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也不是回家,回家那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不回家的话,我们只有一人可以依靠,那就是大伟。大伟家自己住一套小独门独院,坐落在西门里的芝琴里胡同。那个年代老城里的住房还不像后来那么紧张,大伟的父亲以前在电力局工作,有一次到外地架设高压电缆的工程中,被高空掉下的大电瓷瓶砸中头部不治身亡,评定为因公牺牲。电力局为了照顾其家属,给他们家分了这个小院子,并安排大伟的两个姐姐到电力局上班,大伟的寡妇妈妈拉扯着他们姐弟仨,始终没有再嫁,可谓含辛茹苦,所以我平常一直挺护着大伟。但是他们家当时的生活条件相当不错了,老娘和两个姐姐都上班,电力局是最肥的单位,工资高不说,还经常发东西,粮油鱼虾,毛巾香皂,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家里只有大伟一个上学吃闲饭的,大伟又是家里仅有的一个儿子,肯定格外疼他。白天他家里几乎没人,妈妈和两个姐姐都上白班,只有大伟上学。当天正好是星期二,学校下午没课,在我和小石榴商量定了,也快到中午了,急匆匆去到九中门口。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学校正在放学,我们不敢公开露面,找了一位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把大伟叫过来。远远地看见大伟跟着那位去喊他的同学跑来了,由于兴奋和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忽然若有所失,想想以前我和小石榴、大伟——学校里的铁三角,一起打打闹闹,一起上学下学,一起嬉笑怒骂,彼此抄写作业,互相冒充家长写假条,以及在作业回访和考试卷子上签字……,如今只剩下大伟一个人在校求学形单影只,而我和小石榴却在准备外漂跑路,有可能从此亡命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甚至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这一切究竟图个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名声?面子?念及此处,我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属实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简短截说吧,大伟听我和小石榴说了眼下的处境,毫不迟疑地把我们带回家。他家的院子有五间房,阳面一溜三间,一明两暗;阴面两间,东西头各有一间,作为厨房和杂物间用。他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小霸王,养成了一种特别“独”的性格,再加之正处于青春期逆反阶段,平时在学校是蔫蔫嘎嘎的老实学生,在家里却整天跟老娘和两个姐姐犯顶,强烈要求自己住一间房子,说什么也不肯再和姐姐住在一个屋了。老娘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将阴面的两间房收拾出来给大伟住。大伟的岁数还小,当然还不懂得什么阳面房子比阴面房子好住、暖和,反正有火炉子取暖,自己拥有一块空间比什么都重要。大伟手里也有那三间北房的钥匙,但几乎不会开锁进去,他妈妈和姐姐在没得到大伟允许的前提下,也从不到大伟的屋子里来,这就给我和小石榴暂时躲在大伟家提供了便利条件。一段时间内,我们俩白天呆在大伟家,晚上下班之前,回到96号的小杂货屋睡觉。一天三顿饭有大伟安排,倒也不太耽误他上学,还能给具备上进心的小石榴同学补补课。眼下快到期末考试了,考完试就该放寒假了,也要过年了,直到终于有一天,小石榴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再也沉不住气了,哭着喊着非要去参加期末考试。小石榴同学对学业的态度,值得我景仰一辈子,这也是我特别佩服他的一点。但我只能安抚他,承诺出去探探风声,只要形势不紧张了,我一定让他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我这一出去,几天下来打听到的消息有喜有忧,更有足以让我们感到震惊的事情发生——六枝和大香在YT县落网了!
