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的我与丹尼·海格,除了他处理公事、会见生意上的伙伴和我上学的时间之外,几乎寸步不离。我们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里昂,每个周末都回香贝里。在里昂的每天早上,丹尼·海格起得很早,他跑步三公里,去专卖绿色食品的市集上给我买新鲜的橙子回来榨汁喝。
我学会了开车,他的司机因而有足够的时间睡懒觉,因为我每天早上在丹尼·海格的指挥下绕过老城区、七扭八扭的单行路把他送到在里昂的办公室。然后就一整天都见不到了,我得上课,在食堂吃中午饭,下午在图书馆做作业。我们每天晚饭都要争取在一起吃,他会把所有的公务都处理完,我也会把功课和作业都弄完。晚上我们散散步、骑自行车、下棋、看电影,不然就很早上床睡觉。
不知不觉间,我胖了很多,有一天量体重,居然比三个月前胖了十斤。虽然我的个子不算矮,但是这十斤都长在了胳膊上,看上去就非常明显,我真懊悔啊。我在镜子前面转了很久,嘀嘀咕咕地埋怨自己。丹尼·海格拍着我胳膊上胖出来的那两块肉打趣我说:“有人求你扮演大力水手吗?”
我转过身:“黄油,一定是黄油,我得戒了。”
“那可不要。”他摆摆手,“你也要变成那种吃什么都计算卡路里的女人了?以后我早上跑步,你也加入吧。”
我没说话,抬眼从镜子里面看看他,这句话他说的是有心还是无心?哪个女人吃东西计算卡路里了?
他看着镜子里的我,伸手揉一揉我的头发:“在琢磨什么,你这个诡异的家伙?”
除了身体上的变化,我觉得自己的性格也与从前不一样了。有了这样一个男人,我觉得自己快活了许多。我可以大声笑,有时候撒娇,当我要什么或者我觉得某一刻尤其爱他,我都会告诉丹尼·海格。早上我一根一根数他的睫毛,我也会逛一天的街给他选一条漂亮的领带,有时候再搞点恶作剧、出点难题什么的。比如有一天丹尼·海格犹豫很久也不太想扎我买的一条上面都是金色熊猫的蓝色领带,他找了很多理由:“微微,它跟我的衬衫不太搭;哎哎……我的秘书萨侬太太去中国的时候被熊猫给咬了,我这样吓唬她不太好吧?不对,这个领带有问题,我怎么也扎不正……”
他说了N多个理由,我一声不吭。我的意思就是那样的:我的意见如此,戴不戴这一条领带随便你。
到最后丹尼·海格终于觉悟了,他扎好了这条领带,回头看看我,皱着眉毛,咬着牙笑:“了不起啊,微微。以后来海格工作吧,你这个执拗劲儿,能够打败任何人。”
不过他的宠爱也不是没有限度的,我幸福地膨胀啊膨胀啊,也有不小心玩大演砸的时候。慷慨的丹尼·海格最讨厌分享盘子里的食物,我最初留意到这一点是有一天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吃到最后,甜点心被端上来。他点的炭烧鲜奶从卖相上一下子把我的杏仁冰激凌给打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下一下地敲碎那甜点心黄乎乎、亮晶晶的脆皮,发出清脆的声音,然后他挖了一小勺放在嘴里,细细品味之后跟我说话。我一边应承着他,一边把自己的勺子伸过去,在他的炭烧鲜奶里面挖了一块,吃一口,又香又甜。我咽下去,说:“嗯,嗯,然后呢?你说,你说。”
丹尼·海格有一会儿没说话,他看了看我的嘴巴,脸色稍变。
我这人啊,一向敏感,他那边一有风吹草动,我马上就想为什么。电光石火之间,我在心里面笑了又笑,怎么可能啊?丹尼·海格连几百万的项链都给我买,却因为我吃一口他的点心而不高兴?
我再吃他的东西就是有意试探了。《加勒比海盗2》华丽地上映,我们两人买了汽水和爆米花去看在里昂公映的第一场。黑暗的放映厅里,银幕上的人物打得天昏地暗,我侧头看一看丹尼,他手里捧着自己那份咖喱味道的爆米花,看得很认真专注。我想,现在下手,时机正好。我的脸还朝着大银幕,可是我的手已经度量好了方向,慢悠悠慢悠悠地伸过去了。一下,没碰到;两下,没碰到。我正诧异呢,回头看看,丹尼·海格已经用身体护住了他的爆米花,正看着我。在电影院里他发作不得,只是低声问我:“干什么你?”
