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见他难得的闷气,殷松梦喜忧参半。

有意打破僵局:“我找了组数据发给你!”

她席地坐过去,歪前去看显示屏。

“不用。”蒋溯也没去拉微信窗口接收数据。

自顾自打字,一份分析报告洋洋洒洒已过半。

明明是小组作业,他却硬是不用她发的历年数据,或者测算,独自高效完成,合上电脑放回背包,单肩背起便往外走。

听见开门声,旁边打盹儿的殷松梦下巴倏地一沉,起身追出金桦海。

“我也要回住处,一起吧?”她拿着车钥匙摇了摇。

然而蒋溯坐进出租车走了,留她在原地看车尾灯远去。

推开他去吐这件事确属突兀,但殷松梦绝口不提。

次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般去黏蒋溯。

蒋溯疏冷,尤其越近期末脸色越冷。

倒是还会给她补习,但没什么话,十句才回一句。

久而久殷松梦也受挫,不大高兴热脸贴冷屁股。

日常变成两人前后从图书馆出来,他与元子野晚饭,她找汪宝玲做饭搭子。

“你和蒋溯冷战了?”汪宝玲觉出异常,“这才在一起多少天。”

“嗯。”殷松梦吃饭似嚼蜡,“发生了点事。”

“因为什么吵架了?”

“倒是没吵,就……”想起酒吧推开他那事,一团乱麻,烦躁地胡塞米饭,“算了,还有一个星期就期末了,先顾期末考试吧。”

临近期末,她压力暴增。

考试周图书馆满员,她一如既往熬夜复习,眼圈下晕出淡青,困得哈欠连天就喝一杯又一杯特浓咖啡。

时间太紧,每一分钟都填得很扎实,这样也有好处,她没有多余的精神去想蒋溯。

至于蒋溯,可能是期末在即,学霸也没法十点半准时睡觉,近来也在图书馆待到天蒙蒙亮。

不过,他们关系愈发僵了,他坐得离她很远。

殷松梦去水吧泡咖啡时,经过他的座位,他正好摘了眼镜,仰靠椅背,拇指与食指夹捏鼻梁,这样一来,微微斜仰的视线正好与路过的殷松梦相撞。

吊灯光圈落在他幽深的眼底,像夜里的海泛起点浪花,微微反光,他捏鼻梁的动作停了下来,靠在椅背的视线就这么从低处凝着她。

他们这周都没说过话了。

殷松梦在水吧接热水时算了算,又想起那些纷杂的事,她赶忙甩头,让知识重回脑子,后天就考试了。

她这个月都在为此努力,不能落空。

为了不想蒋溯,她考前那晚也在看书,困极了才睡,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家里大床的滋味了,若非为明天考试养精神,也不会回来睡。

睡梦里,她仿佛被南舟的记忆藤蔓缠绕。

那时候还小,一天怎么那么漫长,她每天的期待是梁谊柔回到那栋大别墅,做点心给她吃。

哦,还有那个叔叔,梁谊柔这次跟的叔叔是个很有风度的生意人,不凶,每天都会给她带蜡笔啊、玩偶啊,还会逗她笑,梁谊柔在黄淡淡的灯下熨叔叔的西服,满足又甜蜜。

窗外的风吹动窗幔,云是白的,天是蓝的,叔叔回得比以往早,蹲下来看她画的画,摸摸她的脑袋,又来亲她,她有什么反应吗?好像没有,呆呆地看着地板上蜡笔涂满的画,左一张,右一张,妈妈说这次搬到叔叔家,叔叔会给她找个幼儿园。

像条满是酒味的蛇在嘴巴里钻来钻去。

她说:“臭。”

但还是更关心她的画,想带到幼儿园去的画,又说:“叔叔我的蜡笔用完了。”

男人笑着摸摸她的头:“明天给你买。”

那条蛇,嘶嘶的溜走了。

她都没再想起那天。

很多年之后,某个刷牙的瞬间,一点点在眼前莫名闪回,蛇没有走,它藏在水沟里,等她长大,才扑腾起阴绿绿的腐水钻回她嘴里,卷弄交缠。

她俯对水池干呕不止,吐出的明明只有刷牙的纯白泡泡。

去年底寒假去南舟,梁谊柔说男人死了,车祸,她并不知晓那档子事,只记得那任情人挺大方有风度,语气颇为惋叹。殷松梦听完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哦”了句,继续看电视。

“噔噔噔噔!”