很多人以为六枝曾经是个六指,因此得了这个绰号。实则不然,他大名刘志,小名枝子,在家中大排行老六,故而被称为“六枝”。此人淡眉小眼,鼻高唇薄,身材细高,衣着讲究,尤其注重发型,赶上八级大风,发型也得保持纹丝不乱,当时还没有摩丝、发胶,每次出门前他就对着镜子用发蜡定型。这位大哥一贯的面沉似水,冷漠孤傲,没有多余的话,略显闷骚。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杀手气质,冷静沉着,能打敢拼,绝对属于亡命之徒。不过他自己极少招惹是非,大多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身边的朋友不多,但个顶个知心过命。大香大名叫张桂香,老天津卫有一个习惯,给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上一个大字,以示喜爱。大香是最不像玩儿闹的女中英豪,算不上多漂亮,五官都挺普通,可凑在她的脸上却挺好看,肤色苍白,细眉细眼,总显得郁郁寡欢,不过外冷内热,重情重义,敢作敢为,出手不留情面,外表柔顺,内心强大,一心一意跟着六枝。
六枝在红旗饭庄枪喷二黑老伯,造成二黑老伯毁容并且一只耳朵残缺,自知后果严重。两个人在市里东躲XC,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决定远走他乡避避风头。大香的老舅当年上山下乡,分配到YT县窝洛沽镇插队,并在当地结了婚、落了户。大香联系到老舅,正好赶上天津运输六厂要给老舅所在的镇上送鱼饲料和鱼骨粉,通过老舅的安排,她和六枝搭上了开往YT县的半挂解放货车,一路上倒没什么闪失。怎知一到了YT县粮库,司机就把他俩放在了粮库门口,距离大香老舅家还有几里地的路程。俩人一看天已过午,已然错过吃中午饭的时间,想在镇上先找个饭馆,好歹对付一口,再到商店给老舅的孩子买些礼物,然后再去老舅家。这地方只有一条长街,勉强容得下两辆马车交错通行,路边有几家店铺,门面十分简陋,两侧墙上刷着仿宋字的大标语。走了不远,看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饭馆,俩人推门进去,捡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也没什么可吃的,只买了两个凉菜,两碗汤面。当时是下午两点多,小饭馆里仅有一桌七八个客人还在举杯豪饮。按照当时六枝他俩的打扮,无论再怎么装模作样,人家当乡本土的都能一眼看出来——这俩人是外来的。邻桌的酒客也是欺生,用挑衅和下流的眼神一直瞄着六枝和大香。大香的衣服捂得严严实实,但那些人的眼神却像锋利的刀子一般,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透过她的脖梗子往肉里盯,仿佛已经用眼睛一件一件地扒光了她的衣服。六枝心里十分不爽,当时就要发作,拿下斜挎在肩头的“粑粑桶子”背包,随时准备掏家伙。他这个举动把大香惊出一身冷汗,大香太了解六枝了,她心知肚明,只要六枝将背包拿下来,那必定是要掏枪。大香一直比六枝冷静,知道身在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一旦惹了祸,很可能连累她老舅,一个镇子能有多大?枪一响马上全镇子都会传遍,急忙按住六枝的手,用眼神制止了六枝的下一步动作。那桌的酒客却借着酒劲儿,继续对他俩寻衅滋事。六枝把头深深埋在酒桌上,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怎知那桌的几个酒客得寸进尺,上前对大香一通调戏,这一下爆发的可不是六枝了,而是一直试图息事宁人的大香!
如果这几位当地的农民兄弟,只是用眼光对大香远距离调戏,六枝大香可能也就忍了,或者不吭声,或者扭头走开,另外再找地方吃饭。他们俩何尝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正待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邻桌几个酒客中的一位,突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凑乎到大香身边。此人斗鸡眉三角眼扇风耳朵,满脸横丝肉,皮肤好似发紫的核桃,头上戴一顶破棉帽子,穿一件土黄色破棉袄,腰里系着根细麻绳,下身一条黑布缅裆棉裤,脚上踩着一双沾满泥点子的破棉鞋,拿着一支自己刚捻的蛤蟆头卷烟递给大香,用一嘴口音浓重的玉田话说道:“大妹子,你啥时候到咱这前儿了,天儿都晌午了,咋还没吃饭呢?来抽上一口儿,这是我们当地的旱烟叶子。你要是赏脸,就到你大哥那桌凑合一口儿吧,大哥好酒好菜——管够!”大香用胳膊挡住了对方递来卷烟的手,那是只皴了皮拔了裂熏黄了且又粗又糙的大手。她不禁皱了一皱眉,抬眼看看对方。那个不识趣的老乡兀自不知收敛,仍要伸手过来。大香绝非随随便便水性杨花之人,岂容一个醉鬼冒犯?当场抄起桌子上一个大号玻璃烟灰缸,挑事儿的老乡还在一脸坏笑往她眼前凑乎,满嘴的酒气混合着口臭,一口一口地喷在大香脸上,一嘴的唾沫星子好似喷壶浇花一般溅到大香的碗里。大香柳眉竖起,凤眼圆睁,猛地站起身形,手起烟缸落,她久经阵仗,出手又准又狠,砸了对方一个“红光崩现,血溅八方”。生事之人肥硕的身躯,立马如同软布稀面一样瘫了下去,倒在地上,翻着白眼,四肢抽搐!
