,牙刷柄都折了,但也只是在大球子脸上浅浅地划破一道口子。
大球子急眼了,再次把二白一个腰滚子摔倒在地,扑上去又是一顿爆打。
此时此刻,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二位身上,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自打进号就没言语过,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孩,走到菜桶前,抄起饭桶向大球子脑袋砸了下去。
饭桶是铁桶,桶圈和桶底的交接处也相当硬了,直接招呼在了大球子的后脑海上,力道不小,当时就冒了血。
大球子真不白给,也是大力出奇迹,一脑袋的血他抹都不抹,一只手抓住二白,转身用另一只手抓住这小孩,都给摁底下了,除了脑袋叫人开了,倒也没怎么吃亏。
再次交代一下,这小孩叫“石磊”,他哥哥叫“石昆”,全是西头响当当的玩儿闹。
石磊很瘦,天生一副笑脸,刚进来谁也没注意他,都拿他当个小孩子,根本没想到他会给二白助拳,一铁桶下去,砸了大球子一脸的血!
这屋里“咣当”一声桶响,你就是再不炸号,再偷偷摸摸比划也有响动了,门外俩八毛跑了进来,打开门就把仨人弄出去了,再次锁上门。
看得出来,屋里有好几个老玩儿闹窃笑,这几位经常出入这种场所的,有以前就在一起服过刑的,有家门口子的,他们都有自己的算盘,混劳改的经验太丰富了,大都三四十岁了,最少也是二次犯,全是“老鸟”了,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这仨弄出去了,这屋里就这几位说了算了,他们彼此倒和气,谁也不出大头,有什么事情几个人商量,形成了五六个人的小团伙,也不叫号,也不充横,但这老几位,个顶个一身花儿,气场也绝对压得住人,所以这屋暂时平静了。
再说刚才被带出去的那仨人,大院儿一头有块空地,高高竖起一根水泥灯杆。
二白、大球子、石磊他们三个人被八毛带出去之后,大球子和石磊相对老实,二白偏不含糊,眼神儿发拧,梗着脖子不低头,八毛上去踹了二白两脚,又把他铐在了灯杆上,大球子和石磊这俩人,都拿法绳给捆成个四马倒攒蹄儿。
五六个八毛掐着电棍就出来了,俩仨人对付一个。
这时大院儿里出奇地安静,都能听见电棍接触肉皮时“兹啦兹啦”的响声。
这三位此时心倒齐,谁也不出声,咬住牙关在那儿死扛。
几分钟过去了,八毛一看这仨人挺能咬牙,达不到杀鸡给猴看的震慑效果,就动了大招了,电棒不再往胳膊后背上摁了,直接杵到大腿内侧,还有两肋腋下,哪儿肉嫩往哪儿杵,最后直接把电棒捅进二白嘴里。
大球子先招架不住了,开始叫唤、求饶。
石磊满地乱翻,但是没出声。
唯有二白紧咬电棒,任凭电流在嘴里冒着蓝火“噼啪”
乱响,哼哈二字没有,但太阳穴的青筋直爆,双眼紧闭。
此时的二白,嘴里一根,腋下两根,两条大腿里侧各一根,一共五根电棒伺候他一个人!他也真够杠儿,楞是一声不吭。
几个八毛越电越有气,为首这位是预审科的“豁了孟”,一个胖老头,这脾气那叫一个大,吼道:“我还就不信弄不服你,换电棍,找电足的,这几颗继续充电!二白,我今天电不呲你算我这辈子白干!”
又指着大球子和石磊,对他几个手下喊:“先把这俩关独拘去,砸上镣子,20斤的!”
大球子和石磊被关进独拘,现在大院儿里只剩下铐在灯杆上的二白,这几位八毛就集中火力对付他了。
好在现在电棍电已经不足了,脸色惨白的二白才有机会缓口气儿,本以为能让他缓一会儿,万没想到,有守卫跑去旁边大院儿求援去了,气势汹汹的又从大门口冲进四五条汉子,手拿六七颗电棍和胶皮管子。
无非是那种浇花用的黑胶皮管子,可是经过改造,胶皮管子又有了另外的作用,被截成半米来长,里面灌进一半沙子,两头用沥青封住,这玩意儿抽到身上势大力沉,那疼劲儿往心里钻,我后来有幸挨了一次,滋味终身难忘!每每回忆起来,我总会联想到《水浒传》里常常出现的一个词——杀威棒。
“豁了孟”还没解气呢,一看来了助威的了,他就更来劲了,跳着脚儿、嘴里骂骂咧咧地把二白从灯杆上解了铐,改用法绳捆了起来。
大院儿里不是有个水坑吗,一脚就把二白踹水坑里了,绳子一头在另外一个守卫手里拽着,然后又开始上电棒。
二白脚底下泡在水里,身上挨着电,这么一来水里都有电流,真可以说是“求生不成,求死不能”!
