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炳新从昏迷中醒来时,首先发觉的是自己的额角被打破了,血流到睫毛上凝成硬块,让他很难睁开眼睛;另外就是他感觉很冷,周身僵硬,手指麻木。他伸手到信箱里摸出手枪和弹夹,抬头向“百灵”家望去,发现楼里虽然没有开灯,却不时亮起射击的闪光,说明凶手已经攻了进去。“百灵”你可要坚持住呀!他认为自己误了大事,真的很没用,辜负了领导的信任。
像“百灵”这种温和雅致的太太,怎么会与凶手对抗这么久?他想不通。但忽然又记起,在他昏倒之前,曾看到冯九思刚刚进入“百灵”家。但愿这家伙真的有些本领,你小子再坚持一会儿,我来了……
“百灵”家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靠近人行道的两个车门都大开着。这应该是用来接应凶手逃走的车辆。他担心自己的身子还太僵硬,动作不灵活,便没有起身,而是沿着草坪的边缘向汽车爬过去,一边爬一边活动身体。
汽车的前座上坐着一个家伙,手里握着长枪,不时四下张望。杨炳新把身子隐在后车门边,悄悄起身,在地上坐稳,这才猛地关上后车门,然后冷静地向那家伙连开数枪。
那家伙扑倒在方向盘上不动了,他上前摸了摸那人的脑袋,发现确实死了,又拿过那支长枪,却发现自己没见过这种东西,不会用,便只好再到那人身上去搜,结果找出一支手枪来。他小心地把这支手枪插在后腰上,然后转到房子的侧面,从侧门摸了进去。
一楼只有尸体,没有凶手。二楼上有搏斗的声音,但没有枪声。也许冯九思这会儿正跟凶手拼命呢。他轻手轻脚地往楼上走,但刚到中途,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百灵’和‘戴胜’都要活的……”
这个声音?天哪,这人不可能是我义弟“狸猫”!他心下大惊,脑袋仿佛又被人猛击一下,疼得昏天黑地。这时他又听那人叫道:“‘百灵’女士,要不是我义兄杨大锤引路,我们还真找不到你……”
他妈的,真的是“狸猫”,但怎么会是我给他引的路呢?他听到二楼走廊里的搏斗声安静了下来,便知道义弟和他的同伙占了上风,冯九思和“百灵”都有被生擒的危险。于是他大叫一声冲上二楼,正看到冯九思被两名凶手擒住。
这家伙平日里装得像个英雄,关键时刻到底是不顶用。他双手紧握枪柄,稳稳地对准那两个吃惊地望着他的家伙开了几枪,然后隐身在楼梯口对义弟叫道:“老三,你为什么要骗我?”
为此他心如刀割。如今连效仿“桃园三结义”,一个头磕到地的异姓兄弟都不可靠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可以全心全意让他信赖?
义弟回答他的是一串机枪子弹,但等到枪声停止,他闪身出来还击时,却发现义弟已经丢下长枪,跳窗逃跑了。他不能再让义弟就这样逃走,这个倒霉孩子既然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就必须得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自己承担。但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义弟怎么会跟这些杀人凶手搅在一起?
他一边沿着小巷追赶下去,一边退掉枪中半空的弹夹,换上一个新弹夹。他知道义弟是个细心人,很担心他在前边安排有接应人。虽然他不想打死义弟,但要想擒住他,就必须得先打死他的同伙。
英租界这一带住的都是富人,每家一幢小楼,中间隔着车道和草坪,偶尔也会有一条小巷,但院墙都很矮,手搭墙头一跃便能翻过去。他发现义弟并没有径直往租界外跑,而是曲曲折折地在这一带乱窜。这样没头没脑地乱跑,说明义弟并没有安排接应人,于是他便大胆地追下去,还不时开上一枪警告他,但枪口都拾得很高。
穿过小巷就是伦敦道,义弟逃入街道对面的小巷。他只能冒险冲过空荡荡的马路,不想,刚追到街心,义弟便从对面的小巷中开枪了,子弹打在他的脚下。只听义弟高声叫道:“大哥您别追啦,我可不想打死您。”
他根本就没有被义弟的子弹吓住,而是抢步来到街对面,举枪对准巷口,高声道:“老三你还是别跑了,今天你就是逃到森罗宝殿,我也得追上去问问清楚,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说是我引着你找到‘百灵’的?”
