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振振有词地向你解释我变成了后来那样一个人是多么有道理的,但我最初的伤心和堕落也并非毫无理由。2002年9月的这个傍晚,在我将自己的初夜交给丹尼·海格之后,他拂袖而去。
奇怪的是,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没来由地会有那么多委屈和眼泪。他一离开,我就再也没有眼泪了,眼睛反而很干燥。
我从床上起来,换了床单和被套。除了睡觉,我不知道日子怎么打发,于是吃了小多的一粒安眠药。睡到傍晚,我醒了,又吃了一粒。我再醒过来,是被小多掐着人中给弄醒的。我的鼻子下面被她掐得生疼。我挣扎着坐起来,发现我脸上、脖子上都是脏兮兮的秽物,小多的手上也是。我抹了一把脸:“干什么啊你?”
她看着我说:“你闹自杀啊?你不要用我的安眠药啊。我刚从局子里面出来,你不知道啊?”
原来我睡觉的时候吐了,身上、床上都弄得很脏。
小多帮我打扫的时候,发现了我之前换下来的床单和被套。她怔了一下,喃喃道:“难怪我觉得有男人味。”
我说:“对不住哦,趁你不在,我堕落一把。”
她搂着我的肩膀说:“对不住什么啊?不过你怎么这么不高兴?刚才不好,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
小多给我一支烟,我没要,她说:“都是大姑娘了,还差这一支烟?”
我想了想,接过来吸了一口,又苦又涩又冲头。我皱皱眉头想要还给她,小多推回来,对我说:“我告诉你,这东西刚开始的时候都不好,都不喜欢,到后来啊,离都离不开。”
我说:“你说什么啊?”
她笑一笑,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说我说什么啊?”
从九月末到十二月初,我都没有再见到丹尼·海格。
我仍在家乐福做盘点,海格水又出了蓝色半透明包装的负离子水系列,有抗氧化、抗疲劳、延缓衰老的功效,只是越来越贵,卖到了四欧元。四欧元的“海格”和一点五欧元的“怡云”都是用来喝的,要是你,你选择哪一个?但是海格水的销量仍是同类饮用水中的翘楚。
十月底有一件大事,我母亲从中国寄来了我跟她要的那一万欧元。我打电话想要谢谢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她问我:“你想不想跟冯叔说话?是冯叔给你拿的钱。”
我不想就可以不跟继父说话吗?
我对我母亲的丈夫表示一万分的感谢,听他训导我之后要好好学习,更上一层楼。末了他对我说:“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处理问题要更加成熟,不要让你妈妈担心。”
我在电话这一端点头说:“嗯,我会的。再有事情,我自己处理,不麻烦您跟我妈。”
他笑了,我也赔着笑起来。放下电话,我的肩膀就垮了下来。
我仍迫切地需要这笔钱,比从前更加需要,因为我要还给丹尼·海格。这些钱加上在银行的存款,除去少量的生活费和房租,恰剩一年的学费,我开了一张支票,将它寄给位于香贝里的丹尼·海格的公司。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他秘书的电话。
那是一位声音悦耳的中年女士,她说收到了这张寄给海格先生的支票,可是随信没有任何原因上的说明,因此她联系我,想要知道怎样向海格先生解释。
我说我是在里昂高等商专念书的中国学生齐,海格先生曾经慷慨地帮我垫付学费,只是我现在没有足够的钱,支票上的只是我还给他的一部分。
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听见她在记录,钢笔擦过白纸,沙沙地响。
她说:“明白了,我一定会转达给海格先生的。”
我快要放下电话了,又拿起来问她:“嗯,我不知道,您是否能够……嗯,您是否能够告诉我,海格先生现在在哪里呢?”
