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探望

两人一前一后送林仁圃去休息,安顿好人后才结账出来。孟宜辉忽然挺真诚的对章景同说:“章同景,我劝我爹收你当学幕吧。”

章景同讶然许久,笑道:“再说吧。”

孟宜辉追上去,半是自己真的这么想的,半是替父亲说话道:“……其实我爹也挺喜欢你的。先前不肯收你并不是拿架子,只是华亭这个地方……不知道怎么说。我爹看你跟我一般大小,心疼的跟儿子似的。挺不愿意看见你陷进来的。”

现在不一样了。

孟宜辉信心满满:“只要秋粮慰兵的事办下来。我爹就算是从空仓的事里被救出来了——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过错!我爹跟着尹丰的时候,官仓就是空的。不过吞声烂抵一向是官场恶习。闹交代会让同僚瞧不起。我爹这才默不作声下来。”

“原本想的是官不举民不究。谁能料想到皇上突然要打大周。我爹所有的布置毁之一旦,连后路都没了。”

现在好了。

孟宜辉长舒一口气,颇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思。他目中热切,很希望章询上船。和孟家一体共辱与共。

谁知章景同只是淡淡笑笑,寻常地说:“等先办下来我再找个机会同孟师爷说这件事吧。”始终没应允许诺什么。

孟宜辉听了却以为章询想办件有功劳的事,再挺直腰板和他爹替这件事。顿时待章询更亲热了。

章家小院。兰婆子见章询回来,忙迎上去说:“章少爷,我今儿下午能不能告假半晌。”

章景同还带了同伴回家,身边正是孟宜辉。闻言问兰婆子:“可是家中有什么要事?”

兰婆子憨然笑道:“老奴在这里哪里还有家人。我是想去乡下探望一下我家小姐。”

兰婆子半辈子都卖给了柳崔萍。早就不知道自己亲人何处。如今唯一挂念的就是柳崔萍的一双子女。小姐自从离开蒋家后一去两年,夫人和她都未见过。

只知道三少爷常去照拂。可小姐是高了还是瘦了,如今什么样子……兰婆子只能靠想象。

兰婆子在章家做工这一月,觉得章家公子和善又好说话。自己在这家也算是做熟了。就大胆提出告假的要求。

章景同闻言允了。只是笑着问她:“婆婆今日着急赶路吗?若是不急明日我让环俞雇辆马车亲自送你过去可好?”说着回身一瞧身后的孟宜辉,笑着道:“你瞧我难得带同僚回家。总不能带他上酒楼吃去。”

对兰婆子而言,今日去和明日去并无分别。又听明日主家还给自己雇马车,顿时热情答应。给章景同孟宜辉整治了一桌子好菜。还给明日要送自己的环俞捏了好几个大肉包子。

孟宜辉背着手打量着章询这个狭小的小院。

前后算上厨房就四间屋子。进门连影壁都没有,看似贫瘠家徒四壁。可仔细一瞧,四下布置都极为尤规矩。庭院里看似不伦不类的放了个腌菜的大水缸,上面架着大石板画着棋谱,像个桌子。

孟宜辉一伸手,却发现水缸是装满水的。若是院子里不小心失火,这么一个能钻进去两个成人的大缸。足矣浇灭大部分火势。而且水缸是靠右放的,从正屋到大门这一路畅通无阻。便是夜色跌跌撞撞跑出来,也不会被绊倒。

进屋就更规矩了。章询的屋子狭小,书房和卧室是在一处的。进门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简约的案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世家子弟通常在别的地方能简陋,对于惯用的笔墨纸砚则很难由奢入俭。

章询也不掩饰自家家底丰厚。山西澄泥砚、泾县宣笔,两叠白纸叠在靠墙的左侧。一叠生宣、一叠熟宣。右手边还放着一叠裁好的松花笺。

床上就简朴多了。靠墙放了一张禅桌,一把古琴。孟宜辉听说过,南方的文人多喜欢以古琴明志。不管身居庙堂还是山间,不管多落魄总喜欢带一把古琴。来展现自己淡泊名利的气质。

“那把琴我能看看吗?”孟宜辉问章询。

“自个拿吧。”

章景同靠在书架上,浑不在意的说。孟宜辉就不客气的滚到章询床上,抱过琴放在膝盖上拨两下。咦,竟然是把普通的琴。

孟宜辉惊讶的发现,这把琴竟然是出自陇东的琴坊。并不是什么知名大家的手作。

“章同景原来你也是附庸风雅啊!”

孟宜辉捂着肚子大笑,他还以为这把琴是章询从南边带过来的呢。

章景同回头,奇怪的看着孟宜辉:“你笑什么?”