义弟笑道:“大哥您还不明白?为了找到‘百灵’,我昨天就派人在您和‘戴胜’身上都‘下了药儿’啦,还记得吗?在货场追杀您的那两个人,还有被‘戴胜’抓住的那个人,我都事先给他们编了唱本……”
他心中恼恨自己,口中忙问:“那又怎么样?”
义弟道:“你们昨晚杀了骑自行车跟踪您的那个人,但是您一定没想到,为了找到‘百灵’,我昨天一共派了六个人和两部汽车来跟踪您。”
我可真糊涂啊,如今看来,义弟在这起连环杀人案中即便不是主谋,也一定是主犯。杨炳新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暴露了“百灵”的身份,这个罪过并不比叛党小。
为了避免给组织上造成更大的损失,同时也是为了能向领导把事情说清楚,他今天必须得生擒义弟才行。他很怕义弟不再跟他讲话,而是继续逃跑,于是他道:“你还得告诉我一件事。”义弟问:“什么事?”他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义弟说:“我从来也没骗过您。”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在炸船的时候装死?”义弟说:“我那不是在骗您,我是为了骗上级领导。”他问:“你为什么要骗上级领导?你有什么难处我可以替你向领导汇报呀。”义弟发出一阵阴森森的笑声说:“上级领导连你都要审查,又怎么会信任我?”
义弟的这番话让他很难反驳,但他又必须得稳住他,维持住他们的谈话。他迅速观察一下附近的环境,发现自己正倚在一户人家的车库外边,如果他翻墙爬上车库,就能摸到义弟的头顶上,扑下去一举将他擒住。于是他问了一个复杂的问题:“你告诉我,那天在船上你是怎么躲过爆炸逃走的?”
义弟笑了一声说:“大哥您是个好人,不像我这种‘滑头’,这可是领导对我的评价。”杨炳新没有回话,而是手扒墙壁,水心地翻身上墙。义弟又说:“您又不是不知道,‘吉田事件’之后,在领导眼里我就变成了一个罪人,他们早晚会把我‘处置’了。”
杨炳新说:“你别胡说八道,领导审查你是名正言顺,你要是没叛党投敌,怎么会处置你?你还是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船上逃下来的?”他说完这句话,便翻身爬到车库顶上,同时希望与车库相连的二楼的住户不会发现他,而义弟又能把经过讲得详细些,给他时间摸到义弟的头顶上。
义弟突然发出一阵长笑说:“大哥您真的以为爆炸时我会在船上吗?其实那天我故意把爆炸的时间定得很晚,为的就是找机会再回到船上去,所以,等我扛着日本兵的行李上船之后,就先把定时炸弹的钟表重新设定了时间,然后从船的另一边溜到了水里,又顺着船舷游到码头边,躲在防撞的旧轮胎下边;我知道您必定会在岸上等着我下船,所以不敢出来;当时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您上船去找我,如果让您被日本兵抓住,或者是没能下船,结果被炸弹炸死,那我可就当真变成负义之人了……您问我为什么要骗您?我跟您一个头磕到地,怎么会骗您呢?我只是想让您把看到的一切向领导汇报,让他们真的以为我死了,把我忘掉就算啦;您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您的话领导一定相信……”
萦绕在杨炳新心中的这个谜团终于被解开了,同时也让他放下了对义弟的负疚感。于是,他爬到房檐边,猛地探出身子,大喝一声不许动。他原以为枪口应该正指在义弟的头顶上,不想,却发现义弟并没在小巷中。这时,二楼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一支长枪伸了出来,砰的一枪打在他耳边的瓦上。只听一个家伙对他叫道:“把枪扔远点。”
义弟果然埋伏了接应人,自己还是上了他的当。杨炳新把手枪远远丢开,二楼的那个家伙从窗子里迈步出来,对他连踢数脚,将他从车库顶上踢落到小巷中。这时义弟从墙角后转出来,枪虽拿在手里,却并没有指着他,口中道:“犬哥,您到底还是个老实人,唉……”
这时,那个拿长枪的家伙也从车库顶上跳下来,用枪顶住杨炳新脊背,让他高举双手伏在墙上。义弟收起手枪,口中打了个呼哨,很快,车库门大开,从里边开出来一辆汽车。原来义弟不止埋伏了一个接应人,此刻杨炳新感觉到的已经不再是后悔,而是发觉自己真的没有知人之能。
义弟坐进汽车前座,另一个家伙也坐进汽车后座,但枪口一直没有离开杨炳新。义弟说:“我也不愿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这都是被领导逼的……”
杨炳新高举双手,转身面对义弟问:“难道你就一点错处也没有吗?”