那位女士沉吟片刻,说道:“我可以告诉您,海格先生现在不在法国,他在纽约处理公事。”
“谢谢您,再见。”
“再见。”
天气渐渐凉了,我买了一件新的风衣,每天仍然骑车上学,头盔也换了一个粉色的。有时我学习到深夜的时候吸两支烟,然后揉揉红眼睛,继续挑灯夜战。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每次考试、每篇论文的成绩在班里都排在前面。我把大大小小的成绩单都积攒起来,然后就有了一个新毛病:我喜欢把它们放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看,像守财奴稀罕自己的存折一样。
小多洗完了头发,头上包着一个大毛巾,她看着我,大惊小怪地说:“天啊,这个女人念商校念疯了,你走火入魔了?”她换了一个喜欢她卷发的新男友,原来那个神通广大的叫作小裴的南方男孩儿,自上次的那件事情之后便再也不见踪影。
我这个无趣的人偶尔也会有有趣的爱好。我很喜欢看动画片,宫崎骏的作品是我的最爱。十二月初,电影院里复映宫崎骏的《千与千寻》,我买了玉米花自己去看,灯光一灭,我欢喜起来。
宫崎骏是个喜欢水的艺术家,他在自己无数的电影当中使用了这个元素。千寻去寻找善良的巫婆,乘坐木头火车,火车的轨道在海水中,水很浅也很清澈,火车缓缓前行,破开层层叠叠的小白浪—那是我小时候梦到过的情景。
电影院的另一个厅里有日本动画片和漫画书的展览,地毯铺得厚厚实实的,还给赖在那里不走的小孩儿准备了香喷喷的小枕头。我看完了《千与千寻》,就在那里捧着书,消磨了一天的时光,先是站着,然后坐着,后来我在靠窗有阳光的位置盘踞了一小块地方,垫一个枕头在脖子下面,心安理得地跟小孩子们一起凑热闹,再后来竟然睡着了。
又被人叫醒,我睁开眼睛,是个蓝色的兔子,个头不到我的腰,手里拿着一张卡片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圣诞快到了,有什么愿望,写到这上面,就会实现的。”
我看一看那张卡片:“真的吗?”
蓝兔子点头:“真的啊。”
“那你许了什么愿?”
“我想让爸爸把朱利安家里新生的小狗抱回来一只给我养。”
“成真了吗?”
“会成真的。”
“……”
“写吧,写吧。”他从那身兔子制服的袖口里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来,把笔递给我,热情地邀请着。
我接过他的纸片和笔,仔细想了想,然后写道:我想见一个人。他认字还不全,我这个外国人解释给他听。蓝兔子说:“他的名字呢?”
我写在后面:丹尼·海格。
蓝兔子很高兴:“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夫人,请给一欧元。”
我啼笑皆非:“我把秘密告诉你,应该是你给我才对。”
他把兔子头套拿下来,一张脸不到五六岁的年纪,但是十分严肃:“这可是为失学的尼泊尔裔法国人捐款啊。”
是啊,圣诞节了,到处都有人在找礼物、送礼物,为认识的人,为陌生人。
我们学校在圣诞节放假之前也组织了为孤儿院捐款的义卖活动。老师和学生捐出书籍和大大小小的玩意儿,然后分成几个小队在里昂的街头练摊儿。我被分配到莲花广场一带,摊上的货品有八十年代的尼康相机,一套1984年法文版的《古拉格群岛》,一条八成新的羊毛围巾,等等。
这天下午有零下五度,我穿了很多,围巾裹着大半张的脸,只露出眼睛。同组的两个法国男孩儿刚开始很兴奋,很热情,可是我们的东西乏人问津,没过一会儿,他们也冷淡下来,开始商量过一会儿去哪里用晚餐。
“慧慧,我们去什么餐厅?你有什么意见?等一下我来请客。”其中一个叫达米安的说。
我笑一笑:“那我要好好想想,咱们先把这些东西卖掉了再说吧。”
达米安说:“不会卖掉的,我们等到收工的时间就好了。”
他扔给我一支烟,我信手接住,衔在唇上。另一个男孩儿离得近,刚要过来帮我点着香烟,就有人在小摊床的对面说:“这对泥偶,请问我能不能看一看?”
