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日的蝉鸣配上路两旁蛙鸣鸟叫的浅声低唱,像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会。
顾初晴已经在这条路上徘徊了将近十趟。
坐在路沿上的孙芮等的不耐烦了,仰着脑袋提出抗议:“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他没准现在都已经到家了。”
顾初晴两只手抓着书包带子,低头看她:“不会的,他每天晚上放学都走这条路,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这是顾初晴在这条路上偶遇他二十二次以后得出的结论。
她不知道他住哪,但她能从这里看见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哪怕只能小心翼翼的抬眸,即使惶恐的躲闪怕被发现,她也想要再等等看。
孙芮快要抓狂了,她使力从地上站起身:“我的姑奶奶,你少看他一眼会死吗?明天上学我陪你去他面前盯死他行不行?”
顾初晴犹豫了一下,最终下定决心般说:“最后五分钟,要是他再不来,我们就回家。”
“行。”说着,孙芮又重新坐回路牙子上了。
她是顾初晴最好的朋友,两个人从高一就一见如故,孙芮性格豪放,大大咧咧,跟男生关系都很好,而顾初晴安静内向,从来都是那个倾听者。
顾初晴唯一倾吐过的,也只有自己暗恋这件事。
宽敞的柏油马路上依稀可见一些走读生回家的身影,路灯摇摇欲坠照着昏暗的光亮,顾初晴踢着一块地上的小石子期待着这最后的五分钟能等来她想要看一眼的人。
她穿着北川一种的夏季校服,宽大的短袖垂下来把她整个人包裹住,随意绑着的马尾辫已经有些凌乱,碎发垂下来,顺着晚风的方向飞扬。
柏油路上空空荡荡,那块小石子在顾初晴的脚下乱跑,一不留神跑到了靠近路中央的位置,顾初晴眼神盯着石子,没注意到一辆自行车正骑得飞快。
骑着自行车的男生衣衫鼓起,顺着风使劲蹬车,他单手扶着车把,没看路,正扭着头扯着嗓子跟身后的男生说话。
就在顾初晴愣神的一瞬间,她的肩膀突然被一双干净有力的手揽住,那双手很大,骨节分明腕骨突出,顺势将顾初晴往自己的方向推过来。
骑着自行车的男生擦着顾初晴的脚尖飞驰而过。
顾初晴被这股力带的失去重心,朝一侧倾倒过去。
那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顾初晴的另一侧肩膀,一使力便帮顾初晴恢复平衡,安稳的站好。
微风掠过顾初晴的发梢,随着惯性轻轻扫过男生脖颈的位置,轻轻沾染又很快离开。
空气中是白桃味洗发水的清甜,和男生身上淡淡洗衣粉的冷冽。
气味交织,中和闷热夏日。
顾初晴像个不倒翁似的,被稳稳的放好。
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慢慢睁开眼睛。面前的男生身形高瘦,单肩背着一个黑色书包,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映照出少年笔直的脊背,呆板的一中校服穿在他身上莫名有一种痞痞的感觉,不像个好学生的模样。
“不好意思。”头顶传来一声清冽而低沉的声音,顾初晴顺着声音抬眼看去,对上一双深棕色的瞳孔,他顿了顿,说“我朋友是个瞎子,见谅。”
这句话让顾初晴忍不住有些想笑,刚刚被吓的心惊肉跳的情绪消失不见,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面对眼前人的无措。
这人可是程千舟啊,怎么能不让人紧张。
程千舟看向骑自行车的男生,微微一偏脑袋,骑着车的男生就往后退回来了,他面带着歉意:“我瞎我瞎,真不好意思啊同学,我明天我就去医院捐眼睛去。”
顾初晴被骑单车的男生诚恳的态度弄得更加手足无措,脸都红了,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没事。”
小小的巧合转瞬即逝,少年背影渐渐远去,顾初晴站在原地,眼神不自觉的跟着男生的背影渐行渐远。
顾初晴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生,成绩也一直在年纪里排在中间的位置,不上不下,像个透明人,她高中唯一的目标也只不过是考个本科,如果是一本的话那就更好了。
