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惊喜地尖叫着扑向丹尼·海格,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雷雨交加,他站在窗子的边上,有闪电,我被他的影子覆盖着。我说:“你怎么进到我的房间里来了?”
“在外面等了你三天都不在,再说我想看看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就找人开门进来了。”
“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不错,很整洁,虽然空间有点小。”
我走过来,身上湿漉漉的,椅子在他旁边,我坐在床上。
他如何进门的细节我不去追究了,这人想做些什么都行,我说:“你从伦敦来的?”
“是的。”
从一个行宫到另一个行宫。
“你呢?你去哪里了?”
我想一想:“跟同学去意大利玩了。”
“那很好,愉快吗?”
“是的。”
我们两个月不见,一个月不通话,他在伦敦逍遥快活,我在赌城任性耍钱,其实过得都算不错。可是两个过得不错的人忽然面对面了,少了很多对话的热情和基础。天越来越黑了,雨还在下,丹尼·海格打开了我书桌上的台灯。
“我就住在这家酒店,悬崖上的布列塔尼别墅,等一会儿,或者明天,你整理一下,去找我?”丹尼·海格说。
“嗯。”
他这就要走了,我一直低着头,他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皮鞋的带子松了,我说:“请等等。”然后我蹲下去,把他的鞋带系好。当我再站起来,便被丹尼·海格抱住了。
我仰头看看他,他那湖蓝色的眼睛变成火焰,他整个人是烫的,连呼吸都灼烧着我。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捧着我的脸,声音低沉地说:“我想你。”然后他的嘴唇烙在我的嘴唇上面。
我的心里有一只贪婪暴躁而欲火熊熊的小野兽,这只小兽被关了太久了,此刻被丹尼·海格霍然点着了火,叫嚣着要冲出牢笼。
他一直看着我的脸,脸上有层淡淡的难以捕捉的微笑,带着点好奇、欣赏,还有纵容,仿佛要看我究竟能折腾到何等地步。他在下面不知触到我的哪一个点上,我霎时疼得身体向后仰去,我的手一下子把台灯拉到了地上。房间里忽然变得漆黑一片,闪电划过天空,劈在映在地板上的我的影子上,那一瞬间我看到的不是自己,是那只野兽带着满怀嫉妒和占有,跳脱出我的皮囊,在暗夜里狰狞着。
在突然袭来的恐惧中我的身体继续紧缩,丹尼·海格也在同时发出低声的呻吟。
……
雨越下越大。
我们亲密完,喘息未过,人就冷静下来了,精明的意志和判断力也都回来了。上一刻钟还热情如火恨不得把对方烧熟了吃掉的我们两个都心平气和了。我们躺在我宿舍的单人床上,他仰着,我趴着,他的手指从我的头顶抚摸到我的脊背,一点点滑到我的腰上、臀上,我安静地在黑暗里分辨着他侧面的棱角和曲线。
“从前我遇到一只漂亮的小猫,眼睛是琥珀色的,总像有点泪水。”他说,“我将它抱回来养。我没见过那么乖那么可爱的东西。养着养着,这个家伙长大了。脾气越来越大,变化莫测,性子也野了,再不像从前那么乖。我这才发现,原来那是只小豹子。”
我咯咯地笑起来,支起上身,伸手抚摸他的脸:“那你打算怎么办啊?是要管住了,还是要放归山野?”
他收敛了笑容看着我的眼睛说:“那要看她怎么办。”
我凑过去,亲他的嘴巴,用嘴唇亲,用牙齿亲,用力亲,亲得很重,亲得我自己都觉得疼了,亲到他推开我。丹尼·海格用手指擦擦自己的嘴唇,上面依稀有血迹。我笑着对他说:“那有什么啊?反正,反正你拥有整个动物园,哦不,森林都是你的。”
丹尼·海格没再跟我纠缠这个火药味十足的话题,他起身,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对我说:“你睡吧,明天去找我。”
他走之后,我坐起来,吸了几支烟,看看时间,还不到晚上十二点。我赌了差不多一天的钱,从蒙特卡洛赶回尼斯,恶狠狠地跟丹尼·海格揪斗一番,但是我一点都不累。我起来刷了牙,洗了脸,换件衣服,打着雨伞又出门了,直奔“烈火”酒吧。
下雨的星期一,酒吧的生意冷清,我得以跟酒保详细地解释我想要的口味:“我要烈一点的酒,但是甜的,要能喝醉的,但是不能太难喝的。”
这位小伙子笑着点头,开始调酒,手段让人眼花缭乱,过程中他问我:“不高兴啊?”
我想一想,指着身后一屋子的人问他:“你说,这些人当中有几个高兴的?”
他说:“嗯,你说得对。”
我喝到第二杯的时候,雅尼克走过来,我带着点酒劲问他:“Gitan说的是不是这种人?嗯?四处流浪唱歌的。”
他眯着眼睛想一想:“嗯,差不多。”
“吃饱饭总是能保障的吧?”我问。
“多少还能赚点钱的。”他说。
“要人入伙吗?”
“你?”
“对,我。”
“你会唱歌吗?你懂音乐吗?”
