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城隍

“太好了……”

魏山拉长的头颅,受污染畸变如马脸。

遍布口腔和舌头的眼珠,叫他说话含含糊糊。

魏山轻轻叹息着,话音平静。

生于盛茂坊中让他有一般人没有的务实。

作为人类的最后一瞬,他没有去思考回想自己一生所作到底值或不值。

也没有去想,自己所受的冤屈不平。

最后,只余残首的他在想:盛茂坊还在,水宛平安,太好了。

只要家还在,只要土壤还未被污染。

便是烂泥地里,终有一日,还会出现能开出美丽花朵的种子。

西码头仍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中。

漫天飞舞的金色字符照映下,魏山干瘪如橄榄的头颅格外可怖可怜。

头颅越发瘪塌萎缩下去。

又明显撕咬痕迹的伤口,冒出阵阵黑烟。

魏山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芒即将消失。

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即将死去。

在幻境中,亲眼瞧见魏山生平的赵鲤,心口像是堵了快石头,沉甸甸压得难受。

她浅浅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此时身侧的沈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赵鲤不解扭头,却见沈晏后撤了一步。

撩起衣摆,对着魏山的残首躬身跪下。

双膝跪在满地烂泥中,沈晏额头触地,恭敬道:“弟子沈晏,蒙谢先生启蒙之恩,教授利人

之德。”

“今日仓促,未备香帛酒醴,未备六礼,只身叩拜恭送先生。”

他以魏山手抄千字文启蒙,此时执学生之礼,以最高的敬意送魏山最后一程,倒也可以。

现场简陋,左右还有阴差在抓捕黑影,没有可焚的香烛。

沈晏额头触在泥污上,严正地行三叩三拜礼。

“先生之德,光启后人。”

肮脏的泥水,顺着沈晏的额迹滑下:“弟子沈晏,必承先生之志,扬利人之德。”

这誓言,被他这靖宁卫的特务机构头子说来,或许有些荒诞。

但沈晏显然是认真的。

他神情肃穆,起身,再拜。

赵鲤看着他,心中一暖。

沈大人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赵鲤见魏山消散了一半的脸上,微微一愣,尔后露出莫大欣慰的表情。

沈晏也指导过她一些杂学,便算是能扯上些传承关系吧。

况且,魏山有资格。

赵鲤亦是一撩衣摆,跪了下去。

她二人本意单纯,魏山后人不在,就代执礼送别这位让人尊重的长者。

不料,随着沈晏真诚的誓言吐出口,随着赵鲤心中一句有资格。

随着魏山释然闭眼,消散成烟。

漫天金光震颤,飞舞的汉文字符翻卷如龙。

直直朝着这边涌来。

手捧魏山头颅的透明虚影,手掌中堪堪拢着一捧魏山头颅

所化的黑色烟雾。

见漫天金光驱散白雾,祂受惊的后退半步。

整个水宛范围,曾得魏山授业之人身边都生出变故。

……

盛茂坊中居民被靖宁卫强制撤离。

这些居民需要临时安身之所,而那些受倭人辖制,曾参与靖宁卫堵截的大户世家有房。

再过几日,这些大户还不知能活几个。

这些抄检过的大房大屋,正好用作了安置之所。

一家六口分得了一间小小偏房。

临时栖身的人们睡不着。

盛茂坊西码头方向的金光,在大景的夜里实在过于显眼。

大景百姓何时见过这个?

夜间谁也睡不踏实,忧心忡忡聚在一起,遥望远方的异常天相。

男人的老父亲眉头紧锁,抽着旱烟。

幺儿幺女抱着爹娘,吓得哭鼻子。

小儿子拖着两管清鼻涕,哭诉道:“前几日才吃了烧鸡,味还没回味够呢。”

男人苦笑不得,抬手想摸摸小儿子的脑袋。

一扬手,却发现自己的掌心一烫。

右手飘出一丁丁点光芒。

不期然,他竟想起了儿时在义塾念书时的场景。

逃课抓鱼,被魏先生拎着耳朵提回了书院。

男人出奇的,一点也不惊慌。

左右看看,却见其他方向,也都有黯淡的金色光点升上天空。

瞧着方向,竟都是幼年时启蒙的同窗

们。

不止是他。

田齐在右手掌心飘出光点时,哎呦一声。

老抠的他立刻反手想抓回来。

光点没抓到,却回忆起了自己字丑,被沈晏罚抄的痛苦记忆。

连带着满是茧子的手指头,都疼了起来。

恍神见,见身边同僚都是如此。

无数光点,在水宛上空汇聚。

这些光点大多微弱。

但汇聚一起,却组成了让人难以忽视的奇景。

漫天星火,倾洒于地。

赵鲤愕然直起身子。

却看见自己那丑到家的字迹,从远处飞来。

横渠四句中,为生民立民一句,直直撞进魏山消散残余的烟灰之中。

紧接着,耀目金光亮起。

赵鲤闭目,被沈晏抬手护进怀中。

便是有沈晏及时以身体相护,她的眼睛还是被突然闪烁的金光,刺得疼痛。

白底一片白茫茫,似有无数火星在眼前炸开。

以为生出什么变故,她下意识的去摸刀。

却听见郎朗读书之声。

这些念书声中,大多带着水宛当地口音。

一个小小的光点拂过耳畔,赵鲤听见一个孩童稚嫩的声音:“阿爷,为什么这本千字文宝贵啊?”

“明明纸张粗糙,墨也不好。”

“哪比得上家中藏书?”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复道:“阿晏还小,等你长大便知道。”

赵鲤猛地张开眼睛

眼睛看东西还有些发白。

近在咫尺是沈晏的脸,俊朗的脸上沾着泥污。

“阿鲤,没事吧?”

他眯着眼睛,急声问道。

“无事。”

听了赵鲤的回答,他才安心。

两人同时扭头看向魏山的方向。

四周缓缓升起薄雾。

雾中响起鼓吹乐声。

吹吹打.打的仪仗队伍,由远及近。

如此场景之下,赵鲤看见一双巨大皂靴立在跟前。

和阴差们有形无质不同。

这双沐浴在金色光点中的皂靴,便是肉眼也能清清楚楚看见。

空气中不知何时起,弥漫香烛之气。

一种不靠谱的猜测,让赵鲤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是不敢抬头看。

这谨小慎微极怕死的模样,叫立在她面前的人发出阵阵笑声。

这笑声赵鲤和沈晏都极耳熟。

“多谢!”

绯红官服在两人跟前晃荡。

边缘所绣金线,灿然生辉。

一双手探到赵鲤跟前。

双手捧着一枚铃铛。

是赵鲤先前还回去的马头铃,但又有了些不同。

原本发黄的骨质铃铛,变成白玉质感。

上面爬满金色纹路。

系在一根细细的红绳上。

奉到赵鲤面前。

赵鲤这一次没有犹豫,双手取来。

“谢城隍爷。”

回应她的,是一阵老者的笑声。

“字丑了些,还得多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