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她不想上天入地,也不想年入百万,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拥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她不怎么爱学习,也找不到一个喜欢上学习的方法,但她的父母又对她抱有很大的期待,她不想太辜负,所以花很多时间死学,硬学,做不对的题就背下来。
自始至终,她都是在为别人而学。
她的未来像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吹走那些轻飘飘的絮,剩下一杆光秃秃的枝,简单又单调。
但当程千舟出现之后,好像风就没那么大了。
她第一次开始拥有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梦,少女的蒲公英变成了梦幻般的彩色,在光的身边忽明忽灭。
她多渴望,在未来的某一天,能跟他产生一些交集。
“程哥,你今天也不回家?”刚刚骑自行车的男生一只手扶着车,跟在程千舟身边。
他叫丁毅,从初中开始就是程千舟的同学,两人一起考进北川一中,跟程千舟一路相爱相杀。
他们拐进大路旁边支出去的一条小巷子,里面幽深而寂静,空间很窄,隐隐能看见零星的星火,走进了才能看清是一帮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混混正抽着烟,把本就狭窄的小巷变得更窄。
程千舟走在最前面,他旁若无人的径直朝前走去,对旁边那些混混的眼神视若无物,或者可以说是不屑。
走出小巷后,五光十色的灯开始亮起来,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程千舟淡淡应了句:“不回。还有,下回弄那帮废物你要是再叫我,你死了我也不管你。”
这里被称为后巷,一走进就能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煎饼,烤串,烟酒等等,这些味道充斥着整条街道,几乎快把这块小地方腌入味了。
程千舟有些反感的皱了皱眉,加快脚步,径直走进一家叫“野地”的网吧。
前台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伙子,见程千舟推门走进来,朝他指了一个位置。
程千舟走过去把肩膀上的黑色书包放下,朝后靠在椅背上。
丁毅停好车后也推门走了进来,四处望了一圈,然后朝程千舟身边的椅子走过去。
“我真不是故意非要叫你过来的,我哪知道那帮人这么废啊,你不知道他们在网上有多嚣张,说什么今天非要弄死我,结果没两下就趴那了,我真特么无语了,我能不能告他们欺诈啊。”
程千舟灵活的点着鼠标,匹配进游戏,冷冷的扫了丁毅一眼:“没弄死你你不满意?要我帮你?”
丁毅讪讪的缩了缩脑袋,语速飞快:“谢谢不用了。”
程千舟身边的兄弟不少,但丁毅是跟他关系最好的一个,学校里想跟程千舟当兄弟做朋友的人很多,但大家心里都不言而喻,想跟程千舟做朋友,首先,你得跟丁毅一样,没脑子。
作为程千舟的朋友,丁毅挑不出毛病,他这个人特讲义气,你在外面受了欺负,一句话他就过来了,就只有一回,丁毅打电话跟程千舟说幼儿园小孩围攻他,程千舟在电话那头骂了句傻逼。
要说唯一让丁毅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这家伙不知道怎么就这么招小姑娘喜欢,给他送的东西他又不收,于是丁毅就成了传递女生们青春懵懂的爱恋情书的工具人,也成了程千舟埋葬这些小玩意的垃圾场。
他现在已经丝毫不期待那么多礼物,零食,情书里面有一个是给他的了,反正到头来那些零食都是被他吃掉。
游戏结束,程千舟懒懒的靠在椅背上,问道:“你跟来干嘛?”
“我手痒,来一把。”丁毅看着屏幕上惨不忍睹的战绩,直接选择挂机,拎着书包站起身:“好了,现在不痒了。”
他说道:“我得在十二点之前回家,要是超了十二点,我妈得疯。”
“走了啊。”
程千舟转了下椅子,随意摆了摆手。
手上一道血印子突然开始泛起疼来,可能是刚刚打架的时候被谁的手指甲划伤了。
程千舟毫不在意的抹去上面浮着的血,视线盯着血痕的位置,脑海中又开始浮现刚刚的画面,手心的温软触感始终挥散不去。
顾初晴的肩膀瘦弱窄小,仿佛轻轻一使劲就能捏碎,以至于程千舟半点力都不敢使,只能僵硬的收紧指节将她放稳。
想到这,程千舟有些烦闷的将脑袋朝后靠在椅背上,视线落在头顶明亮的白炽灯上,他捏了捏手指骨节,刚刚被划破的地方疼痛加剧。
网吧里嘈杂混乱,脏话充斥不绝于耳,还有愤怒的摔键盘和鼠标的声音。
程千舟自动屏蔽了这些聒噪,点进了下一把游戏。
今天是北川一中三个月一次的颁奖仪式。
“真的假的啊,又是程千舟?”