孟宜辉说:“……我说你也够简朴的。住这么小个院子。除了文房四宝还维持着世家子弟的尊严,衣食起居处处都捉襟见肘的。怎么还那么大手笔雇着小厮婆子。”

“环俞和焦俞是家里发俸的,他们从小跟着我。难不成还让我辞了。”章景同淡淡笑道:“兰婆子是托蒋少爷的人情聘的。我不会烹食,一日三餐总不能日日上酒楼。做饭婆子也不能辞。好再也不费多少钱。”

孟宜辉见章询说的头头是道。好像身边的人一个也不能割舍下。对他这幅少爷派头很是不以为然。

他们孟家的下人一个能顶三个用。怎么到了章询这里,三个服侍他一个还勉强。

在孟宜辉看来。章询就用不到两个小厮。或者一个小厮一个婆子就够了。听他爹说,章询还要雇个洗衣的。这么说他身边的两个小厮除了跑腿传话什么也不用干,这不是养着吃白饭吗。

那个兰婆子聘的也不该。蒋少爷的人情托大,不好使唤。聘个又能做饭又能洗衣的婆子。岂不一举两得。

不过孟宜辉到底和章询交情浅。话不好说的这么深,只道:“我看你还是听我爹的。别矫情了。你这点家底还摆什么阔,把衣服送到我家来洗。还省了个聘婆子的钱。”

章景同不想为这些小事反复打转,含糊应了。拉着孟宜辉在桌前研究起了林仁圃这次带来的军幕师爷。

托幕帮的福,章景同很快打听到这五个师爷的底细。

大魏太平多年。别看皇城几代帝王轮番斗争。事实上大魏已经多年不曾和外邦开战,地方军所除了日常练兵,大多偏向文治。

这些军功出身的将军臣子,为了应付朝廷。聘了不少师爷帮其做事。

时日久了,就隐隐形成将军争官,幕僚握权的怪事。这些师爷本身不是官,却能代官出治,握着相当一部分实权。

章景同问孟宜辉,“这五个师爷,孟兄先会去拜访谁?”

“要是我,我会先去拜访资历最老的赵东阳。”

孟宜辉坦然地道:“地方军册必定会交给一个老练的师爷来和我爹、杜卫良他们扯皮。而且尹大人上面还有个松衡远罩着。赵东阳和松大人身边的钱师爷是姑表亲,虽然亲戚隔的有些远,到底是一个派的。”

章景同微笑。

不错,议事议事最重要的就是找个合适的中间人。

翌日,环俞驾车送兰婆子去了临溪镇。

环俞‘咦’了一声,觉得四周特别熟悉。再定睛一瞧给兰婆子开门的少女,环俞跌掉了下巴。

兰婆子见是蒋八姑娘开门,顿时泪眼汪汪。“三少爷不是说您身边还有个粗丫头伺候吗。可见是骗我的!怎么是你亲自开的门。”

蒋八姑娘莞尔笑道,说:“二丫去池塘摘莲蓬了。开个门又不累手。”

蒋八姑娘忙挽着兰婆子回房。进了屋,她才问:“您怎么来了,我娘呢?可是蒋家出了什么事?”

兰婆子平淡寻常的说:“我现在不在蒋家做工了。三少爷帮我找了个好雇主。虽然是个小门小户的外乡人。可好在家里人口简单。就一个公子哥和两个小厮,每天我只管做一两顿饭。其他什么都不用管。可自在了。”

蒋八姑娘听了心酸。却只道:“也好。离了蒋家那个是非地,兰妈妈今后也松泛些。只是白白便宜那个外乡人了。我们兰妈妈的手艺放在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如今却做糙饭给三个男人果腹。”

“瞧姑娘说的。什么糙饭不糙饭。人家那小公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书案上放的都是澄泥砚、宣笔。吃饭也可讲究了。比蒋家还细致些。就是身边那两个不打眼的小厮,吃饭也斯斯文文的。像个少爷似的。”

兰婆子嗔怪的看着自家姑娘。伸手摸了摸蒋八姑娘的鬓发,她家姑娘果然长大了。眉眼染染,婉约如画一般。身上有股清新感,让人见之忘俗。

这么个美人儿,却荒凉在乡下。

兰婆子擦了擦眼泪,想起来意。急忙问:“姑娘,孟家可曾来人找过你?”

