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暑假特别热，太阳火辣辣顶在头上，晒得整个城市都出现叠影。
熬到周三下午2点，夏挚照例到石家巷一个院落门口等妈妈下班。
她今天戴了一个口罩，因为妈妈说过，这家唐奶奶身体不大好，如果她咳嗽不舒服的时候来，一定记得戴口罩。
妈妈在这户人家里当住家保姆，专门照顾坐轮椅的唐奶奶，只有每周三下午能回一趟家，第二天继续来上班。
暑假时间比较多，夏挚就每周三来这里等妈妈一起回去。
她只在门口等，从来不进去，哪怕外面滚烫的阳光能把人热化。看看手表，已经14:45，从来不会晚这么久的，今天是怎么了？
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院墙大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个帅气的大男生迎面撞来。可能没想到门外还有人，他愣一下然后笑起来：“你找人吗？”
夏挚整个人都呆了。
是他啊，她记得他。
三年前，听闻父亲噩耗的她骑着自行车飞快赶往医院，因为骑得太快，转弯时直接把也骑自行车直行而来的两个男生给撞了。
三人摔成一团。
夏挚爬起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想扶起车继续赶路。
男生中圆脸的一个拉住她：“撞了人就想走，你有事儿没事儿啊？”
她脸色苍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时间。”
“赶时间也不能这样啊，你知不知道……”
“算了，”另一个瘦点的说道，“也没伤到，别跟人小姑娘计较。”
夏挚赶紧低头道谢，推了车要骑着走。
“等等，你链条断了。”瘦男生指着她车轮。
看着那条如同绞刑架上麻绳般碎成一团的链条，夏挚只觉得手脚冰冷。来不及了，她要来不及见爸爸最后一面了。
她那时的脸色一定极其恐怖，因为男生立刻就说：“要赶去哪儿，我送你。”
旁边圆脸男生要疯了：“野子你没事吧？送什么送，我们不是要赶去给小婉过生日？”
夏挚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稻草：“同济医院，谢谢。”
男生扶起自己的车，回头对圆脸男生道：“你先去，我等会儿就来。”然后转头向夏挚：“上来吧！”
男生大概知道夏挚很急，带着她一路往医院飞奔。
坐在他后座上，恍恍惚惚看着那些快速后退的树木建筑，夏挚甚至出现幻觉，好像是爸爸引着她，看到了远离这个世界的最后视角。
神佛保佑，终于在最后一刻，她赶上见爸爸一面，握到他还温暖的手，听他喊了最后一声：“小挚……”
直到葬礼结束回家的路上，看到一辆辆路过身边的自行车，她才突然想起，那天男生送她到医院汗湿了整个后背，她却连一声“谢谢”都没对他讲。
今天，只这一眼，她就认出了他。
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但依然很好认。俊朗挺拔的身形，如漫画里白描出来的五官，清隽帅气又带着点大学生的桀骜，笑起来的时候，只觉得烈日都变得清爽。
夏挚刚想说，“我认识你”，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墨野，明年记得把毕业证拿回来给我看。”
“好的外婆，您保重身体，明年夏天我一定回来。”
男生挥挥手，利落地从门里出来，又看了一眼抱着几本书的夏挚：“去里面等吧，外面热，然后替我谢谢沈阿姨，再见。”
直到他矫健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夏挚才听到唐奶奶在喊：“丫头，丫头你进来！”
赶紧“哦”一声，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
小而精致的两进小宅院是唐奶奶祖上旧产，早年她搬出去过，后来老伴去世又想回来，独生女林锦宜便把这里重新装修一番，又请了好多佣人帮忙照顾。
但唐奶奶喜静，不想那么多人围着，最后只留了夏挚妈妈和一个厨房阿姨两人。
或许是极少接触年轻面孔，唐奶奶很喜欢夏挚，叫她周末有空就带妹妹一起来院子里玩。
那时候妹妹夏艾心脏手术好了两年，大概是想弥补之前的缺失，每天疯得不着家，根本不和姐姐一起来，所以每次只有夏挚带着她的作业和画具，在这小院里陪唐奶奶过周末。
画画是夏挚从小的特长和爱好，爸爸没去时一直给她报班学习，老师们都夸她的画有灵气，说她以后可以成为大师。
参加过许多比赛，拿了无数的奖，甚至已经开始规划考美院。
但最终，随着爸爸的离开，这个烧钱爱好还是没能坚持下来。
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及以后就业考虑，夏挚放弃了在画画上投入，一心扑进学习，只偶尔拿只铅笔练习一下素描。