男同学的打火机打着了火,可是我的香烟却没有被点燃,因为我转过头去,看见了被蓝兔子实现了的愿望—丹尼·海格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驼色的半长风衣,里面是高领子的白色毛衣。他脸色红润,唇边有些笑意,只是他蓝色的眼睛此时没有看我,他在看一对装在盒子里的玩偶。
我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然后说:“这是教授从埃及带回来的泥偶,一组两个,卖三十欧元。”
丹尼·海格把泥偶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然后递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可是你看这里,这个泥偶的脖子上有一道裂纹,能不能便宜一点呢?”
我看看他,他居然讨价还价。我说:“如果您喜欢的话,就二十五欧元吧。不可以再便宜了,这是为孤儿院筹集的善款。”
他点头付款。我把泥偶包起来给他,我的手上还夹着刚才的香烟,他这时看着我说:“你跟什么人学了吸烟啊?”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么明显的不满和报复几乎又要把丹尼·海格给逗笑了,他问我:“你几时下班?”
我摇头:“要很久的。”
“我在这里等,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到做到,拿着泥偶在我们广场对面的长椅上坐下来。我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我觉得自己的心肠变得像冬天里的木头一样,又脆又硬。谁知道丹尼·海格带来了生意,在他买了那对泥偶之后,尼康相机被一位老妇人买走了,她同时还要了两个盆景;几本旧版的俄国书被一对夫妻买下来,那女人因为发现了《古拉格群岛》而大呼小叫;那条羊毛围巾虽然旧了,却是地道的香奈儿,我们标价是五十欧元,一位穿着邮政制服的女士踌躇很久还是买了下来。
所有的生意好像一股脑儿地涌来的,我们三个人连解释带收钱、找钱,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稍稍空闲了,我再转过身去,看坐在那边的丹尼·海格,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杯热咖啡,在安静地读一份报纸。咖啡的热气和他呼出的气息模糊了他侧面的轮廓,看上去有一点不真实,像一个久违的童话里的人物。
男同学在商量要把剩下的两个盆景放在谁的车子里改天再带回学校去。我的自行车停在旁边,待我收拾停当了跟他们道别,要请客的达米安笑起来:“是不是那个人约了你,你放我们的鸽子啊?”
我没跟他们理论,推了车子穿过广场,走到丹尼·海格的身边,说:“您等到这个时候,要跟我说什么?”
他仍坐在那里,没有马上回答,抬头看看我,说:“我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我没有拒绝,无论如何,我总是想要多跟他待一会儿的。跟着他走了不远,我们进了一家叫作金瓯的餐厅。点菜的时候,我很需要他的意见,因为有很多字我都不认识,比如小羊肩、松露、茄子丁和山莓红酒点心(天知道那怎么会是一个字)。我的衣着穿戴跟这个用厚实的亚麻布做餐布、四处都用白色鲜花装点的高级餐厅,实在格格不入。人们在不属于他的环境里总是拘谨而不舒服。我一直托着下巴,看着窗子外面祝颂着圣诞快乐的街灯,和倒映在绿色喷泉水中的某个路易的铜像。
开胃饮料送上来,丹尼·海格的是一杯鸡尾酒,我要的是一杯杏子汁。
他饮一口酒,对我说:“我总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什么。我想要帮忙,可让一个小孩子过得更累……我收到了你寄的支票,那些钱你是怎么弄到的?”
“我有一些积蓄,”我说,“此外,我母亲从她现在的丈夫那里给我讨要了今年的学费,我凑了凑,还给您。”
“你的继父很慷慨。”他说。
“他很有钱,在中国是富人。”
“所以,”他倾身向前,双肘支在餐桌上,看着我,“所以你宁愿从你的继父那里要钱,也要还给我,是吗?”