蒋八姑娘犹豫了一下,撒谎道:“没有。你回去告诉娘,别往孟家写信了。就算蒋家不要我了,我也是姓蒋的姑娘。大不了跟娘姓柳也成。孟家……太遥远了。我在临溪镇就很好。”

“好什么好!好什么好。”兰婆子忽然激动道:“临溪镇夹在华亭县和临溪县之间。两不管的地方,占着临溪县的名,却擦着华亭县的地。徐家打个官司都能把临溪镇的案子递到华亭来。你若在这里出个好歹,报官都不知道找哪个衙门。”

“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兰婆子凝泪,神色间竟然有楚楚的味道。兰婆子这些年不保养,加之常年在灶头操劳把自己吃的彪圆膀大,又不勤妆扮一副农妇样。可噙泪的时候,仍然辩的出其美人楚楚的样子。

只是轮廓模糊的几乎让人以为自己晃眼了。

蒋八姑娘不由得的道:“兰妈妈……我真的不想回孟家去。你看我生在蒋家长在蒋家,事到临头蒋家仍然把我当外人。孟氏望族,家族枝叶繁复。我应付不来这些,我也不想去应付这些。”

“临溪县很好。清静,有风,有粮。我想一辈子住在这里。”

“我的傻姑娘!一辈子活在乡下?你还怎么嫁人。”

蒋八姑娘不想吓坏兰妈妈。并没有说自己不打算嫁人的话,反而亲亲热热的同兰妈妈谈起了柳崔萍。

其实柳崔萍和儿子蒋宝德在蒋家过的很不错。首先柳崔萍是怀孕嫁进蒋家的,当年蒋六是自愿的。以至于今天的蒋家人都不能说什么。

其次,蒋宝德是蒋六的亲生儿子。读书聪颖,样貌精致很讨长辈喜欢。

柳崔萍本身就长袖善舞的。想办法安排兰妈妈出去,也不过是旁人欺负不到她头上。只能泄恨到兰妈妈身上,让柳崔萍不忍心罢了。

蒋八姑娘听了很是高兴。

两人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蒋八姑娘才送兰妈妈上马车。临走前还送了许多自己做的糕点和炸酱给装车。

蒋八姑娘眨眨眼对兰妈妈说:“……若是哪天你累了不想做饭。就下把面给他们做浇头炸酱面吃。省些劲。”

一旁的环俞听了简直要翻白眼。他本就耳目敏捷,那个蒋姑娘细泠泠的嗓子又格外勾人。由不得他不听。

环俞回头看了眼蒋姑娘。天色有些暗她带着丁香耳铛,侧庞精致又白皙。果然是那天他们见到的那个少女。

原来她就是蒋少爷的妹妹啊。

他就说陇东乡下怎么可能养出一个这么瑰丽的绝色少女。

“这位小哥。”环俞突然被眼前的香气扑鼻,反射性的屏气以为是幻药。定睛一瞧,才发现是蒋八姑娘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了一个小笼包大小。

粽子形状的香包。淡淡香气,却不冲鼻。

蒋八姑娘笑道:“劳累小哥一路送兰妈妈过来。这个香包是我夏天端午时做的。一直珍藏没有用过。里面是我自己调配的香料。能驱虫避蚁,送给小哥一路当个平安福。”

不过是个普通东西。环俞大大方方道:“谢谢姑娘赏赐。”收了挂在腰上。

“什么赏赐不赏赐。我不过是个平民罢了。”

蒋八姑娘又从提篮里翻了翻。拿出两盒木匣棋子,递给环俞道:“我家兰妈妈现在在你东家手下做活。这个送给你们东家。还望小哥不要嫌弃……”

她勉强一笑:“我们蒋家事情乱。我知道你们东家是看在我三哥的面子上才收留兰妈妈。我心里的感激一言难尽。这幅棋子是我自己打磨的,黑子用的红酸枝,白子用的白榉木。都不是什么名贵材料。不过是个心意。”

“这,姑娘……我们家少爷不让我们在外面代他收东西。”尤其是姑娘家的东西。

环俞表情痛苦,想到自家少爷那阳阳怪气劲,就觉得蒋八姑娘塞给他了两盒烫手山芋。他拿出毕生所学最快的身手把棋盒丢回竹篮里。飞快的跳上马车驾车就走。

兰妈妈只来得及抓住窗户,回头对蒋八姑娘大喊:“姑娘。下个月我再来看您。您好好照顾自己。”

蒋八姑娘还没有从环俞的一气呵成中回过神来。闻言怔怔抬头,却只见这么一会儿功夫。马车已经消失的不见踪影。

她哭笑不得:“这小哥是误会了什么。”

蒋八姑娘回去把棋盒放回柜子。

合上柜门。她不由得想起环俞的话,很是好奇。“不让小厮在外面收东西?”他是什么人啊,难不成经常有人给他送东西?

……应该,是个挺正直的人吧。

不收礼,那是个好人。

二丫在门外喊道:“八姑娘,你猜谁来找你下棋了。”

“赵先生?”

蒋八姑娘想到那个儒雅温和的老人,顿生笑意。开门一看,二丫手上提着莲蓬,身后跟着一位白胡和蔼的老人。

赵东阳摸着胡子,笑眯眯的站在门口。“八丫头,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