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霁叹了口气,道:“没有必要问这些的。”
倘她真的喜欢李惊风,转瞬沧海,她也只能对着李惊风的尸骨缅怀。
她望着李惊风已经通红的眼圈,推开他,淡淡道:“天色不早了。你将头发晾晾干吧,免得受了凉。”
也免得让她沾惹上一身的潮气。
这番话听在李惊风耳里,又成了新的意思。云霁要赶他走了。
云霁鬓发上的长流苏和李惊风头发勾结在一起,他一句话也没有讲,默默解开了。
在离开之际,他听见云霁又道:“李惊风,生辰快乐。”
云霁双眸微眯,似乎在笑,又好像只是躲着光。
她背后金光蔓延,像极了笑尸山初见的那一天。
李惊风哪记得自己什么生辰,他每年过的生辰,都是遇见云霁的那一天。此刻他将无数的心思都揭露横陈在神仙面前,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承接这一句“生辰快乐”。
廊外,李惊风委顿于地。
倘若白相师不带来他身世的什么消息,倘若他今日没有同阿霁说这些话,他还能是那个跟着云霁的普通少年。
极大的绝望包裹着李惊风,他自笑尸山辞别逝世的人后,还未曾有这么多的彷徨无助,只因为云霁。
“他这么说,你就信了?”
李惊风眼前投下了一道黑影。
他抬头,来人恰似梦中那个长着狐狸耳朵的男子,此刻李惊风看清了他的全貌,睡凤眼,高鼻薄唇——与他生得完全不差。
唯独眼下有一颗殷红殷红的痣,像是用血点的。
这只极像他的狐狸精蹲了下来,伸手轻触李惊风眼下,道:“你怎么知道她与别人没有肌肤相亲过,心里未曾记着别人?”
“李惊风,你这么没用,你永远不能让她只看见你。”
“四海八荒,九郡十二州里只有一个阿霁,你这样可是抓不住的。”
“你肚子疼?蹲在这儿做什么?”李云生上楼时,恰巧碰上了他。
狐耳男子同李惊风一同转头望去,李云生神色如常,仿佛只能看见李惊风一人。
李云生初见李惊风,觉得他锋芒内收,可此刻李惊风朝他一笑,笑中竟带了五六分的偏执神经,像是白相师昨日崩溃大笑的时候。
“信。”李惊风朝他伸手道,“给阿霁的信,我等着你送来呢。”
……
次日,客栈中就只剩下云霁和赤缇了。
李云生重新帮赤缇带回了那把她自己找工匠打的亢龙刀,悄无声息放在了她房门口。而后同李惊风等人一块不辞而别。
赤缇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琢磨着两把刀的不同之处,但话亦然没有昨天多。
她突然问:“阿霁,你点化一下我,为什么李云生和你和别人都有话讲,却独独不和我讲话?我真有这么不讨人喜欢么?”
今天没有李惊风替云霁梳头,她的头发是赤缇胡乱绑的麻花辫,她偏头,散乱的鬓发让她多了几分灵动狡黠。
她笑着问:“你是不是嘲笑过他?比方说你曾经笑过他的云州口音?”
赤缇小声道:“是,但我说的又不是假的……”李云生要是话讲急讲快了,就像是有人挥舞着他的大舌头,什么也听不清。
云霁又笑着问:“是不是他每天都抱着刀冥思苦想,不愿意同你再讲一句话?”
是这样。
“我猜是不是你还赌气和他说些‘赤木郡有的是人娶我’一类的话?于是他说‘那你赶紧嫁去吧,不要来烦我’,然后躲着你离开了?”
赤缇眸光惊异,看着云霁,怎么会有算的这么准的人?
云霁笑道:“我已经忘了怎么观星了,这些全是我猜的。被心上人嘲笑讲话难听,那肯定就不愿意开口。心上人嫌他不中用,只好逃之夭夭,远走高飞。”
赤缇愣在那儿,对着云霁一双灵动的笑眼,“呀”了一声,她起身想要去追李云生,又不知道往何处去,悻悻回到原地。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她道:“那你怎么看不出跟着你的李惊风喜欢你?”
云霁垂眸,长睫微动,道:“恩甚则怨生,爱多则憎至。”
一只十斋犬只能活二十年,寻常人尚不肯养,就是怕狗死了伤心。李惊风对于云霁也算是一头“十斋犬”,她不愿意因为一人搅动自己的心神。
云霁将亢龙刀装上刀带,背在自己的身上,转头道:“走了。你不是说要跟着我吗?你要去哪儿?”
赤缇“诶”了一声,连忙跟上。
……
暮春之时,杂花傍绿树,过路的茶棚里比起往日已经冷清了不少。
鹰卫队浩浩荡荡一路追过来,谁人都知出了乱子。讲书的老先生压着嗓子,也不敢大声再拍桌。
李惊风面无表情抽出鹰卫队追兵的腹中的剑,血腥味弥散开,盖住了浅淡的茶香。
溅起的血点落在他眼下,恰好是颗殷红的痣。
鹰卫队大部分往常州去,还有少数追兵阴魂不散,跟着他们。随着动作,长鬓发落下一绺,垂至李惊风额前。
白苍在一旁兴味盎然地看着,忽而问道:“你会用剑?”
李惊风将发须别在耳后,偏头淡淡道:“我一直都会。”
云霁会用剑,在他少时一招一式教过他。
白苍见他神色发怔,就知道在想云霁。他笑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离开云霁。”
李惊风固执道:“不是我离开。”
在临行的那一早,春雨漫了沙堤,李惊风未曾和云霁告别,就随白相师走了。
是那个像鬼魅一样缠绕着他的狐七哥干的。
李惊风不动声色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日在红线庙拿来的红绳将他的手腕箍得紧紧的,红线头已经钻进了他的脉搏之中。
李惊风磕了磕剑上的血,冷声对茶棚里的说书先生道:“接着讲。再来点茶水。”
白相师等了李惊风好一会,没等他憋出其他话来。
他怎么只有在云霁面前像个愣头青,对着旁人都是不假辞色?
