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大雪纷飞,驿馆内一片寂静。
宫战许久未回北地,一直念着北边的羊肉暖锅。
红泥小炭炉,箍着铜圈的砂锅坐在火上。
里边奶白色的羊汤翻滚。
桌边围坐着郑连、魏世等人,床上躺着木乃伊般的孙元。
宫战郑连还好,魏世几个第一次遭遇这般冷的天气。
几个哪还有看见大雪时的兴奋,纷纷手揣袖筒里吸溜鼻涕。
听闻有暖锅吃,全都溜达来了。
现在这些人都学精了,知道不要跟赵鲤吃饭,单独在这吃小灶。
喝了一路金银花露的魏世,体湿胃寒,最近对北地的羊肉上瘾。
正嗦着郑连夹给他的羊蹄。
孙元躺在床上,看着帐顶生无可恋:“你们能去别地吃吗?”
宫战不搭理孙元,对玄泽道:“来,玄泽,就点韭花酱。”
玄泽裹得像粽子一般,倒霉孩子进了北地伤风就反反复复没好过。
“多谢宫百户。”
玄泽有礼貌的双手捧着小味碟。
就在此时,外边突然传来争吵之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便听怕的一声。
紧接着,赵鲤的呵斥声响起:“你算什么东西?”
赵鲤这一声呵斥,就像是一个开关,众人齐齐站起。
宫战郑连和马全放下筷子,魏世呸地吐出嘴里的骨头。
随着凳子吱嘎作响的声音,几人全站了起来。
魏世抬袖擦嘴,还听玄泽这小子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什么。
孙元挣扎着半坐起来。
宫战掷了筷子,道:“走,去瞧瞧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玩意,敢招惹赵千户。”
他以舌尖剔去牙缝间的肉丝,率先打开房门。
刚一开门,他们又听啪的一声。
丫头环儿脑袋晕晕乎乎,跌坐在地上。
赵鲤极力控制了力道,但三记耳光也险些将她脑浆子扇匀。
她趴在地上,淌出两管鼻血。
忽而一阵狂风,从半掩的馆驿大门卷入。
卷起赵瑶光的衣角。
她的眼瞳倒印着赵鲤的模样,脸色煞白。
库房两场大火,连带着烧了赵家大半家财。
加上铺子莫名被挤兑,今年赵家整体过得紧紧巴巴。
赵瑶光这一季未制新衣,还穿着去岁的旧衣裳,缎地绣花斗篷颜色发白。
这时见了赵鲤,她脸上狼狈一闪即逝,向后退了小半步。
见几步之外的赵鲤,咬住下唇,一时竟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
鹿皮快靴踏在馆驿的地板上,赵鲤披着靖宁卫制式千户黑虎大氅,好整以暇打量着她。
“赵瑶光,好久不见。”
上下扫视了赵瑶光两遍,赵鲤道:“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眼前的赵瑶光,与赵鲤记忆中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的窘迫。
赵鲤轻笑。
瞧瞧,身处窘境时,谁不是一样狼狈!
见她不答话,赵鲤又道:“只是你还是那个死样子,自己的丫鬟都管不好。”
赵瑶光嘴唇哆嗦了两下,煞白着脸说不出话。
赵家随行的家丁、仆妇都听到这场骚乱。
换做从前定要上前护主。
但今日堂中所站都是靖宁卫,又看赵鲤身上公服。
无一人敢张嘴。
便是林娇娘身边亲信嬷嬷,都立在楼梯边不敢上前。
人最擅趋吉避凶。
现在已经不是当时他们团结站在赵瑶光身边,排挤‘赵鲤’的时候了。
也不知是外边吹进来风,还是赵鲤眼神。
众人注视之下的赵瑶光,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瑞王将娶正妃,她近来吃不好睡不好,本就消瘦得很。
现立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的模样更添几分可怜。
瞧着像是立在悬崖上的一支娇花。
赵鲤看她,又看已经昏厥过去的环儿,顿感无趣。
正想叫赵瑶光带着她的丫鬟,滚出视线。
却听一声轻笑。
靴底吱嘎踩在地板,还带着些雪泥。
从门外走进来的男人,眉上还沾着霜雪:“京中靖宁卫,还是这样大的官威。”
这突然说话的男人,约莫二十多岁。
中等身量,面膛发黑。
虽看着满身风雪,但唇周须髯修剪得整整齐齐。
在他身后,跟着几个玄衣中年人。
一队精悍的军士,踏着漫天大雪进了这间馆驿。
这男人身后,跟着一个疤脸汉,此人个子极高。
视线在赵鲤和赵瑶光之间一扫,咧嘴一笑:“靖宁卫什么时候来这么个爱欺负人的小姑娘了?”
赵鲤微微挑眉。
能认出靖宁卫,不可能认不出赵鲤身上千户袍。
却一口将赵鲤定性为爱欺负人的小姑娘。
这疤脸恶犬,很懂说话的艺术。
她正要开口,一壶还温热的酒伴着风声,摔向了那疤脸汉。
这酒壶来势极快,这疤脸汉虽后仰避开,还是溅了一身的热酒。
“谁他娘的裤腰带没系好,露出你这龟孙?”
宫战骂人的声音,中气十足。
赵鲤侧目,看见自己身后挡风墙一般站了一排人。
宫战上前,脸上黑须一抖:“多年不见,你姓窦的,还是一张吃屎的臭嘴!”
“当年田齐就是心不够狠,换成老子一刀砍死你个龟孙!”
宫战视线落在这疤脸汉的脸上。
这疤脸汉忍不住抬手,捂住脸上那道几乎将他脑袋砍成两半的疤:“宫战!”
他念宫战名字时,咬紧了牙关,两腮的肉都在哆嗦。
显然,两人不但认识还积怨很深。
“你他娘的说什么呢?”
疤脸汉唰一下,抽出腰间长刀。
“说你呢!”魏世最近嗓子保养得好,抽刀喊话时,声音很洪亮。
“宫百户说错了吗?你他娘就是一张吃屎的嘴!”
郑连、马全不说话,但早抽刀在手,拱卫在赵鲤身侧。
玄泽张弓搭箭,箭尖直指着疤脸汉子眉心。
第一个说话的男人,没想到自己手下竟冲动得动刀。
让事情直接从动嘴皮子,上升到难以控制的程度。
他更没想到,对面如此之跋扈嚣张。
视线不由落在了赵鲤脸上。
赵鲤没有丝毫慌张,也不劝止手下。
簇在白毛领子里的脸上挂着一丝莫名笑意,手却握在腰间佩刀上。
外表看着无害,但没有一点怕事摸样。
面对一个莽夫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一群莽夫。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第一个说话的男人不得不在械斗发生之前让步。
他对疤脸汉道:“窦德,怎么跟巡夜司赵千户说话呢?”
“还不道歉。”
他不轻不重呵斥了手下,转头对赵鲤笑:“在下柴珣,久仰赵千户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