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舟这四个字在寂静的大道显得格外清晰且冰凉。
两秒钟之后,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步调缓慢不急不燥,好像早就知道程千舟发现了他的存在似的。
那人带了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的很低很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什么意思?”程千舟站在原地,眼睑垂着。
那人名字叫宋火谦,跟程千舟是一个初中的,只不过后来程千舟考到了一中,而他靠进了职高,还花了不少钱。
因为他有案底。
宋火谦闻言微微抬起脑袋,他比程千舟个子矮一点,两人视线交互交错一瞬,他才张口说话:“怎么?我跟一个女的的事儿也得跟你报备?”
程千舟微微蹙眉:“不关她事。”
“她坏我好事儿,怎么不关她事?”宋火谦说的理所应当。
程千舟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只是语气里带着些怒意:“你冒充我骗人。”
“哇”宋火谦表情夸张,鼓了鼓掌,“咱们千舟同学真他妈是正派十足的大好人,要不你自己开个警察局得了。”
“宋哥!”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紧接着就有两三个人从另一侧跑过来。
“看清了,就住后头那栋楼的五楼。”
程千舟眉头紧缩,表情一下子凝重下来,死死的盯着宋火谦:“你让人跟着她?”
“你特么犯法你知道吗?”
宋火谦却突然笑了起来:“犯法?哈哈哈你跟我说法?这个我熟啊。要不是你我特么也不至于在里头学法学那么长时间。”说着,他走上前去拍了拍程千舟的肩膀,力道不小。
“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是不是啊。”
程千舟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冷着脸说道:“你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我怎么敢冲你来?回头你再跑过去找警察叔叔了怎么办?我多害怕啊。”宋火谦近乎侮辱的调侃引起后面几个男生低低的笑。
只有一个看起来长得不高且瘦的男生一直低着脑袋,时不时闪躲着眼神瞄一眼程千舟,但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的仿佛不存在。
程千舟眼神狠厉的盯着宋火谦,宋火谦也敛了那抹不正经的笑,两人之间的气氛几乎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
要是在初中那会儿,宋火谦能一手按着俩程千舟,但一眨眼程千舟都比他窜出去一个脑门了,要真打起来谁被谁按还真说不准。
但宋火谦就是敢肯定,程千舟不可能动手。
因为他这还有个底牌——顾初晴。
其实一开始还真没想到这个女孩能跟程千舟有什么关系,顶多就是一个青春期暗恋他又苦苦不得意的小姑娘罢了。
但当他发现对方名字叫顾初晴以后,突然察觉到一点似乎被忽略了很久的东西。
这个名字,他之前在哪见过。
当时他还没跟程千舟闹掰,偶然在程千舟的手机里看见了这个名字,在哪看见的来着?
那天晚上他想了挺久的。
微信?□□?还是备忘录?
最后也没想起来到底是出现在哪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既然她的名字那么早就已经出现在程千舟那了,那肯定就不是一个普通人。
再后来,他在一中门口蹲点,随便找了一个六班的男生把顾初晴给叫了出来,想看看这个女生长什么样子。
挺漂亮的。
清清秀秀,一看就是程千舟喜欢的。
程千舟喜欢的,那他可必须得多照顾照顾了。
果然,最后程千舟先偏开了视线,垂下了眼睛,路灯的光将他长长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淡淡的张口:“宋哥。”
这一声哥仿佛将时间拉回几年之前,彼时的程千舟比同龄人要长得矮一些,但表情依旧冷冷清清的,淡漠的仿佛是一个旁观者。
他初中转学去了邻市和他爸一起生活,那是一个私立的初中,能上这所学校的人家里一般都非富即贵,程永望废了不少功夫才把他挤进这所学校。
但程千舟跟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就像是把一只小鲤鱼放进鲨鱼中,鲤鱼不会变成鲨鱼,只会成为鲨鱼的盘中餐。
那段时间的他每天独来独往,但还是少不了被人诟病被人指责,因为他们只要想攻击你,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成绩好一点,就会有各种人出来说你仗着成绩好装清高。
你成绩下降了,就会有更多人指着你的鼻子说“看吧我就说他那都是运气”。
其实只要程千舟放下一些身段,加入他们的队伍,就能过得好一些。
但他宁愿被傻逼当成傻逼,也不想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傻逼。
程永望强大的控制欲,重组家庭的障碍,学校的压力让程千舟瘦小的身躯岌岌可危,但每次快要被压垮时,他总能重新站起来,然后若无其事的拍拍身上的灰。
因为他心里还有个必须再见的女孩儿。
宋火谦是在初二那年出现的,是他把程千舟从一场绝对的校园暴力中解救出来,那次程千舟差点就动手了。
后来宋火谦告诉他,他们就是想逼他动手,只要动了手,他们就有一万种方法把他从这个学校里踢出去。
然后,“宋哥”就成了程千舟在这所学校的第一个朋友。
宋火谦就是那种特别皮的初中生,上课睡觉,一下课就来精神,到处追着抢女生的小皮筋,就这样他还能收获一大批女生的喜欢。
他人缘很好,身边从来不缺兄弟,但他永远把程千舟放在第一位,每次去吃饭都把自己旁边位置留给程千舟。
以至于后来大家都主动把他旁边的位置让出来。
还有不少人开玩笑调侃:“那是咱宋嫂的地儿都别坐啊!”