说书先生哆哆嗦嗦开了嗓,他一般看人下菜碟,若是寻常百姓,他就讲些市井猎奇桃色故事,若是达官贵人经过,就颂扬些深明大义的大官,他看着刚杀掉鹰卫队的年轻人,绕了半天,扒拉出个数十年前亢龙刀如何护送皇室遗孙南下的故事。
白相师听了半晌,哼笑一声,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像‘亢龙刀’?”
李惊风沉默摊开那张从李云生处拿来的信纸。信纸用天丝绢包裹了四边,但也已经发皱了。
他抬头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李惊风曾荒唐地梦到他成了亢龙刀。
云州多雪山,亢龙刀被常州的烟柳迷了眼睛。他鲜衣怒马踏过了花草柳树,在雁回客栈一瞥惊鸿。
自此,少年意气全部倾泻于一人身上。
常州长长的栈桥上落满红枫,云霁的粉衣似要被淹没在其中。“他”背着笨重的宽背长刀,径直穿过枫叶廊,拥住她道:“阿霁!”
云霁笑着接住了他,细密的吻落在她脸侧,亢龙刀对着心上人,话语中都带着扭捏,他问:“阿霁,倘若说,我比起之前遇上你的那些人,哪一个更重要?”
“你是不是最喜欢我?”亢龙刀固执地问。
云霁说出了那句曾对李惊风说出的话:“你要我怎么喜欢你?”
像今日的李惊风一般,亢龙刀和他的阿霁分道扬镳。
白相师懒洋洋道:“亢龙刀在护送北太子南下的时候已经竭力,云霁出手相救,后来老将军宋青山与其父登门道谢,宋青山偶得神仙赐名。”
“他……在之前跟你一样,是个莽撞的年轻人。听说曾经败给云霁,就追着她跑了很久,和那个追李云生的小姑娘一样……”
李惊风打断他,道:“好了,不用说了。”
李惊风垂眸去看信纸上的字迹,撇捺绵软,和他的手迹似乎也差不多。
“阿霁启:
阿霁,我老了,事情也记不清楚了。
我总是以为昨天是刚到雁回客栈的那一天,我把亢龙刀往板凳上一放,招呼小二上一壶好酒,小二拿了两大坛烧酒过来。我一喝就被呛出了眼泪,你坐在对边的板凳发笑,说青州的“春来酒”要更烈更浓郁。
后来我俩喝醉耍酒疯,我的亢龙刀一来这偌大的江湖人间,就碰上了此生最强劲的敌人。
再后来我赌气说“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打不过你,我不过徒增伤心,从此不见。”
我护送年幼的北太子南下,刀剑相交,我又看到了你。
那时的我不想着去躲箭,想遮上我的脸,我那时已经四十岁了,脸上生横纹,白发替青丝。
我拿不动刀了,阿霁,我到最后还是没有赢你。
乱世尽出群雄,盛世渔樵耕读,南北国复又统一,我看见有才识的小辈都去文举当了官,会使刀剑的少年都去武举做将军,昔年一切也都随之没落了下来。
阿霁,我拜托人,把我们的名字,挂在了青州姻缘庙上,你说,红线可以跨过大江大河,从雁回客栈拉到小瀛洲吗?
我记不清楚年岁了,但总想再见你一面,我猜我一定会迫不及待跳进轮回里,却忘了你还在小瀛洲。
如果有机会,你我再见面,我怕又已经成了知天命年岁的老头了……
这么说的话,还是不见为好,我总想在最好的年岁见你。
亢龙刀留给你,就当我赢了你一把,至少在死生前已无憾了。你如果不喜欢,就把它丢在小瀛洲,刀就是另一个我 。
先生说读不了万卷书,就走万里路。
阿霁,可是我的万里,却一直追着你。
……算是我求你,让这块破铜烂铁,再陪你度过无尽的年岁吧。”
李惊风最后一遍看完信,把它揉成一团,随意丢进了倒茶渣的篓子里。
小茶棚内说书先生无书可说了,又把以前人物的偏门小传拿出来当车轱辘话滚一遍。
“说起以前的事情,最盛莫不过那亢龙刀,有道是‘亢龙有悔,功败垂成’,这位侠士出山前满腔热血沸沸,竟然一改祖宗武学招数,把最后一式‘亢龙有悔’改为了‘亢龙无悔’。
可惜这位大侠卷起千般风云,也有凡人忧愁,他毕生来,唯有一位人求不得,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
白相师道:“走吧。我们要上路了。”
李惊风忽而道:“我同他不像。”
“我不中用。”他冷淡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相貌也没有多出挑,人也不怎么讨喜,比不过他,也留不住阿霁。”
狐七哥的声音不知道在哪里又响了起来:“李惊风,你知道就好。”
这位“渡世间姻缘红线神”讲话格外地刻薄,李惊风漠然在心中反击,道:“你牵上了红线,阿霁也不曾喜欢过你。”
“走了。”李惊风把长剑随意一丢,恹恹站起身。
离开客栈的时候,李惊风没有听到,那说书人醒木一拍,摇头晃脑,卖着关子道:“先说这‘亢龙刀’是何许人也?”
“这位侠客,有个穿山掠海,无匹无羁的名字——李惊风。”
作者有话要说:天杀的终于把男主赶走了接下来剧情是阿霁装x了,然后男主没精分没切片他只是在庙里得了精神病(嚼嚼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