“不太懂,但是总能帮点小忙,当个助理,看份合同什么的。”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喝了一大口酒,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你?你是个有钱人。你……你那个漂亮的戒指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连他都留意到我的戒指不见了,我笑着说:“你看,你说错了。我才不是什么有钱人呢。我的假戒指扔到哪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信?我告诉你,我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哎,但是我真的想加入你们。”
雅尼克半天没说话,我想要拿起自己的杯子再喝一口,手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他说:“你冷吗?你的手可真凉。”
那一刹那,我那被美味的酒精刺激过的脑袋里面很乱,眼前和耳畔闪过很多东西:那通打到美国的电话,女人对我用英语说“你要找丹尼吗?没有打错”;苏菲从桌子上推过来的字条;丹尼·海格的眼睛;还有我在蒙特卡洛赌船上的溃不成军。
我转头看看他,雅尼克,年轻男孩,很高大、很漂亮的摇滚歌手。红色头发的他像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丹尼·海格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他是否也曾经钟情于一个姑娘?还是他早就拥有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想到这里,我心中那只小兽又跳出了笼子。我带着点报复的心理和放纵的快感倾身向雅尼克,亲吻他的嘴巴,他也在同时搂住了我的肩膀。我体会着他的嘴唇和口腔的气味,柔软还有温度,我们的鼻子尖相互摩擦,那一刻我想忘掉一个人。过了很久,我们慢慢离开。这里没有谁会注意一对接吻的年轻男女,除了我们自己,他说:“你想去哪里?”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从高脚椅子上下来,我把酒钱放在吧台上,准备离开。
雅尼克没再与我有身体上的接触,他只是笑了一下:“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连声“再见”也没有,我离开那里。
他是一个嘴唇柔软、气味可亲的男孩。
可他不是丹尼·海格。
我在自己的宿舍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我梳洗好了,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去他住的布列塔尼别墅找丹尼·海格,房子是空的。酒店的员工在打扫,在客厅的桌子上,我看见他给我留的字条:我在沙滩上等你。
我找到他,他在遮阳伞下面的椅子上看书,手上是一本侦探小说。他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往身上擦油,有小贩叫卖冰激凌和冰冻的覆盆子经过,我买了两杯,递给他一杯,这时他方跟我说话:“谢谢。”
他看完了那本书后,把书丢在一边,空闲出来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们今晚上回里昂?”
“好的。你看了什么故事了?给我讲一讲。”
“嗯,没什么意思,就是一群嫌疑犯一个一个地排查,看谁是真正的凶手。最后找到了,但是解释得很牵强。”他一直戴着眼镜,看不见什么表情,他说,“那天你讲的那个大狗的故事说完了吗?它最后成了一只雪橇犬,这就是结尾吗?”
当然没有。我正要跟他讲巴克之后的经历,忽然有人叫:“丹尼!”
沙滩上走过来穿泳装的一男一女,上来便拥抱他,那女的有一头发亮的栗色头发。丹尼·海格给我们互相介绍,那是夏洛特和她的丈夫布鲁诺,他们与丹尼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
夏洛特说:“你来尼斯居然不告诉我们,真可恶。”
丹尼笑着:“停留的时间太短了,要不然怎么能不找你们呢?”
夏洛特用食指指着他的胸膛,又霸道又热情地说:“别说那么多的理由,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吃饭。我写邮件的时候告诉你了吗?我的酒庄上个星期开窖的红酒棒极了,爱丽舍宫可能要选它当作国宾礼物的。”
夏洛特所言不虚,她的红酒味美甘醇,口感极佳。我们被邀请到她在半山腰的家,凭海临风,在草坪上喝酒聊天。丹尼·海格兴致极佳,喝了一杯又一杯美酒。
听他们聊天,我知道他们从前是在登山俱乐部认识的。夏洛特曾经在山顶遇险,丹尼·海格搭救她下来,从此两人成了生死之交。布鲁诺是后来加入的,他跟夏洛特五年前结婚,丹尼·海格是证婚人。他们言谈之间对丹尼·海格总有些感激之情,夏洛特之后跟我说,原来丹尼·海格曾经出了一大笔钱帮助他们渡过生意上的难关。
我起身去洗手间,夏洛特陪同我去。我们穿过有着高大举架、穹顶上是宗教画的中庭,我对她说:“这房子可真漂亮啊。”
“嗯,这是我三辈以前的祖父修建的,当时从罗马请了画师来,最初建成的时候,在这个地区也算是大事情。”
“想当然。”
我从洗手间出来,夏洛特在外面等着我,她手里夹着一支烟,我洗手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我,有些审视和判断的味道。她将帕子递给我擦手:“我带你看看这房子?”
“好的。”
她大约有三十多岁,脸上不施薄粉,穿着件休闲的袍子和软皮靴子,她的身体很瘦,走路慢悠悠的,有种说不出的潇洒的风骨。她带我看这房子每一位曾经的主人的画像,她从前的游戏房,给家中每一个到了十六岁的女孩儿举行晚会的舞厅,还有藏着五万册图书的书房。
“这漂亮的房子险些保不住,”她说,“前年的生意很不好,我们在中东的投资又出了错,想把这房子卖了抵一下,要不是丹尼帮忙,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她说起他,眼睛看着我,“他真是个慷慨的朋友。”
我笑一笑。
“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快两年了。”我说。
夏洛特走在我前面,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己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我认识丹尼都有十多年了。时间对于男人和女人真是厚此薄彼。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看看丹尼,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请到这边来,这是我的钢琴,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每天都在这里弹钢琴。”
那个房间踞在这层楼的角落上,三面都是大窗子,窗子下面种着大捧大捧的萱草,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清新的气味和月光盈满了整个房间,那中间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夏洛特走过去,把琴盖打开,手指轻轻滑过琴键,在上面拨下一串音符。
可是我的目光被放在钢琴上的另一个东西所吸引,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放在手中,仔细地看。沙钟形状,雾白色的水晶瓶子,里面的水还剩下一半,冰凉凉的。见我把它拿起来,夏洛特笑了:“认得它?”
我没说话。我当然认识这只瓶子,丹尼·海格曾送给苏菲一模一样的礼物,是我把它拆开的。
夏洛特说:“你也有一个吗?”
“……”
“那么我这个前会员还是欢迎你加入‘海格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