宋火谦每次都会大声骂过去:“滚,老子特么比电线杆子还直呢。”然后一扭头摆摆手,声音也放的轻柔,“来,千舟,坐这儿。”
可惜岁月弄人。
曾经情同手足的兄弟如今反目成仇,宋哥这两个字现在听起来也颇为讽刺。
宋火谦仿佛也想起一些往事,原本冷静的情绪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紧紧上前攥住了程千舟的领口,声音低沉而微哑:“别特么叫我哥。”
“你背叛我!你凭什么背叛我!”这么多年来积压的怨气终于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释放出来,他的声音里没再有半分隐忍。
他想要一个解释。
他想听程千舟说说苦衷,想听他道歉,想听他求自己的原谅。
或许只要他说出那三个字,哪怕没有解释,没有原因,他也能放下这么多年的怨气,痛痛快快的给他一拳,然后再来个拥抱。
但程千舟沉默了很久。
久到仿佛只能听见时间在滴答滴答的流逝。
久到他能听见一段已经四分五裂的友谊彻底破裂的刺耳声。
程千舟在宋火谦几近恳求的眼神里,轻轻松了口气,抬手按上宋火谦攥着自己领口的手,一使力甩了下来,声音冷酷而疏离:
“做个了结,然后别再来找我了。”
明明昨晚还热得要死,今晚的夏夜竟然吹起了风。
平添一丝萧瑟。
宋火谦整个人像泄了气一般,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冷笑,带动着肩膀微微颤抖:“了结?”
他曾经开玩笑跟程千舟说,要是以后程千舟不想跟他做兄弟的话,他就揍程千舟一顿,大大方方的了结,然后潇洒的走掉。
那时的他们都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一句无心的玩笑倒成了两人关系的最终结局。
“行。”宋火谦重重的吐出一个字,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指着程千舟,“你跟我过来。”
“你们在这等着。”他转身对另外三个跟着他的男生说。
程千舟就这么一路跟着他走进那条通往野地网吧的巷子里,虽然已经很晚了,但穿过这条巷子的外面依旧灯火通明。
巷子里总是有几个抽着烟的年轻男孩,宋火谦压着怒气,朝他们吼了一声:“滚开。”
那几个人本想找事儿,但宋火谦身上的戾气太重,他们被这架势吓的骂了几句就走了。
站在程千舟身前的宋火谦突然猛地转过身,冷不防伸出手重重的把程千舟摔在墙上,虽然程千舟背着书包有个缓冲,但依旧控制不住沉沉闷哼一声。
宋火谦仰着脑袋,一只手按在墙上,一只手的手臂抵着程千舟的脖子,心中的怒气在这一刻全都发泄了出来。
“我要揍你了。”宋火谦直直的看着程千舟的眼睛,想要从他眼睛里看出犹豫甚至一丝畏惧。
但程千舟表情淡淡的,他总是能把所有情绪隐藏的天衣无缝,仿佛现在的他也只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程千舟回望过去,吐出一个字:“揍。”
其实程千舟知道,宋火谦只用了六成的力气。
要不然他现在不可能还站着。
宋火谦只打了三拳。
程千舟嘴角渗出了血,舌尖一股铁锈味,火辣辣的疼,他毫不在意的直接用手抹了。
有一拳打在肚子上,宋火谦心里有数,没打在要害,顶多就是疼得厉害。
程千舟背后靠着墙,因为胃部的疼痛而微微佝偻着身子,脑袋朝后倚着,衣领凌乱,面色微微发白,但神色却毫不躲闪的盯着宋火谦。
宋火谦面对着程千舟,靠在墙上抽烟,他抽了一口,然后就这么任烟灰燃烧。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缓平静下来。
刚刚的剑拔弩张在这三拳以后突然就没了任何意义。
宋火谦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那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你就真的从来就没后悔过是吗?”
程千舟双眼轻阖又睁开,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你后悔吗?”
宋火谦突然就笑了,不是冷笑,是发自心底的笑了,他将快要燃到手指的烟灰抖落,丢下烟蒂用脚尖捻灭,轻声说:“后悔啊,怎么不后悔。”
“都说不能碰,我特么还碰,我自讨苦吃。”
宋火谦当年碰了毒。
“但也就你丫做的最绝。”他再抬眼时眼底的阴翳散去,像是在跟一个久违的兄弟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程千舟也笑了,他一抽气就疼,于是用手捂着腹部,弯了弯唇:“不绝怎么治得了你。”
“妈的。”宋火谦咧着嘴笑着没头没尾的骂了一句。
骂的是当年的自己,也是现在的自己。
他就这样走了,脚底的烟灰留在原地,还冒着零星的火光。
没人看见他转身时湿润的眼底。
程千舟缓缓滑坐下去,嘴角的笑意敛去,他眼睁睁看着火光燃尽,融进夜色中。
才刚刚开始的漫长青春,怎么就已经开始觉得遗憾。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