在座的除了六枝以外,谁也想不到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气质忧郁的女子,竟然说动手就动手,而且还这么狠,邻桌的几个酒客一时间全惊呆了。几乎在大香出手的同时,六枝也从背包里掏出了双枪,飞起一脚将饭桌踹翻,双手持枪各指一方。那几个当地的土混混儿,无非是独霸乡里的一群乌合之众,欺负老实的怕横的,平常就是偷鸡摸狗,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何曾见过此等阵势,吓得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直至六枝护着大香向门外退去,他们才缓过神儿来,试想一下,两个外乡人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把自己弟兄砸得倒地不起,更何况出手伤人的还是一女流之辈,立时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之心,各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拉开架势要上前拼命。六枝大香刚退到小饭馆门外,那伙不依不饶的当地人,也已抓上手边够得着的家伙,紧紧追出门来。六枝大喝一声:“还想回家的站着别动,不怕死的尽管往我枪口上撞!”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伙本地人可不信邪,一出大门空间开阔了,他们从四面围住了二人。六枝的两把火枪顶多同时指着两个目标,而对手到了街上,立刻呼朋引类,本乡本土的“乡亲父老”越聚越多,围着六枝和大香的已不下百十号人。大香也抽出了一柄三角刮刀,和六枝背靠着背与众人对峙!
按六枝以前在市里的一贯作风,用不着去到饭店门外,枪出包、火出膛,当场再撂倒两个,那伙土混混儿受到震慑,不可能这么快追出来,二人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逃走。可是这一次,六枝考虑得太多了,他不想给大香的老舅找麻烦,岂料横生祸端,稍一犹豫,贻误了战机。他暗暗寻思着,两把火枪,只有两响,枪响之后,还得及时往枪膛里填充火药和滚珠,否则这两把火枪等同两个废铁管,这也是火枪最要命的短板。眼瞅着围住他们的本地人步步紧逼,包围圈持续缩小,没有时间再让他多想了,他咬了咬牙,心中发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发昏当不了死!枪响人倒,杀出一条血路,是死是活听天由命!”随着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六指举枪对准了一个看似为首的人,一枪喷了出去,当场把那位撂倒了,亏了两者之间的距离还远,火枪的威力有所衰减,不至于像二黑他老伯似的被轰掉半只耳朵,那也打得满脸流血,疼得倒地打滚,哀嚎连连。
呼呼怒吼的西北风把地上细碎的杂物吹得漫天打旋儿,五六条瘦骨嶙峋的菜狗汪汪吠叫着蹿来跳去,这条又窄又长的街上聚拢了一百多人,却愈发显得荒凉萧索。当乡本土的人们都被六枝这一枪彻底激怒了,有几个愣头青脱下大衣蒙在头上,手持棍棒哇哇怪叫着冲了上来,于是六枝的第二枪又响了。偏远地区的乡下人,毕竟还是见识少,他们并不知道火枪是搂过一响,就需要再次填充火药,还以为能打连发,看见六枝再次举枪的时候,在他枪口所指的方向,有几个又想看热闹又想趁机打便宜人的老乡,抱着脑袋往旁躲闪,人墙瞬间散开了一个缺口。六枝和大香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突出重围一路狂奔!
