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
慧慧从窗户往外看,觉得远处有些深蓝色的轮廓应该就是突尼斯的地中海。
忽然钟声响起来,穆斯林们跪地祷告,空气里有低沉的祈祷的声音,她想:安拉听不听得到?
来开门的是萨利姆,他气哼哼地说:“走!跟我走!”
慧慧跟着萨利姆下楼,这是她七天来第一次离开这栋楼。她坐上一辆吉普车,穿过狭窄的山石铺就的街道和小巷,去未知的地方。她在车上时歪着头向外看了看,看见光脚的小孩儿在街上踢足球,小黑脸,白牙齿,嘎嘎笑着,声音像是小动物的一样;她也看见小巷的上方架在两边老楼上的竿子晾晒着穆斯林们的袍子,带着烤肉香料味道的风把它们吹起来,挡住一线天空。她坐在这辆弥漫着汽油味的老旧的吉普车上,心里忽然有小小的快活,仿佛自己不是人质,仿佛十九岁的自己在上学的路上。
他们在一个清真寺的门口停下来,萨利姆推推搡搡地带她进去,沿着圆形穹顶的檐廊一直向里面走。在一个房间的门口,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整理了一下头发。
萨利姆上来看看她说:“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她说:“气味。”
萨利姆真的抽着鼻子嗅了嗅,然后说:“装神弄鬼,快进去。”
他在后面推了慧慧一把,她踉跄了一下,好悬没一个跟头跌进去,然后马上站好,直起身来,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丹尼·海格。
他在一张长桌子的后面,席地坐着,身上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和一条米色的长裤,光着脚。他的气色很好,脸是金麦色,显得眼睛更蓝,他就像一个自在的观光客,从山地的夏令营来到海岸,换个地方继续休息。他果然一个人来了。
慧慧被萨利姆推了一个踉跄进来的同时,丹尼·海格坐直了身体,没有立即过来拥抱她,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控制局面,甚至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只是稍稍坐直了身体,然后仔细地从上到下打量慧慧,如同检验一个舶来的货物是否被妥善保存,是否完好如初。
房间里面还有别人,游击队首领阿桑和他的几个兄弟,还有几个穿着黑色袍子的突尼斯人,他们坐在长桌子的另一侧,桌上放着几页文件。
阿桑说:“海格先生您看见了,我是守信用的,您的女人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吗?活的,完整的,干净的。那我这份合同您就要签了吧—放弃突尼斯自来水厂,您一个法国人,还是在自己家里好好忙活吧。”
丹尼·海格拿起笔来,扫了扫桌上的合同,当的一声,他又把手里的笔扔在桌子上。
突尼斯人都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穿黑袍子的一拍桌子,阿桑仰头哈哈笑起来:“海格先生,您是弄错了吧?您不签这个合同还来突尼斯干什么呢?您是不是要看我们杀了这个女人,然后再自己找死啊?”
阿桑一摆头,萨利姆领命,上来就拽慧慧。
她挣扎了一下,萨利姆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就往外拉。
谁也没有看清五米之外的丹尼·海格是怎么一下子就袭击过来的,看清的时候,他已经左手扼住萨利姆的脖子,右手狠狠一拳击在他腮上。就那么一下,慧慧好像听见了萨利姆那一侧脸颊上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丹尼·海格一秒钟都没浪费,把右手抬起来,抡圆了又要打下去,阿桑把一支上了膛的枪狠狠顶在他的太阳穴上,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上一秒钟还懒懒散散,下一秒钟就上去揍他弟弟的穷凶极恶的法国人道:“你这个浑蛋,你真是找死啊你,你这就不要命了,是吧?啊?!是吧?”
他那黑色的枪口紧紧地顶在丹尼·海格头上。
蹲在地上、仿佛一心要打死萨利姆的丹尼·海格忽然咧开嘴巴笑起来,慢慢地回头,用自己的眉心对着阿桑的枪口,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们,还有他,”他指一指躺在地上直抽搐的萨利姆,“你们再碰她一下试试看。”
阿桑说:“你不签字试试看!”
丹尼·海格慢慢站起身,看着阿桑说:“我不能签。我跟你们说了好几遍了,你们以为是我不供水,其实水源早就没有水了,我拿什么来供应?你们想要我放弃水厂?你们想要接手?你们想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能洗澡,对吗?可以啊,看一看能支撑多久,能不能撑到十月份的法军撤退纪念日。”
阿桑略沉吟,说道:“那更好了,那简单了,我们不要水厂了,我要是杀了丹尼·海格,多少人难过我不知道,但是很多人高兴是一定的,其中就有她。”他用枪口指一指慧慧。
丹尼·海格看看慧慧,还是跟阿桑说话:“别管她高不高兴了,放她走吧。”
阿桑说:“我放她走?然后你死在这里?不不不,海格先生,如果你不能把水厂还我们的话,那我宁愿你去死,女人留下。”
丹尼·海格看着这些突尼斯人:“你们以为我来这里干什么?放她走,我能找到新的水源—这个条件不足以交换吗?”
“新的水源?”阿桑笑了一下,“我为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
后面那些穿黑袍子的家伙们开始忖度掂量丹尼·海格的提议几分虚几分实,几分真几分假,这个狡猾的法国商人究竟可不可靠,他真的是单枪匹马来的吗?他会留在这里帮他们找到新的水源,条件就是放这个女人走?