义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催促司机开车。不想,汽车刚开出去没多远,却又倒了回来。义弟从车窗口对他说:“干脆跟您说了吧,也免得您不体谅我;我确实有错,炸死吉田次郎那天,二锤他们做的炸弹根本就没毛病,是我故意晚引爆了十几秒钟。”
杨炳新不再理会从汽车后座里向他瞄准的长枪,放下双臂,然后说:“你这话我不信,‘大象’说他明明看到,我刚一打信号,你就把接线柱插进插孔里了。”
他的后腰上还别着另一支手枪,只要容他一两秒的时间,他便可以先打死后座上的枪手,然后生擒义弟。他绝不想亲手杀死义弟,因为他知道,在关老爷面前立下的誓言可不是说着玩的。
义弟很痛快地说:“‘戴胜’那混蛋不是找到了起爆器吗?您还记得吗,接线柱上有一根电线断了?”杨炳新一点点地接近汽车,口中却道:“是的,大家都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义弟笑道:“大哥您别再往前走了,我知道您愚忠愚孝,说不定身上还带着颗手榴弹什么的,拖住我说话一定是想找机会跟我拼命,所以我不能跟您多说了。”杨炳新故意将身体凑近后座上伸出来的枪管,好让义弟放心,同时将一只手搭在汽车顶上,弯下腰接着问:“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干的?”
义弟看了后座上的那人一眼,这方说:“好吧,我告诉您,办法其实很简单,在您打信号之前,我早就背着‘大象’他们把电线从接线柱上扯了下来,然后用手指捏着接线柱故意给他们看,却把断了的线头握在手心里,所以,‘大象’他们只看到我插上了接线柱,却看不到我握在手心里的线头。这个机关只有上级领导看明白了,所以才没处置我,而是假装处分我,其实是想‘安排香饵钓金鳌’。”
杨炳新将右手扶在腰间,做出满面疑惑,口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他的脑子里却如同遭到了雷击,原来他两年来不断咒骂冯九思的“栽赃陷害”,其实正是义弟的诡计。
义弟说:“您还不明白吗?我在‘大象’他们面前插上接线柱,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接通电流,等过了十几秒钟,直到日本娘们儿出来,我这才把线头与接线柱连在一起,于是才有了这场大热闹……”说话间,义弟突然向后座上的同伙一歪头,那家伙便用枪管猛地戳在杨炳新的肋骨上,同时义弟也打开车门向杨炳新撞过来。这两股大力一下子便将杨炳新击倒在人行道上,让他将刚刚拔出来的手枪摔出去老远。
他只听得义弟一阵长笑道:“大哥您还是这么实心眼,连杀人也是直来直去,不会说两句谎话让我分心,不过,您要是当真不顾兄弟情义,想杀我还有机会,因为咱们兄弟很快就会再见面,也许就在今晚……”
望着远去的汽车,杨炳新觉得自己比一条斗败了的狗还不如。狗斗败了失去的只是骨头,而他失去的却是党组织的信任和重托——他没能早些识破义弟的鬼把戏,最终还把“百灵”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
除此之外,他还认为自己不聪明,不细心,因为他发现刚才漏掉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没有提出来,那就是他一向信任的义弟为什么会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原因何在?他图的是什么?他是像“翠鸟”揭发的那样,先是被人收买,然后背叛了党,背叛了革命吗?应该是这样,但当初是谁收买了他,而他现在又是在替谁卖命?是当初制造“吉田事件”的幕后黑手,还是他又找到了新靠山?