当地群众也不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子,可能是农闲时实在憋闷得慌,借此机会活动活动被冻僵的胳膊腿,发起狠来奋起直追,手里的砖头瓦块酒瓶锅盖儿,一股脑地飞向六枝二人。正值天气严冬,穿着普遍臃肿厚重,奔跑十分不便。六枝和大香没跑出两百米,就再一次被连追带截的当地人围堵住了。眼见没了退路,俩人也跑不动了,便背靠在一堵土墙上,看着黑压压聚拢过来的人群,“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见得人群迅速逼近,大香心知是穷途末路了,想不到在此穷乡僻壤落难,她性情激烈,不甘受辱,瞪圆一双细眼,倒转了手中的三角刮刀,顶在自己颈动脉上:“你们谁再上前一步,逼急了你姑奶奶我,咱打一场人命官司!”可你当这是在天津呢?当地人可不明白你这一套,不过让大香这么一吓唬,那百十号人也没再一拥而上,不知哪位带的头,纷纷捡起砖头瓦块,使劲扔向六枝和大香,打得二人头破血流。众人依旧不依不饶,见他们俩失去反抗能力了,立刻蜂拥而上,拳打脚踢,棍棒相加,应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那句话,直打得二人蜷缩在地动弹不得。可叹在老城里风云一时两个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远在他乡遭此厄运!
出事地点距离镇派出所不远,很快惊动了帽花。来了两位警官,分开人群,但见地上躺着一男一女,均已昏迷不醒,周围全是血迹,砖头瓦块几乎将二人埋住了。两位警官一人扶起一个,再一看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幸好还都没咽气,立即叫来一辆警车,一路风驰电掣将二人送入县医院。经过医院检查,六枝头皮开裂深达颅骨,脑内有积液,急需开颅手术,一条胳膊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全身伴有外击性软组织挫伤。大香的腰椎第十二节爆裂性开放骨折,脾脏毁损,必需摘除,三根手指骨折,严重脑震荡。当时还没有身份证这一说,派出所对此二人的来头无从查起,只能视为盲流。所长先行在医院开据的手术告知书上签了字,使六枝和大香得以进行手术治疗,而在二人住院昏迷期间,也问不出什么话,仅仅能在他们偶尔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做一点笔录。那个在饭馆里调戏大香,并被大香一烟缸砸倒的当地人也伤得挺重,也是颅骨骨折,也住在县医院。
从治疗再到康复,用了半年左右,六枝和大香的身体才渐渐恢复,但都落下了不同程度的伤残。尤其是大香,她的脾脏被摘除了,腰椎还有严重的后遗症,下半辈子需要一直带着“腰硬子”生活,值得庆幸的是,最终并没有瘫痪,这已经属于奇迹了。到后来二人结婚成家,大香怀孕生子之时,还担了相当大的风险,听闻她腰椎损伤形成的后遗症,严格来说是不可以生孩子的,有可能会造成产妇瘫痪。而大香为了给六枝家留下一儿半女,不惜冒着瘫痪的风险,生下一个七斤七两重的大胖小子,母子安然无恙!
在二人治疗期间,当地官面查清了事件的经过,由于挑起事端的是当地人,六枝又使用火枪打伤了人,因此各打五十大板。对方咱就不说了,人家毕竟是本乡本土的。单说六枝和大香,六枝被TS市法院判处劳动改造四年,在邢台监狱服刑,大香内伤严重,被遣送回天津监督就医。俩人谁也没提红旗饭庄的事儿,只说来YT县看望老舅,遇上当地人挑衅。事后想来,他们俩也是因祸得福,早早地尘埃落定,在他们接到判决不久,“大搜捕”行动就开始了。如果他俩跟当地人打架的案子,发生在大搜捕期间,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说不定得把他们俩“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