我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我想尝尝你的爆米花。”
“每人一份,你自己有的。”
“你的是咖喱味道的。”
到底是大老板,他很简短有力地处理了这件事:“不行。”
我没想到他那么认真,也没想到他是真的不高兴。我在黑暗里还笑嘻嘻的呢。可我让他不高兴了,我让这个总是温和愉快的人恼怒了!我以为可以像之前那条领带的事一样逼他就范,就又看准了并朝着他那桶爆米花伸出手去,而丹尼·海格只是看着我的手。
我的手伸过去,抓起一小把爆米花,停留了一会儿。事情真的会这样简单吗?
银幕上的海盗与政府军交涉不成,大炮上膛。
同一时刻,丹尼·海格狠狠地打了我的手背。他用了力气,啪的一声,我疼得手指一松,所有的爆米花都撒了回去,疼痛从手背上传来,直到我脑袋里。他看着我:“我不是说‘不行’了吗?”
那一刻我恼羞成怒。我不是真的觊觎他的食物,只是想要开个玩笑,我以为他还会让着我的,可是他狠狠地打了我的手背。前面的人回头看我们,后面又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热闹。我腾地站起来,撞着别人的膝盖跑出去。这个人说变脸就变脸,我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我回家洗漱上床,可是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我在被窝里摸一摸被他打疼的手背,又有点后悔了。这是干什么啊?爱情让人糊涂,再喜欢也不能真的亲密无间,他不高兴我又何必非得那样呢?我想啊想啊,越想越多,他再不理我怎么办?他再不回这里怎么办?我们俩就此分手怎么办?我甚至想到了当多年以后,当我已是垂垂老妇,再度回想起自己如何失去最爱的一个人,只因为他不愿意而我还非得要他的爆、米、花!
我想着想着,眼泪都要下来了。忽然门一响,丹尼·海格回来了。
我咬着嘴唇,屏气敛声地听他去浴室洗漱、换衣、喝水、上床,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开卧室的灯,动作很轻。他在我旁边终于躺下来了,我的心就放下来一半。他没有过来抱我。但是当我感觉到他的温度,又嗅到他的薄荷味道的时候,我就又不是我了。
我窸窸窣窣地转过身去,蜷着身子,伸手摸他的肚子,但是还没等我摸到他,我的手就被他攥住了。他手臂一带,我整个人就压在他的身体上。我看着他那张脸,在月光下面似笑非笑。
“最后的结尾是什么?”
“女孩儿爱上了船长。”他说。
“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我说。
“太好了,节省许多时间。直接做爱。”他说完翻了一个身,又把我压在下面,亲我的下巴。他可真好闻啊。
“你在公共场合打我的手。”我说,“我又疼又没面子。”
他稍稍停下动作,看着我的脸,这回态度好了很多,但是说出来的话让我再也不敢当儿戏了:“微微,你得乖一点。我说了我不分享食物,还有,当我说不行,那就是不行。记住了?”
我点点头,搂着他的脖子诚恳地说:“老爷,我以后再也不惹你了。”
他被逗得够呛,笑起来。
在他身边的日子长了,我对这位从不肯分享食物的丹尼·海格的了解也在加深。
他对食物十分讲究且博爱,口味偏重,喜欢印度菜和墨西哥美味。很多上不了传统法国餐桌的东西他都愿意尝试,绝对不仅仅拘泥于那些昂贵且口味单一的鱼子酱和蘑菇。
他精力充沛且思维敏捷,同时也爱玩乐。处理公事的时间要是想打球就马上走人,钓鱼的时候忽然想通了什么问题也会立即抄起电脑和电话来布置、沟通,约定谈判。
无论是享乐还是工作,他都是那种绝对不会推到下一分钟去做的人。当然,他的态度总是从容的,事情再急也不会乱了阵脚。
那年夏天,香贝里不知道为什么冷得要命,七月里的气温是十八摄氏度。我在屋子里看电视的时候跟他说我想去留尼旺岛,我从来都没有去过热带岛屿呢。
他在读一本侦探小说,抬起头来对我说:“你想去我们就去啊。”
结果到了第二天下午,我们已经在那个岛的某片沙滩上了。
我跟向导学习用渔叉捕鱼时,他把手里的侦探小说读完,然后把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飞机长听。
他喜欢尝试所有没做过的事情,对我也是鼓励有加。
他总是跟我说:“试一试,微微,试一试才知道喜不喜欢。”
我第一次骑马,第一次越过一个八十公分高的篱笆,品尝农庄开窖的第一杯美酒,在他的指导下去体会从1992年就开始珍藏在向阳坡上的葡萄酒,还有拿着丹尼·海格的钱做我的第一笔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