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丹尼·海格的律师送回左岸的家。上楼之前,路过门房,房东太太看到我这么快被放出来,一脸惊诧。我打了一个哈欠,对她说:“您惊讶是吗?是您报警说我的室友走私香烟的吧?我告诉您,我不是歹徒,否则我一准儿烧了这个老房子。您现在也可以报警告我恐吓的,我下一秒钟就能出来,您信不信?我告诉您,我就待在这里,别想赶我走。”
我自己还没有察觉,我已经开始以丹尼·海格的势力作为倚仗了。
屋子里面一塌糊涂,所有的香烟被缴走,东西被翻了一个底朝天。我在门后面找到一只拖鞋,在壁橱旁边找到另一只。我把自己房间的灯打开,凌乱的书桌上放着那个金色的方形盒子。
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左上角有一张小卡片。我拿过来看,上面用钢笔写着寥寥两个字:Pour toi(致你)。然后是丹尼·海格的名字和一小串电话号码。我看着他的字看了好久,然后把这张卡片放在那本被扔在地上的《汉法字典》里,他的照片还夹在那两页的中间:阳光和孤独。
盒子里面会是什么呢?
它大约有一个十七寸的手提电脑箱般大小,略厚,金色的包装摸上去光滑冰凉,是名贵的丝绸,同颜色的缎带打了一个十字结。幽幽的百合花香从里面传出来,十足的诱惑。
丹尼·海格会送一件什么东西给我?一件礼服,还是一双水晶鞋?一只名贵的手袋,或者一顶王冠?我看过一部电影,一个美国姑娘爱上一个显赫的法国政客,他送她一只爱马仕的红色凯利包。女孩儿很高兴,拿着那个手袋参加社交活动,马上有人问她:“你可是……的新情人?你们现在在一起吗?”
女孩儿问对方怎么会知道,那人说:“他送给每一个情人同样的手袋,款式、颜色分毫不差。看,我的一模一样。”
我又拿这部电影吓了自己一跳。我手里是那个金色的盒子,仍未打开。
我说了,那个时候我又小又傻,还有更要不得的一点—我十分骄傲,贫穷且骄傲。尚欠着学费的我爱上丹尼·海格这个掌握着水源的欧洲富翁,这个情人无数的俊美男人,可是我仍然想要跟他平起平坐—我已经得到了他的救助,不想再要他给的奢侈的礼物。我把金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然后在床上扒出一个地方,缩成一小团睡觉。
第二天,小多回来了,她看起来很疲惫。她洗了一个澡,便躺在已经收拾好的我的床上,不知道从哪里又摸出烟来,狠狠地吸了一口,说:“但愿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在旁边看书,说:“放心,会的。”
她吐了一个烟圈,问我:“救我们出来的是谁?”
“一个朋友。”
“必然有钱有势。”她半坐起来看看我,“你什么时候搭上这个了?”
“我没搭上。”我把书合上,看着她,“你把小裴交代出去了吗?”
“没有,但是我把所有跟他有接触的都交代出去了。”她说,“你说得对,慧慧,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不会害我的,那我就不能害他。”
“你找到他了吗?”
“没影了。不过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的,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失踪了。哎,我说,”小多看着我笑,“你那位新朋友,看看他能不能帮你垫付学费。”
“别再说了。”
你瞧我们俩,就是这样度过这个九月的第二个周末的。那一夜我睡得还算踏实。接下来的周一是我交学费的死期—九月十五日,我梳好头发,穿戴整齐,拿起头盔,夹着我的自行车下楼。我的学费还没有交,但是我上一天课且算一天,我要待到被人赶出来为止。
九月十五日,没有人催我交学费;九月十六日,依然没有;九月十七日,我所有的校园卡仍旧好用;九月十八日,统计课进行阶段测试,我得到一份具名卷纸。
我答完了题便去国际中心,费雷先生的助理说费雷还有别的访客。我正要离开,费雷先生开门送客人出来,见是我,很热情地说:“齐小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他态度的变化让我想起了之前在警局的遭遇。我问他是否收到了我的学费,费雷先生把我的学号输入微机之后,仔细读了一会儿数据,说:“是的,九月十五日上午十点,我们收到了您汇的学费。嗯,”他停了一会儿,“今年的,还有之后两年的,直到学程结束,您已经交齐了全部的学费。”
我想我知道这是谁的大手笔了。
我看了看对面的费雷先生,他不是一直跟我做戏吗?他一直盯着我在学校空空如也的账户,那里忽然飞入一大笔钱,他还需要输入我的学号,仔细查看了之后再告诉我吗?他像警察一样,也在心里骂我呢吧?他在想我这笔钱是偷到的,还是把自己卖了一个好价钱?