他认为义弟说得没有错,他确实心眼太实,刚才只顾着问清自己的疑团,却忽略了询问更大的,对党组织造成巨大危害的真相。是义弟让党组织因为“吉田事件”在全世界面前背了两年的骂名,他怎么先想到的却是自己呢?为此他很懊丧。
再回到“百灵”家,他发现冯九思正蹲在地上检查死者的随身物品。见他进门,冯九思的脸上先是一喜,随即却怒道:“你小子抢孝帽子去啦,刚才怎么越是叫你跑得越快……”
望着这一地的死尸,他知道冯九思方才必定是几经生死,所以他没有回嘴,而是扶起一把椅子坐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等冯九思停嘴之后才问:“‘百灵’怎么样了?”
冯九思一蹦三尺高:“你小子把我给甩了,却把杀人凶手引到‘百灵’家里来,还有脸问她的死活?我问你,你‘义弟’怎么样啦?”
杨炳新无话可说。冯九思又刻薄道:“看你老人家这大模大样的架势,想必是已经把你义弟捉拿归案了吧?老天爷开眼,这下子可好了,总算是案子告破,我也就用不着再看你这张倒霉的苦脸啦……”
冯九思的这番话确实让人生气,但杨炳新知道,即使冯九思把话说得再难听些,他也无可辩驳,因为他确实让义弟逃跑了,破案的线索再次断绝,更不幸的是,“百灵”的身份被暴露也确实是他的责任,同时,他还被义弟骗得错怪了冯九思两年多……
“怎么啦,哑巴啦?”冯九思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对他推推搡搡,口中叫骂不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自从遇见你,我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杨炳新被逼到了墙边,再没有退路了,于是他叹了口气道:“你自以为聪明,整天跟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特务混在一块儿,不是也没发现我义弟‘狸猫’还活着吗?”
“小仓先生早就跟我说过,这是‘死人’干的……”他着到冯九思说出这半句话后脸色突然间羞得如同醉酒,但转眼间又变得铁青,然后猛地一拳挥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下巴上,这才说出后半句话,“他妈的是我自己愚钝,没听懂,没看透。”
“难道你每天都是先让这个小日本儿替你算上一卦,然后再出来为党工作吗?”杨炳新也一拳挥过去,打在冯九思的软肋上,让他疼得弯下腰。
杨炳新相信,此时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如果再吵下去,说出来的话必定会伤人太甚,于是他们都把嘴闭得紧紧的,你一拳我一脚地扭打在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将“百灵”家里珍贵的陈设撞得狼藉一片……终于,他们从屋里打到外边的草坪上,两个人都累了,便仰面躺在地上喘粗气,但心情却舒畅了许多。
这时,杨炳新突然听到一个带着外国腔调的本地口音说话了。那人说:“哥儿俩这一晚上够忙活的,杀人不少哇!”
