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上大学四年级的秋天,教授布置了实习,让班里的同学分组,进行小型贸易项目的实际操作。我加入的项目组共有七人,每人入股三千欧元,除去一千欧元的办公费用,还有两万块。我们要用这两万块运作六个月,看一下最后的利润可以达到多少。
经过两个星期的调研,我们选择了一种在新西兰生产的食品增稠剂,因为它是新的专利产品,同类产品在法国和新西兰的差价达到了十倍。我们觉得这个赚头比较大,也许可以下手。
摆在眼前的问题有两个:因为是食品添加剂的新产品,它能不能获准进入欧盟市场需要进行认证。法国买家强调,货他们可以要,但是认证过程及其中产生的费用必须由我们负责。第二个是一个传统问题,新西兰卖家的最低发货量要求达到五万欧元,买家一定要货到付款。我们的启动资金根本不够。
这时候,项目组内部有了一些不同的意见。有人主张另寻其他商品,如果不是食品方面的进口货物,那么欧盟的控制和质检体系相对没有那么严格;还有就是他们不同意追加投资,两万到五万,增加了一倍半,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风险。
我们是在课后开会讨论这件事的,有人反对,有人赞成,但是主张换项目的同学占了多数。我心里其实不太服气,我觉得选中一个不错的项目不容易,不应该轻易放弃,即使我们立即换了别的产品来做,必然又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难道到时候再换阵地吗?但是反对派已经占了大多数,而且他们也有说得通的道理,我什么都没有说。
当时我什么心事都摆在脸上了,思考啊,较劲啊,眉头紧锁啊。丹尼·海格问我:“你们学校开了拉丁文的课了吗?”
我说:“没有啊。”
“我以为只有拉丁文和中文课能把人难为成那个样子呢。说说吧,说说你碰到什么问题了。”
我把整件事情跟他和盘托出,项目、预期利润、目前的困难,还有我的想法。
“你是想做成这个买卖?”
“那还用说?我的proposal做了三十页。”
“那你为什么不在会议上说出来呢?”他看着我的眼睛问。
“哎呀,真让人挠头,”我说,“我跟他们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这两个问题,现在只觉得不能轻易放弃。”
“嗯。”丹尼·海格想了想,“第一个问题是买家的合理要求。作为中间商,这是你们应该做的工作,既然是规定程序,就要按部就班地完成,这是应该做的事。至于第二个问题,微微,我觉得这个计划也还不错,还需要多少资金,你做一个预算,我来出,以你的名义入股,怎么样?当然了,生意做成之后,股息我要利润的三成半。这个不算不合理吧?”
我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看着他,看啊看啊,丹尼·海格就乐了,他走过来,半蹲在我旁边:“你那么看我干什么?你觉得我越帮越忙啊?”
我摇摇头:“丹尼,不是钱的问题。”
“绝对是钱的问题。你以后要小心了,微微,做再小的生意,也要竭尽全力地控股,要做定规则的那个人。当然,你还得说服你的合作者们。你要让他们知道你的想法,让他们赞同你,你懂吗?”
我眼睛向上看。我巴不得有一个人让我知道他的想法,让我赞同他啊。
他过来捧着我的脸,让我好好看着他:“微微,你们下一次‘股东大会’什么时候?”
“明天十点半,第一节下课。”我说。
“去,微微,”他说,“去跟他们说,说你想要继续这个计划及其原因,说你愿意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如果有人走,可以,你会立即补上他的那一份投资。当然,你希望他留下来,你希望所有人留下来,把这个不错的买卖做完。”
这是丹尼·海格给我这个商校生上的实战课,我记住了两点:我要做定规则的人,还有我要我的合作者留下来。
要真正达到自己的既定目标,过程很不容易。丹尼·海格告诉我该做什么之后,我仍然按照自己比较习惯的方式行事。我不喜欢不做准备,我要事先沟通。
除了我之外,还有六人,其中两人对这个食品增稠剂仍有些恋恋不舍。我先给他们打了电话,表明我的态度,并且希望在明天的会议上如果他们不能够给予我支持,至少留在那里不走。剩下的四个人当中有两个同学已经开始积极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而另外两个则明确表示了对增稠剂项目的反对。
下一个电话我打给谁呢?
我拿着电话手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想了半天,愿意做事情的比总是说no的要容易争取,更好沟通。其中一头卷发的达米安又跟我私交不错,总是张罗着要请我吃饭,一起玩什么的,于是我拨通了他的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那边的音乐声很大,我喊了两遍他才听见。他笑呵呵地说:“慧慧,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啊?”
“你忙吗?干什么呢?”
