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里昂的火车上,我跟他说了一些关于我的琐事。
我来自于中国北方的一个城市,那里的冬天,动辄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里昂冬季寒冷,但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难熬;我在商校里学习贸易,因为这是一个比较容易找到好工作的专业;我要念一个昂贵的、口碑极佳的学校,因为我想要受到最好的教育;我不说英文,但是听得懂;我很小就接触过法语,因为我的父亲是一家化工厂的法语技术翻译,他后来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在那里失踪……
“他在马里工作了两年,中间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会寄钱回来。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亲总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们再也收不到他的钱了,不仅仅是钱,他音信全无。我母亲等了两年,后来嫁给了别人。
“我来里昂三年了,也没有回去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如您所见,除了念书,我还工作。苏菲那里的工作是一个朋友介绍我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欢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杂志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后在苏菲那里见到您。
“她的《蓝丝绒》公演了吗?”
“还没有。”他说,“在里昂的第一场公演是在九月二十四日。”
“您会去吗?”
“是的。”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关心。
上火车之前,我们在玩具店的橱窗前相遇,他问我是否愿意让他用车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车像一只高贵的雪豹一样卧在街的对面。我看了一眼,说:“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但是我愿意跟您多待一会儿。”
他让司机离开,自己买了火车票跟我一起回里昂。
我们两个坐在车厢的小包间里,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灯点亮。
灯光很明亮,他看着我的脸。
他并没有笑,但是他蓝色的眼睛让人心生温暖。
在从香贝里回里昂的火车上,他在小车厢灯光下的样子,在我心中一点点定格。每当我想起这个画面,很多感官上的回忆被轻轻地唤起:秋天里山野的颜色、气味,还有火车车轮与铁轨相轧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
我并不关心苏菲的《蓝丝绒》究竟在何时公演,我关心的是别的事情。
“你们是情人吗?”我说。
“是的。”
“但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杂志上这么说的?”他问。
“杂志上说了很多事情。”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会结婚吗?”
“不会。”
“你会跟你现在的某一位情人结婚吗?”
“不会。”
“你这么笃定?”我说。
“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女孩儿这样拷问我,而我再见到她,得是什么时候。”他说。
“……”
“你总有个名字吧?”他问我。
我把名字的拼音写在纸上让他看:Qi Hui Hui。
法文中字母“H”不发音,于是他读道:齐微微。
我纠正道:“慧慧。”
他说:“微微。”
我笑起来,他也笑了。
车厢的广播里说里昂到了。
回程竟然这么快。
从火车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四十分钟。我们像在火车上一样,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偶尔交谈,也只是我问他答,我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说:“你看,骑车上学的话,我走这条路,可以快上十分钟左右……您呢?您在哪里念过书?我的同学们没有找到关于丹尼·海格的任何资料。”
“我没有念过大学。”他说。
我有点惊讶,抬头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里瞧不起人呢,你这个商校的好学生。”
“那您可信教?”
我们恰好路过圣约瑟夫大教堂,彩绘玻璃在月光下讲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观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说:“不,你呢?”
“我也不。”我说,“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当我全心全意地渴望某个东西的时候,似乎总能得到,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祷了吗?”
“并没有。”我说,“我只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说,然后我就得到了。小时候,是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后来,我想考上一个好中学;再后来,是来法国念书。我没有向任何一个神祈祷过,但是我得到了。”
我们穿过半条马路,走到街心公园,他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对我说:“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很多东西。”我说,“但是我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来。他有一颗尖利的犬齿,月光下,我又觉得他像是一只好看的吸血鬼,这个想法有点吓到我自己。我看着他,没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对不对?”
“不不,请别误会。我只是觉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气的话,”他说,“我还以为自己能扮演长腿叔叔。”
我快到了,指一指前面:“那是我住的楼。”
他走过去看门口的牌子:“哦,这是……德拉贝的故居?他仍然偶尔造访吗?”
“会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来,敲着门说‘我好饿啊’。”我说。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点哭笑不得:“好莱坞电影没什么好作用,专教小孩子吓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说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当小孩子已经很多年了。
“这里很简陋,我的室友也在,我们在这里道别吧。”我说。
“好的。”
“您是回香贝里,还是留在里昂?”我问。
“我会留在这里。”他说,“已经没有回去的火车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俯下身,吻我的双颊,道再见。他呼吸间有薄荷的味道,身后是一轮好月亮。
我转身进了那栋老楼,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遇见了丹尼·海格;他从香贝里送我到这里来;一路上,他的目光都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噌噌噌地上楼,我要在这个可爱的梦境醒来之前赶快睡回去。
谁知道小多在楼上正摆着大阵势:厨房里、餐厅里,还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各种中国香烟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在那边统计:“红塔山两箱、人民大会堂五条、七匹狼软包一箱、硬包六条……”
我看着她:“你在干什么啊?”
“小裴让我给他帮个忙,把一些烟先存放在这里。”她又是那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了,“哎,接着,帮我拿到那边去。”
她把一条烟扔到我手里。我讨厌烟叶子的味道,随手就把它放在旁边的灶台上。我怒气冲冲地问她:“你怎么把这么悬乎的事弄到这里来了?”
“这怎么悬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他只把这些东西在这里存放一天,后天就拿走。哎哎哎,我可没有把它们放在你的房间里,你犯不着这样紧张。”
我没有时间与精力跟她辩论了,这个人脑袋里面没有是非观念。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烟盒中找到下脚的位置,一步一步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还未关上房门,就听见小多说:“你的手机没电了吗?你妈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她让我告诉你,你要的钱她暂时凑不出来,她让我先帮帮你。”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都没动。
小多扔了一沓钱在我旁边的桌上:“我就这些了,两千块,你拿去急用。记得还我啊。”
我把那沓钱拿起来,在手里小心地体会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质感。我走过去,把它放在小多围裙的口袋里,说:“你、你还是先拿着吧,我的……我的问题不止这些呢。”
她吓了一跳,看着我:“怎么了?你是不是……学费交不上了?”
小多够朋友,她这时候没再数落我不自量力念商校了,她把电话抄出来:“我去找小裴想想办法。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别,我没事。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累了,去睡觉了。”
我轻轻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我与丹尼·海格独处的喜悦转瞬不见,那个好梦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处一个贫穷的、窘迫的、不能按时交纳学费、周身又都是中国烟叶味道的噩梦中。我的汗水又下来了。
这个噩梦在第二天早上达到高潮。
有人蛮横地敲门,我披上衣服去外面,看见小多双手抱于胸前,站在一地的烟盒中。
我小声问:“那是谁啊?”
还未等她回答,来人在外面说:“警察。我们怀疑你们与一起香烟走私案有关,请开门协助调查。”
我们怎么会与此“有关”?我们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证堂而皇之地摆在我们脚底下,警察出这个任务可是省了事,连搜查都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