我跟他道别,去另一栋楼上课,路过丹尼·海格捐资建造的网络中心。那是巨大的透明的建筑,通体的玻璃砖结构,阳光被折射数次,耀花了人的眼睛。那是他的金钱和权势的象征。
回到家,我把那个金盒子拿出来,放在膝盖上端详了很久。几天过去了,百合花香仍然淡淡地流淌出来,绸子面擦过手指,水波一样。我还是把它打开,一层一层,缎带、封面,直到里面,是黑色的盒子,范思哲的标志,烫金的美杜莎烙在上面,微微含笑。
果不其然,里面是一条淡绿色的雪纺连衣裙,长度及膝,胸口和后背的设计像是百合花微卷的花瓣。
裙子的下面仍有机关。再打开一层盒盖,里面是一双黑色的系带高跟鞋,软绸子的鞋面,上面缝着层层叠叠细小的钻石。这双鞋子我在杂志上看到过,它是这个品牌今年秋季的新款,名字叫作“夜空”。
多么奢侈的美好的事物,我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不够用,我把那绿色的小裙子捧起来,用它贴一贴脸颊。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得到一件真正的范思哲,此时将它捧在手里,贴在脸上,谁能有拒绝它的骨气?
我去洗了个澡,然后把它们穿在身上,裙子的腰身,鞋子的尺码,好像量身定做的。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手指划在裸露的锁骨上,我觉得那是我,又不是我,过于美丽,有欠真实。
第二天我上学时路过歌剧院,苏菲的大幅舞台照被张贴出来,她真的是光芒四射。
九月二十四日,《蓝丝绒》首演,丹尼·海格曾说过,他会回来看苏菲的表演。
我在那一天的下午打通了他的电话。
铃响一声,接电话的是他本人。
我说:“日安,我是齐慧慧。”
丹尼·海格说:“日安,微微。”
“我打电话是想问,什么时候可以见您一面?”
“我现在在里昂。”
“我知道,您说过要在今天来看苏菲的音乐剧。”
“事实上,”他轻轻地咳一声,“她就在我的对面。”
“代我向她问好。”
他说:“何必如此?你并不真的想要。”
“那么,演出大约十一点结束,歌剧院正门前方有一个阿喀琉斯雕像的喷泉,我去那里等您,好吗?”
“……可以,我没有问题。不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有些话说。”
“那好,不见不散。”
我挂上电话,秋高气爽的九月天里,我又开始流汗了。
丹尼·海格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喷泉旁边等了二十分钟了。其间有流氓和警察上来问候,我照实说,我在等我的朋友。凉气钻到我的膝盖里,我不太舍得跺脚取暖,只因为鞋子太贵。
他没有迟到,准时到的。演出应该尚未结束,他一个人从歌剧院的正门出来,穿过马路,似乎远远地看见我在等他,就加快脚步,小步跑过来。
他真英俊,金色的头发,身上是夜礼服,一条白色的短围巾,身材颀长,姿态优雅。
我们没有互相问候晚上好,只是看着对方。他见我穿着他送的绿色的小礼服,过来握我的双臂,手掌的温度印在我发凉的皮肤上,笑意噙在他的眉弯眼角。他只说道:“真漂亮。”
“我冷。”我说。我真的有点哆嗦。
他闻言脱下自己礼服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在他的双臂绕过我的身体,棱角分明的下颌接近我的眼眉的时候,我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轻轻踮起脚尖,嘴巴印在他凉薄的唇上。
我亲吻丹尼·海格的念头凭空而来,但那个吻却缠绵漫长。丹尼·海格在半秒钟的错愕后,一只手在后面托住了我的脖子,一只手环着我的腰,将我稳稳地拥抱住。我觉得自己像被托在一个温暖的、轻轻摇晃的摇篮里,他的唇在我的唇上辗转摩挲。
刚一分开,他抵着我的额头低声问:“去我那里,好吗?”
我的手还在他的脸颊上,说:“我的室友出门了,去我那里,好吗?”