“跟朋友在酒吧呢。”
“我以为你在准备新的计划书。”
“太复杂了,我还没有头绪,先歇一歇。”
“听我说达米安,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食品增稠剂的项目。现在已经过去三个星期了,再找到好的产品不容易,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轻易改变。”
“但是,难道我们对于这件事情还没有达成共识吗?太烦琐了,不是吗?我不同意。再说了,慧慧,我们没有那么多启动资金,买家不会先付钱的,而且认证过程那么久,别的小组可能已经做两笔了。”
“但是我们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产品啊,与其重新找项目做调研不如把事情一点点地按照程序做下去。”
“我不知道,慧慧。对不起,我忙,要放下电话了。”说完他真的把电话挂掉了。
我再拨过去,对方关机。我坐在沙发上,心里烦闷,想做点事情就是这么难,而我们这个仅仅是一个价值五万欧元的小实习。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根本睡不着觉。丹尼·海格把灯打开,侧着身看我:“要不你到沙发上去?”
我腾一下坐起来,拿着枕头真要走。他一下子把我拽住了,拉过去:“怎么了?这么大脾气。”
“我着急死了。”
“跟你同学沟通不畅啊?”
“没人听我的。”
“睡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他亲亲我。
我在他怀里,半天仍然很清醒,我如蠕虫般扭动,丹尼·海格终于睁开眼睛。
我说:“你跟我讲讲你第一单生意怎么做的,你的第一个合同是怎么签的。”
他眯着睡意蒙眬的蓝眼睛思考半天:“微微,我想不起来了。但是我接手海格的时候,它已经有很大的规模了,所有的部门按部就班,所有的生意正常运行,所以,”他拨了拨我额前的碎头发,“所以你记住,这个实习如果成功了,那你就比我出色,你算是白手起家,平地建楼。”
白手起家,平地建楼。他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像忽然就多了斗志和信心。当然了,这一兴奋,我就更睡不着了。
第二天下了第一节课,我们在小教室开会。黑着眼圈的我看着那些洋人同学说:“我不同意修改计划,我觉得应该继续做下去。”
我把我的想法解释给他们听,起先因为紧张还有些结巴,后来竟然越说越快,说得站起来。
最后我合上文件夹:“这是我的意见,希望大家认真考虑。但是我想我们今天可以决定,因为操作过程仍需要时间,我们必须尽早启动。”
“我们没有钱,资金不够。”夏尔马上对这个项目提出反对意见,开会之前我已经把他归为顽固派了。
“如果我们追加投资,你觉得是不是就没有别的问题了?”我说。
“投资不能增加,这是这个实习的前提条件。”
“我们做实习的目的在于积累经验和赚钱,”我语气和缓,但是针锋相对,“投资五万,预计盈利三十四万欧元,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好买卖。食品行业利润丰厚,虽然监管严格,但是值得一试。”
“从哪里找来其余的三万欧元?从银行还是从学校借贷?”夏尔问。
其余同学都在听着我们两个一句接一句地辩论。我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说我愿意出追加的这一部分投资,但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我不能被他将住,说:“三万欧元,我来出。”
所有人都互相看了看,他们没想到我来这一手,我反常的勇气和坚定把他们都镇住了。夏尔一下子笑了:“慧慧,你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所有的事情?”他站起来,“那你继续决定剩下的事情吧。”
我把这些事情也告诉了丹尼·海格—我终于说服了大部分人留下来一起干活,夏尔不干,我留不住。但是股份他没有撤走,等赚了钱,我会连本带利都算给他。项目结束,如果赔了钱,我也可以把他的本金如数还给他。
我是这么打算的。
丹尼·海格说我真慷慨。
我也跟丹尼·海格说了会后我感谢达米安,他说不用谢,但是他欣赏我深藏不露、忽然爆发的魄力和勇气,他也完全同意我说的那些话。他还问我,是不是可以一起喝杯咖啡,我说好啊,六个人一起吧,他说那样的话还是算了吧。
丹尼·海格一边听我说话一边乐,他手上还在写我从他那里借钱的合同。
他把那份手写的合同递给我:“微微,你来看看吧,我再借给你四万块,五个月之后,你那一份利润额的三成半给我,看看有没有异议?”
我当他开玩笑呢,笑嘻嘻地说:“难道我真的要签字啊?难道你真的跟我要这钱啊?”
丹尼·海格特别严肃:“一分钱都不能少。”
几个月之后我的生意做成了,我把他的那份给他,我把支票在手里捻了半天,丹尼·海格笑起来:“自己赚的钱给出去心疼吧?你忘了我还帮了你一个大忙呢,我都没有跟你要求增加股息。”
是啊,这个生意做成可真不容易,他还帮了我一个大忙,那是丹尼·海格给我上的另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