最后还是二白的一个兄弟在另外一屋里冲他喊道:“二白!你松松口,求个饶不就完了吗!”
怎知这个二白在水里翻腾,就不开口,眼看着这人浑身都已经痉挛了,守卫也怕出人命,只好把他拎上来。
到了这会儿,二白已经站不起来了,电是不电了,但他没求饶,豁了孟下不来台啊,于是又没头没脑地用胶皮管子一通伺候。
二白以仅有的力气翻了个身,脸朝下趴在地上,把后背亮给人家,三个守卫一人一根胶皮管子,雨点般往二白身上招呼。
二白脑门子上渗出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嘴里咬出血来了,却始终不言语,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守卫一看实在没招了,再狠点儿这人活不成了,于是用最细的法绳沾上水,给二白捆了个苏秦背剑,咱们前面说过,就是一只胳膊从肩膀绕到脖子后面,另一只胳膊从腰部往上面伸,两只手勾到一起,法绳死死勒进肉里,又给他砸上了30斤的镣子,搭起来扔进了独拘。
保持着这个姿势,这么一宿下来,两只胳膊就甭想要了。
二白在南窑折腾这一次,在里面挣足了面子,连豁了孟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佩服他有一把硬骨头,但由于要杀一儆百,给二白使的大招也不含糊,能用的法子几乎都用上了,在独拘闷了小一个月。
有一次放茅我看见了他,怎一个“惨”字了得!整个人都脱相了,法绳勒过的痕迹已经变成黑色,本来他肤色较白,肩头胳膊上一道一道勒痕让人触目惊心,由于长时间的捆绑,一条胳膊的筋坏了,再也伸不直了,等于这只胳膊已经残废了。
别人砸镣子可以缠上布,这样不至于磨脚踝,却不让他缠布,俩脚踝全磨烂了,再加上里面卫生条件不好,化脓溃烂招了苍蝇,双脚肿得透亮,几乎走不了路了,放茅得找两个人架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即使这样,二白始终一声不吭,后来清案,判了四年,在玛钢厂服的刑。
后来听说他在玛钢又折腾了一次,关了将近半年的独拘,加刑一年半才出来。
出来之后已经不成人形了,独拘号中阴冷潮湿,以至于出来之后得上了风湿病,骨节变型,一只胳膊残废,如今也就不到六十,人已经佝偻得不成样子了,走路架双拐,一直也没成家,孤苦伶仃一个人,靠低保和以前的朋友接济过日子,唉!遥想当初是何等名号,却落得如此地步,真令人唏嘘不已!
再说大胖球子,这个货现在混得挺惬意,赶上拆迁,他连打带闹争来两间清化祠大街的门脸儿房,租出去一年十好几万的进项,够他足吃足喝,见天儿找几个酒友打牌喝酒,也不在外边混了,但是余威还在,尤其是在家门口子,小不点儿们倒都还买他的账。
当初他从南窑下队,去的是“大苏庄”,现在这个农场已经没有了。
虽然大球子是一次犯,但由于能打,气场足,再加上家里有门路,所以在大苏庄混得不错,还在队里的劳务班当了班长。
他出来之后一开始还在原来的工厂看澡堂子,我和他在一段时期之内保持着联系,也去他们厂找他洗过几次澡,后来随着我搬了家,联系的就少了。
前几年听说他领着几个小兄弟划地出租摊位,地点就是原来的鬼市儿,也他妈够不着调的!他那俩门脸儿房,一个是洗头房,一个是干白事儿的,这俩买卖凑一块也是没谁了,他现在可以说衣食无忧,就算混得不错!
至于石磊,在南窑时被人撂出一件大案,好像是重伤害。
看他在号里砸大球子那一下,足见这小子下手狠,没轻没重,不计后果。
据说他后来被判的年头不少,得十年往上,出来后跟他哥石昆,还有棉六的八戒,一起干了个房地产,其实就是帮拆迁办平事儿,也有要账业务。
后来东家出事儿了,大旗这么一倒,这几位有的进去了,有的跑路了。
打那儿以后,石磊便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直到今天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