小院的角角落落，一花一草都被夏挚收入画本，唐奶奶很喜欢看她画画，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唐奶奶看着看着睡着了，夏挚就把她坐在花树下打盹的样子给画了下来。
等唐奶奶醒了拿给她看，没想到唐奶奶一下子湿了眼眶。
她抚摸着白纸上那个暗影交错的老人：“坐上轮椅这么多年，我不敢照相，就是不想给他们留下我衰老残破的痕迹，可是从这画里看，好像，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堪，我还隐约有年轻的模样，丫头，你说是吗？”
夏挚用力点头：“是，当然是，唐奶奶即使老了，也是最好看最得体最有气质的老人。”
从那之后，唐奶奶就经常叫夏挚帮她画画，不止画她自己，还又翻出孙子江墨野的照片，让夏挚给他画幅好看的。
画唐奶奶的时候，夏挚就是用心，用心勾勒她脸上岁月的痕迹，刻画她深藏故事的身形，描摹她坦然拥抱风霜的微笑。
但画江墨野的时候，夏挚却无论如何用心不起来。
只要一看到那双桃花满溢又暗藏星辰的眼睛，联想起他带着她飞驰在海城夏日马路上的汗湿后背，以及再次遇见开门时春雪初融的笑脸，她的心脏就开始砰砰乱跳。
脸也红了，手也抖了，只觉得怎么画都画不出她心里那张脸。
好在，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唐奶奶每天跟她讲自己宝贝孙子是怎么跟着她在这院子里长大，他爱吃什么，讨厌什么，如何淘气，又如何贴心，如何去藤校留学，一桩桩一件件，这个男孩的形象便逐渐在夏挚心里饱满。
再下笔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发觉，是如何带着复杂情感，将他每一根发丝都画得那么栩栩如生。也是在这一笔一画的描摹中，这个人已经深深刻进她的灵魂深处。
唐奶奶拿到画像的时候啧啧称赞，说把江墨野画活了，她必须要寄过去给他看看，然后让夏挚签个名上去，以后成名了这也是件珍品。
虽然知道是开玩笑，夏挚还是在底下签上“2016夏至”几个字，看起来像是日期。
这是她特殊的签名习惯，因为不喜欢把自己的大名赤裸裸摆出去。
由于夏挚确实画得好，有一天唐奶奶便提了一个要求，让她帮忙画一张正式的肖像画，只有上半身，脸非常清晰那种。
夏挚立刻就答应了，她很喜欢唐奶奶的脸，既有老式大家闺秀的含蓄婉约和教养，又有早失伴侣老年瘫痪后覆盖上的苦难、隐忍和凉薄。
这张脸，就是一本书啊，她怎敢怠慢？
很认真，很仔细，花了将近两个月时间细雕慢琢。
画作完成那天，从唐奶奶那里得到一个好消息，说那幅画寄给江墨野，他非常喜欢，问起是谁画的，唐奶奶没说具体人，毕竟让保姆的女儿给孙子画肖像，怕他父母有意见，便只说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喜欢画画但没钱继续学，就花钱让她试试，没想到效果不错。
江墨野听后很感慨，决定用自己的零花钱小小资助一下这个女生，每年6万材料和学习费用，直到大学毕业。
这个消息对夏挚来说简直是天大福音，她激动得眼睛都红了，唐奶奶却拉着她的手感叹：“丫头，机会在你面前，能不能抓住，就看你的命了。”
夏挚觉得，唐奶奶简直是个算命的，她果然抓不住这个机会。
第一个6万刚到手，妹妹心脏支架内再次出现血栓，需要重新更换，一趟手术加上后续护理吃药等，不仅这6万没了，明年的6万也已经透支。
她没能按资助人的意愿继续画画，却也没能告诉唐奶奶，因为唐奶奶在那个冬天去了。
唐奶奶去之前，季小婉曾去探望过她。
季小婉是唐奶奶世交的孙女，从小跟江墨野关系也好，两人经常一起玩。
她在沈奶奶那里看到那副肖像画，一时来了兴趣，说：“奶奶我也会画，我也给你画一副好吗？”
唐奶奶当然笑眯眯答应。
正好那天江墨野打来视频，她就在视频里炫耀：“野子你看，我要给你外婆画肖像了。”
所以，当唐奶奶突然离世，所有人都找不出一张能当遗像的近照时，季小婉拿出一幅画：“你们觉得这个可以吗？”
那是一副栩栩如生的肖像画，里面的唐奶奶像是沐浴在春风下，那么慈祥，那么幸福。
江墨野当即红了眼睛抱住季小婉：“谢谢，谢谢你的画。”
季小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没有说。
葬礼结束后，江墨野看着遗像，想象着画画人下笔时专注的眼神，认真的笔触，还有外婆笑吟吟看着她，心里对她的信任与赞许，季小婉一直模糊的形象突然变得生动起来。
是这幅画赋予的，灵魂深处产生共鸣、感激和向往的生动。
只是他不知道，在画的最下面，黑框挡住的部分，有一行极小的字。
——2016.夏至。
（引章完）
作者有话要说：嗨，夏至快乐，新文可爱们多多支持哟~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