乍响的闹铃把她从床上拔起来。

睡得沉做梦就是好,醒来越久,梦的细节越淡。

她哼着歌刷牙时。

来做早餐的老保姆跟她打招呼:“早上好松梦。”

她拍拍脑袋,一片模糊,“好像做了个噩梦。”

“噩梦那我们就不去想啦,我给你榨豆浆,再配一碗面可好?”老保姆笑得慈和。

“好啊,豆浆我想喝冰的。”她继续刷牙。

老保姆点点头,依她,听说她要考试,还给剥了两颗水煮蛋,配一根现炸的油条,端上来说:“合起来就是一百分!”

殷松梦斗志昂扬上考场,两天后考完,成绩出得迅速,她的加权成绩如愿达到全班第三,不多不少,刚好第三。

查出来差点对着手机尖叫,想和蒋溯分享。

她的能量条在看见成绩那刻爆满,连带面对蒋溯的勇气也增了又增,就算他朝自己甩冷脸,她的盾也足够厚了。

好像期末开始后,她就没再见过他,连图书馆也没有他的身影,她给他发消息问:

-你在哪儿?我考到第三啦!

她等不及回信,第一时间找去他宿舍,考完学生陆续离校,宿舍门行李箱拖出壳壳啦啦的动静。

她望见拖行李箱出门的元子野。

打招呼问:“蒋溯在宿舍吗?不会已经回南舟了吧?”

那她就追去南舟好了。

“没有,他在宿舍,不过……”元子野担忧,“好像状态有点不对劲。”

“生病了?”

“他说没有,”他有点扼腕叹息的意思,“但他考最后一门的时候,半张卷子没动!要不是廖教授器重他给了六十分,他这门就挂了。”

元子野又絮絮叨叨多可惜,影响评奖学金、保研之类的。

听得殷松梦心也紧了紧,奖学金对他多重要不言而喻。

见他猛一激灵,跑了起来:“忘了我赶高铁!拜拜!”

殷松梦等不到信息回复,欲打电话过去,先被一通电话弹了出来。

“喂,爸爸。”她接起。

“快快快,来老宅!爸爸给你下厨给你备大餐,考这么好也不第一时间告诉爸爸!还是听你们院长说的。”殷得麟乐开花。

她看眼玻璃门:“我有点事,明天回。”

“今儿十五号,忘啦?放暑假了什么事能重要过家里头吃饭,是那个姓蒋的男朋友?你带他回家我看看。”

恋爱的事她向来不和殷得麟说,但她也知道殷得麟会从秦奥那打听。

关于蒋溯,她却想和他说一说。

可不是现在,起码得解决当下两人的冷战,和蒋溯商量过未来,再和家里交底。

她搪塞着:“不是。”

另头,殷得麟稍稍安心,听秦家小子说她和一个穷学生动了真格,现下探她口风,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谈些小孩家家的恋爱罢了。

“我和你奶奶等你回家来吃晚餐,爸爸当初承诺的事,今天当着奶奶的面给你兑现。”

殷松梦倒是将十五号这个日子忘得一干二净,团圆日聚餐是铁律。

本想再找理由晚个把钟头回,听他要兑现承诺,这是她每日每日夜战的信念,也就应:“那我回来。”

老宅离学校半小时车程。

殷得麟掌勺,一桌子全是她爱吃的。

方丘一直板着脸。

他也是极为高兴,喝了几两白酒红光满面,满口夸耀:“我女儿是有天资的,花一个月就拔尖了!像爸爸读书那会儿。”

“妈,当初您老也应过赌约的,金桦海得给松梦,她这么聪明,管一个酒吧也不影响学业。”

“哼,我当然说话算话,就是不知道她这成绩有没有水分。”方丘可闷头懊恼着,怪当初应口太快,忘记丫头野路子多得很,指不定玩作弊那套,哪还真考个第三。

“妈!”殷得麟酒杯放得些重,“这话就太伤人了,松梦我最清楚,她就是小、贪玩,但也不屑于搞歪门斜道,你说老秦家那小子会作弊还差不多……”

“秦奥讷?诶我看他就乖得很,”方丘扭过头来和他争,“常来看我,嘴巴又甜,奶奶奶奶的叫,昨天电话里还说去了南舟市,说不能来看我,惦记我身体,惦记给我带特产。你女儿才欠管教,抽这个打那个,她怎么不窜天!”