新的水源,新的水源。
在这个极度干旱缺水的国家,没有什么比这个东西更珍贵,更让人渴望了。
丹尼·海格把阿桑那支枪慢慢地按下去,看着这群人,他的条件开出来了,等着他们的答复。
他一眼都没有看齐慧慧。
他就是这样,他把她当作一个东西一样安排她的命运,从来不问她是否同意,这个自以为是的狂妄的家伙,她可真恨他啊。一直都没说话的慧慧握起拳头来,朝着丹尼·海格走过来,站在他后面,慢慢地一字一句清楚地问他:“谁说我要走了?”
他回过头来看看她:“我说的。”
“那我告诉你,我不走。”齐慧慧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坚决、执拗地说,“你听着,我不走,你留在这里我就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
他像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抬头向外看了看,然后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听话啊,你先行一步,我在这边帮他们找到水源就回法国,比你晚不了几天……”
她气得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眼前被水汽模糊了。她一头朝丹尼·海格撞过去,双手抓住了他衬衫的领子,把他的脸拉下来,让他好好地看着自己:“丹尼·海格,你是没听清楚我跟你说什么呢,还是你老了,耳朵聋了或者脑筋坏掉了?我再说一遍,别让我重复,你不走,我就不走。我不走!我不走!你听见没有?你听见没有?!”
丹尼·海格的手在外面扣住她的手,紧紧勒住,勒得她骨头都疼了。很久很久,他看着她的脸点点头:“好,慧慧,好,你留下来,你跟我在一起。”
突尼斯人很高兴,因为两个人质都留下了。丹尼·海格信誓旦旦地说能找到水源,他们也打好了如意算盘,就算找不到新的水源仍有这个有钱人和他的情人在他们的手上,工夫总不会白费的。
寻找水源的队伍很快上路了,队伍里除了丹尼·海格和慧慧,以及监视并押质他们的阿桑的团队,还有一个熟练的打井队伍,他们带了足够的粮食、饮用水和一台小型打井机,骑着骆驼上路了。按照丹尼·海格的说法,一路向西南,朝着沙漠走去。
是丹尼·海格把齐慧慧扶到骆驼的背上去的。上去之前,丹尼·海格用突尼斯人拿来的袍子和头巾把她包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他捧着她的头,看着她笑了。
热乎乎的风吹过来。
那一刻她身上都是汗水,她以为他会隔着面纱吻她一下,但是他没有,丹尼·海格只是问她:“见过沙漠吗?”
她摇摇头。
“时间不会太久的,你就当作是一次旅行吧。”
他把她扶上骆驼,她说:“捂得这么严实,我热。”
“非这样不可,”他说,“沙漠太热了,不包裹上,水分都蒸发出去,人就脱水了。”他说着帮她把脚踝也包裹好。
突尼斯人在骆驼的脖子上拴上铃铛,他们的脚步陷在沙海里,深深浅浅的,骆驼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参差的和谐的响声,细如粉末的沙子被炽热的风推动、堆砌,形成大大小小的沙丘。一队人在高大沙丘的影子里行走,天空中偶尔有鹰飞过,忽然俯冲下来,可能是看到了从旁边长着针叶植物的洞中探出脑袋的沙鼠。
可是其余的时间里,这里没有其他声响,也没有气味,只有广阔无垠的沙海和从沙子里的缝隙里蒸腾出来的热浪。
这里再也不是那个雨水充沛、被大河贯穿的城市里昂,这里再也没有那些宝石一样蓝色的湖泊。
这里的水只存在于饥渴的人的幻想中。
在白金色的北非沙漠里再回忆起法国的水,像一个人无心虚度了自己年轻时的爱情一样,再回头看,无限唏嘘。
他们在清晨出发,趁着天气没有十分炎热的时候尽量赶路。到了中午,太阳当头的时候,搭一个简单的帐篷,一行人吃些东西,休息一下。日头斜了,沙丘又有影子的时候,他们再继续赶路。
丹尼·海格一直没再跟她说话。他的骆驼就在齐慧慧的后面,她有时候回头看着他,看看他的眼睛。
她的心里很讶异,他们这是去找水源,为什么丹尼·海格要带突尼斯人直奔沙漠的深处呢?她越想越觉得奇怪,再回头看看他,忽然就想通了。
到了晚上,他们在一个沙丘后的背风处宿营,太阳一下去,沙漠里面冷得很快,阿桑点上了篝火,有人扎帐篷,有人喂骆驼。
突尼斯人吃了东西喝了酒,陆陆续续地去自己的帐篷里睡觉了,阿桑临睡之前过来嘱咐丹尼·海格和慧慧说:“我困了,得睡觉,不看着你们了。但是我告诉你们,一点动静我都能醒过来,别想跑,跑了的话,就死在沙漠里,都不用我浪费一颗子弹。”
丹尼·海格对着他的枪口说:“英雄,你不用每次跟我说话都把枪上膛,我明白的,你去睡吧。”
之后篝火堆旁就剩下他们两个了,火烧得旺旺的,把人的脸照得发亮。
丹尼·海格用棍子拨了一下火堆,没有看她,却对她说:“太晚了,明天要早起来赶路,你去睡吧。”
慧慧忽然坐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你的人埋伏在哪里啊?他们什么时候到?”
“什么我的人?”
她身子往后退了退:“你别告诉我你是死心塌地地真要给这些突尼斯人找到新的水源。”
丹尼·海格喝了一口酒囊里的烧酒,擦了一下嘴巴,看着她说:“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找到一个新的水源?”
篝火啪地一响,一颗黄色的星星从沙漠上方的夜空滑落了,丹尼·海格对齐慧慧说:“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起过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