他拿起我的手指亲吻:“好的,你说怎样都可以。”
丹尼·海格的司机认识我住的地方。豪华的青色宾利车滑过夜色中的里昂城,所见的景物竟与平时大不一样,漫天星斗,月色妩媚,栗子树的倒影飘荡在亭台轩榭的轮廓里,就连平时湍急的罗纳河的波涛声,在传到这高贵的车厢里的时候,也变得那样柔和。
丹尼·海格的手一直握着我的手。当我回头看他,又忍不住倾身上前亲吻他。
我们沿着旋转的楼梯上楼时,我脱了鞋子,他跟随在我的身后,伸手抚摸我的脚踝。
我打开房门,带他进了我的房间。我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他四处看看,似乎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我说:“这里很小很简陋,但这是我的地方,在这里我不害怕。”
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怕什么?”
“我怕疼。”
“我会小心。”
丹尼·海格送的裙子被丹尼·海格脱掉,我的身体第一次赤裸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在上面一处一处地点火。
在被他亲吻和爱抚之前,很多我身体上的东西我并不知其存在,比如我的乳头、肚脐,甚至皮肤,是他找到了它们。当然他找到的不止这些,还有我里面的液体、温度和疼痛,那种无论我做了多少准备也无法预料的疼痛。
我抬头看他,皱着眉头,嘴唇也颤抖起来。我想问他,我现在反悔是不是还来得及?他俯下身,亲吻我的额头和耳朵,在我耳边低声说:“怎么都不吭声?”
我摇头,头发蹭着他的颈窝。他忽然挺身贯入,我再也忍不住,“嗯”地叫出声来。
月色穿过窗子,在地上拉长时间和光影。
我在对面的镜子里看着趴在我胸前的丹尼·海格,他金色的头发、后背的曲线、臀部的肌肉,这是另一幅定格在我心里的画面。每当我安静地在回忆中翻阅它,便仿佛又看到了里昂九月的月夜,嗅到了丹尼·海格的气息,还有我自己血液的腥气。
他的手指沾着我的血液,抬起来,仔细看。
我说:“您不应该觉得惊讶吧?我的事情您还有多少不知道呢?”
他闻言没动,抬头看看我。
“我是个穷学生,打了好几份工,欠学校大笔的学费,住左岸九平方米的小房间,几天前还因为这里摆满了走私来的香烟被送到警局去了。
“是您救我出来的,您帮我交学费,您送我漂亮的礼服和鞋子,您也看到我曾经是处女。”我本该说些感谢的话,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腔调,越说越慢,越说越僵硬。
他慢慢坐起来,在床边上背朝我。他的脊背像青铜雕像,让人那么想要抚摸亲吻。
我转过身,脸朝向另一边。
丹尼·海格说:“要是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尴尬或者不舒服,请你谅解。我是好意,只想帮忙。”
“您当然是好意,我感激不尽。只是我连思考是否拒绝的余地都没有。”我说,“有那么多事情,就算我要自己承担恶果,我也不想要您知道,我特别不想要您知道。”
丹尼·海格离开我的床,开始穿衣服。他的动作很轻,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依旧背朝着他,咬着自己的手指头。被子很薄,可是我的汗水又下来了。
他应该是穿戴好了,在后面对我说:“转过来,微微,回答我几句话。”
我坐起来,面向他,捋一下头发,把被子挡在胸前,没有看他。
丹尼·海格说:“抬头。”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脖子刚要垂下来,被他的手指架住下巴:“你在法国待了三年了,有没有人教你一些起码的礼仪?比如有男士想要帮你提一个箱子,你就让他做,拒绝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自己也吃苦头,你懂吗?”
“……是的。”
“你今天跟我做爱是干什么?是来补偿我帮你做的事情,还是我帮你交的学费?”
“……”
他的一句话让我哽住,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真的又小又傻,有些该说的话说不出口:若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不爱你,她为什么打扮得漂漂亮亮,把自己的第一次给你?
只是我也想要他爱上我,我不愿意在他面前那样狼狈,不愿意接受他的施舍,更不愿意他像对待每一个情人那样送给我名贵却没有感情的礼物。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些话郁结在我心头,翻江倒海,掀得我内脏疼痛,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在他的手指上。
他严肃的目光和面孔在我泪流满面的那一刻有了些许缓和。
可是我接下来的话却把事情弄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说:“你为多少女人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的手放下来,看看我,忽然笑起来,笑得很温柔很宽容,仿佛在说“哦,你这个孩子啊”。笑过之后,他开门,离开时对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