“南舟”二字令进食的殷松梦侧了侧耳。

“小孩子打架那都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再说是那些小子欠收拾,先欺负我女儿,”兴许喝得有点上头,他难得和亲妈犟一回,“我说妈,您怎么胳膊肘老往外拐?”

“你还怪起你妈我来了!都怪你送她去学什么巴西柔术!学马术!养得不像个闺女!”方丘这下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哼了一声又一声,两只鼻孔都快成烟囱,可惜他儿子喝多了还在那一个劲儿给女儿夹菜,欣慰地傻笑。

话题扯远,但殷松梦乐得旁观,还给她爹倒酒,让他再醉点。

反正金桦海归她,她爹事后酒醒了肯定会从别的地方贴补方宙辉,藉以宽慰方丘。

至于方丘的臆测,她一个字也没辩,问心无愧就行,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说一百遍也白搭。

说着说,方丘又教训起儿子来:“你都四十好几了,也该娶妻成个家,可别像我,老了连个说话的老伴都没有,只能讨后辈嫌!”

“妈我怎么会嫌您,我一辈子都感恩您把我养大,”他停了停,叹了叹气,“我还结什么婚讷,松梦都这么大了。”

“松梦小,你说她还小,她大了你又说她都这么大了!合着你是要单一辈子?”时过境迁,方丘不禁也闪过一丝悔意,要当初没嫌松梦生母家庭差,娶进门,不定现在便是子女双全,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了。

“我还指望抱孙子呢!”她估计临死也就这点夙愿了。

“有松梦我就满足了,咱仨也是个家!您看,每月不都能团团圆圆一回吗?”

方丘是不知道他儿子患上弱精症的;殷得麟视其为疮疤,自然不会揭于人前,哪怕是他亲妈。

而殷松梦是无意发现过那张诊断书的。

她坐在那,一匙汤舀出来,倒回去,热变成凉。

听着挺没意思的。

汤匙淹回碗底,她说:“爸爸、奶奶,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步出餐厅,老宅黑油油的瓦檐比记忆里矮了不少,十五号,月圆夜,老树枝梢的月亮却瘦瘦窄窄,碎瓷片似的锋锐。

她去车库开车回京大,风从两边的窗户灌进来,把她从老宅布下的幢幢灰影里剥离。

发给蒋溯的信息仍不见回复,她总算可以趁现在把电话拨过去。

机械的背景音响了很久,就在她产生蒋溯生她气不可挽回、生病了、抑或是在洗澡没听见电话等等一系列猜测时,电话通了。

“是我。”她说。

“嗯。”回应参杂鼻音,似乎嗓子也是哑的。

难不成真生病了?

“你还在宿舍吗?”她想去找他。

“在。”

不过他紧接,几乎是毫无缝隙地又说:“我不想见你。”

他的回应向来不露情绪,从没这么急迫过。

“蒋溯你别生我气了。”

她说:“我不该推开你。”

“我来找你好不好?”

有些事,即使是他,或者任何人,她也不会想告诉,都久远到已经烂在记忆里了,何必再挖出来。

但如果对方是蒋溯的话,她会尝试解开心结,不为别人的错误给自己戴上枷锁。

蒋溯沉默着。

“我马上到!”她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掐断电话。

京大学生住宿条件极好,双人寝,两张床各占一边,中间空出过道通往露台,不过那扇玻璃门的帘幔拉得紧紧,室内没开灯,阒黑里,隐约可辨撑坐在床边的轮廓,低着头,夏季短袖布料就贴着骨骼的走势,清瘦而压抑。

期末完,他该提分手了。

他喘不透气,分不清是感冒还是别的。

她推开他跑去吐的画面的确在他脑海反复强调,尤其是她叽叽喳喳说话时,他愈发沉默。

他告诫自己,那是报复游戏出现了瑕疵,他腾生的挫败感而已。

可当她耐性告罄,静心复习不再凑过来时,他整个人心不在焉,坐在图书馆彻夜,也只是坐着而已,字、公式、题……飘成乱码,考不考第一,他从来都不在乎。

可她就那么在乎,她要考前三,要金桦海,这些,就那么迫切。

期末的日子越逼越近。

她去泡咖啡对视那一眼,他喉咙干得发沉。

拉住她,把她摁在腿上,吻她!咬她!

他疯了,这个念头把他吓了一跳。

“笃笃笃——”

他昏沉的脑袋偏向被敲响的寝门。

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