“你瞎啊,程千舟不是在领奖台旁边站着呢吗?不是去领奖的难道还能是去那巡逻的啊?”
“他这都第五回了吧?咱们年级第一名好像都没换过人。”
“程千舟的成绩跟第二名可是断崖式差距,想超过他比超过刘翔还难。”
“我服了,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啊?救救我,我光看他的脸就要晕倒了。”
世界上没有人是完美的,如果有,那程千舟肯定算一个。
他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邻市考到北川一中,他所在的城市其实有更好的高中,而且因为政策原因,考本市的高中成绩要求会更低,但程千舟这人非要另辟蹊径,跑到这儿来打击人来。
从一进学校开始,他就一直占着年纪第一的位置,甚至是历史上的年级第一,所有人都对这个稳如老狗的人抱着极大的期望。
成绩好就算了,关键是他还不学习。
这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地方。
不过,老师们往往都会因为他成绩好的原因对于他上课睡觉,翘课打球,网吧通宵的种种违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旁边那女生是谁啊?怎么没见过?长得还挺好看。”
“不认识,应该是领进步奖的,每次都换人。”
“啊我也想领进步奖!我也想跟程千舟站在一块!”
“别做梦了,我听老师说这回领进步奖的人进步程度一鸣惊人,直接他妈从一百多名窜到年级第二。”
台下的议论声叽叽喳喳,领奖台上徐高正在兴致冲冲的讲话。
“咱们这个三月一次的颁奖仪式,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看看,你不努力,有的是人努力!你不学习,有的是人学习!同学们!高考迫在眉睫!你们都得给我打起精神来!跟这些同学好好学习学习——”
领奖台一侧站了6个人,每个年级都要选两个人出来领奖,顾初晴站在第一个,程千舟站在她身后。
顾初晴小心翼翼的扭过头扫了一眼,又迅速的转了回去。一瞬间的视线碰撞,顾初晴心就凉了一半。
程千舟看她的眼神,陌生又疏离。仿佛昨天晚上他们从来就没见过一样。
她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落寞,她本来也不想让程千舟记得昨晚她不看路险些被撞的事,可亲眼看见程千舟对自己的疏离,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
顾初晴不喜欢这个位置,站在这她连程千舟的背影都看不见。
正值闷热酷暑,今天又出奇的热,空气中一点风都没有,所有人像是站在一个闭塞的桑拿房里,光是一动不动的站着,汗就能顺着额头流下去。
顾初晴不爱运动,身子虚,被晒了这么一会儿,觉得口干舌燥,腿脚都开始发软了。
徐高依旧在台上滔滔不绝,顾初晴跺了跺站的酸疼的脚,怕被别人注意到,只敢轻轻的跺。
程千舟站在她身后,正在跟旁边的人低声交谈。他今天的校服纽扣整整齐齐的全都扣上了,柔顺的头发随意的耷拉在额头上,眉眼低垂,看起来像个学生的样子了。
“千舟,又见面啦。”高二年级的一个女生站在程千舟身侧,笑着跟他打招呼,“上次也是咱俩。”
程千舟视线转移过去,没什么表情,淡淡的打了个招呼:“学姐。”
“叫什么学姐啊,这么生疏,上次咱们不是都认识了,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啦。”那个女生笑的很漂亮,为了合照时好看一点,特意化了一个淡妆。
顾初晴默不作声的直直站着,听着女生高扬的音调与随意的口吻,她想,她什么时候也能像她一样,跟程千舟大大方方的说一次话呢。
怎么会这么热啊,烦死了。
顾初晴伸手摸了摸滚烫的后脑勺,再站五分钟她头发马上就能着了,这是她第一次产生把话筒塞进徐高嘴里的念头。
程千舟沉默了一会儿,看见顾初晴伸手摸后脑勺的动作,默不作声的往前迈了一小步,刚刚好挡住照射到顾初晴的那道火辣辣的阳光。
然后他扭过头,眉眼惺忪,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声音里也透着浓浓倦意:“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