“是的。”没错,这就是实情。
“那我很荣幸。”丹尼·海格这样说着,但是他脸上毫无笑容。
头盘菜被端上来,年轻的侍者把餐巾为我们折好,丹尼·海格点的雪梨鹅肝,我点的海鲜沙拉。大西洋的虾子又厚实又软嫩,煮成粉红色,涂抹了小绿柠檬汁,鲜美可口。
“你最近过得好吗?”他问。
“一切照旧,都还不错的。”我说。
丹尼·海格将一枚垫着雪梨的鹅肝放在口中,然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之前,你向我提了一个问题,你问我为多少个女人做那些事情。我当时想你可真是无礼,居然问这个问题。可是我走了很远一直都想着它。今天我告诉你答案:很多人。很多人都曾经收到过我的礼物和馈赠,小到鲜花水果,大到宝石、房子或者游船,但是没有人想过要偿还,除了你,微微。”
“……”
“其实原来我都不太在意,因为如果礼物送得漫不经心、随心所欲,也就不那么在乎收到的人是否喜欢,或者她拿什么来回馈。但是你不一样,微微,”他又是那样喊我的名字,“我总是不得不去想,你拿些什么来还给我。”
我用什么还给他?我感谢我的继父时那卑微的尊严,还有我的第一个夜晚。
“但是,但是我一点都不感激,”丹尼·海格说,“一点都不。我说我觉得荣幸,其实我困扰万分,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亏欠你。你太骄傲了,微微。”
他的身体靠在椅子背上,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累不累?”
我早就跟自己说过,再见到丹尼·海格,再不要流眼泪了,可是他的话让我的辛酸和委屈一下子都涌上心头和眼眶。我也想做一个讨人喜欢的、甜美的女孩儿;我想要心理轻松并姿态优雅地接受他慷慨的馈赠;我想要赞美他温柔迷人的蓝眼睛;我也想跟他说,他今天下午在广场的另一端等我,还有现在跟我共进晚餐是多么让我愉快……可是这些我就是说不出来。这些忧愁和思绪突然爆发,它们像是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我勉强压抑着自己,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慢慢地说:“那我真抱歉,先生。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就是这样让人不舒服。您告诉我,怎样做才能得体又让人愉快呢?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先生的其他的女朋友是怎样做的?苏菲她是怎么做的?”
我的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我抹了一把眼睛,伸手抓起自己的背包,不等丹尼·海格反应过来便夺路而逃,眼前的一切被泪水淹没,光线、声响、人的身影、厚实的墙壁、食物的味道……我冲出那间豪华餐厅的大门,十二月冰冷而潮湿的空气忽然扑了满面,我寒战着缩紧了肩膀。我的家呢?我怎么连个家都没有?
我在门口找到我的自行车,车把还没有扶稳就一下子跳上去,快骑了几下,想要冲过马路。忽然四周车笛声大作,两辆汽车在离我几厘米的地方紧急刹车。我想要再蹬一下逃离是非之地,谁知道下一秒钟车子横着滑倒,我像片破树叶一样被抛起,又仰面躺倒在冰冷的马路上。
里昂城阴沉了一天,此时终于开始下雪了。
一个坏心眼的神仙路过,看准了时间让我出丑。
我闭上眼睛,任大大小小的雪片洒在我的脸上、身上。让它们下吧,把我埋起来最好,我再也不用醒过来,再也不用爬起来,再也不用上学、考试、打工,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再也不会掉眼泪了。好好下吧。
可是,可是有人就是不让你的心愿得逞。一只手温暖干燥,它把我脸上的雪轻轻地拂掉。我睁开眼睛,身边都是围观我这个疯女孩儿的老外,最近的一张是熟脸孔,金头发,蓝眼睛,似笑非笑。
丹尼·海格把我慢慢扶起来,圈在一侧臂弯里,另一只手继续拂掉我头发上和肩膀上的雪花,似责怪又像在逗趣:“你脾气也太大了,我还没有说完话,你就走了。”
我摇着头,哽咽半晌,用尽了最后的勇气握住他的手:“我,因为,我,因为我怕你先走……”
雪片纷纷扬扬的天地里,丹尼·海格看了我好久,那眼光有些陌生,有些不解,更多的是惊讶。然后他把我揽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慢慢地说:“微微,我不走。你不走,我就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