他扭头一看,发现是冯九思的同事,洋巡捕安德森。只见安德森笑得活像个奸臣,口中道:“看样子你们二位也折腾累了,那就跟我去拘留所里歇两天吧,咱们那儿可是包吃包住啊,哈哈……”
冯九思和杨炳新被安德森关进英租界拘留所里,一直到将近中午的时候也没有人来问话。冯九思能够想象得到,此时担任工部局总董事的领事大人和警务处长必定都很为难,一时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所以才拖了这么久。若是依着安德森的意思,这会儿怕是已经开庭审判了。
不过,冯九思却感觉到,一连几个小时与杨炳新关在一起也有好处,这让他们有了交流各自掌握的情报的机会。杨炳新对他讲述了上级领导对这件案子的重视,也讲了追赶“狸猫”的全过程,而且详细地回忆了“狸猫”讲的每一句话。同时杨炳新还真诚地向他道歉,说自己不该一口咬定他栽赃陷害,更不该在交通饭店甩掉他。而他也向杨炳新表示歉意,说他不该怀疑杨炳新可能是凶手,处处提防,影响了工作,并且讲述了他从小仓和周孝存那里得来的几乎所有情报。
只是,有一件事他没讲,那就是周太太昨晚提到的,在“吉田事件”那天他与周孝存一起去赛马场的事。两年前,上级领导下达刺杀吉田次郎的命令时,恰好正赶上他走背运,不论是打麻将、推牌九、扑克牌、赌马,还是赌回力球,他是样样皆输,无法再像往常那样轻松地承担起全部的行动经费。这样的事对于别人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他来讲就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而是他为抗日事业做出多大贡献的问题。虽说此前花掉的都是他个人的钱财,但他毕竟是将原本可以用于民族大业的财富浪费在了无谓的恶习上,这种事让他没脸对领导解释,无奈之下,他只好向周孝存借了一大笔钱。
那一阵子周孝存待他很热情,俩人经常合伙做生意,所以借钱的事答应得很痛快。由于得到了充足的经费,这才引发了“吉田事件”,为此冯九思有时也很后悔,认为如果他不是费尽心力张罗来这笔经费,也许就不会引出这么多的麻烦,以至于给党组织在国际上造成巨大的坏名声,而且也让他自己失去了上级领导的信任。
借来的经费已经花出去了,债也欠下了,下边的难处却都得他自己来背。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租界里不论是“吃喝嫖赌抽”,还是杀人放火,都算不上是大罪过,然而,一位绅士如果不想信誉破产,从此变得不齿于人,就绝不能做两件事,一是借钱不还,二是赌博作弊。借钱不还的事他根本就不能考虑,但赌博作弊只要不被人抓住,却并不是没有可能。
爆炸的那天早上他之所以没有留在附近接应,主要是因为周孝存为他找到了一个还债的好办法,急需他亲自出面。另外就是,他相信所有的行动细节都已安排妥当,即使他不在场也不会出大错。当然了,他不想过多地参与这件事,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他对任何人也没讲过,而且也不能讲,那就是他不想亲眼看到即将被炸得粉碎的那个人,他从内心之中只想把吉田次郎当成一个刺杀对象,仅仅是一个民族战争的对抗目标而已,这样一来,他就无须了解吉田次郎的生活、家庭,甚至情感,根本不用考虑这个人如果在其他情形之下会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有什么可取之处等等,也就避免了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在此之前他连远远地望一眼吉田次郎的好奇心也没有。
在赛马季节里,每天清晨到赛马场去看练马师和骑师练马,这是“马迷”必须要做的功课,但他和周孝存那天却不是去看练马,而是专门去会见英国领事。周孝存告诉他,赛马场的练马师和骑师们已经串通好设下一个骗局,要在第二天的赛马上赢一大笔钱,但是,这个骗局风险极大,需要有赛马会内部的人配合,而领事大人是英商赛马会的监督,只要他肯对这个骗局睁一只眼闭一只限,在万一引起物议时从中策应,设置骗局的人们便会给他往英国家中汇去一大笔钱。
他们之所以通过周孝存找上冯九思,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与领事大人有“私交”,用周孝存的话说,冯九思是教领事大人“吃喝嫖赌”的师傅,可以无话不谈。但冯九思却知道,他给骗子和领事搭桥虽然是“两利”,但是,如果一旦事情败露,领事大人却绝不会承认曾与他勾结,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两害”,也就是骗子们赔钱,他被租界当局调往沙捞越之类可怕的地方去当巡捕,这辈子也就再没有好日子过了。
然而,他又不得不去冒这个险,因为,如果落下了欠债不还的骂名,他在租界中也就没办法再替组织上做工作了。这都是他当时的想法,事后偶尔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不像是一个革命者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的事情,然而,他当时确实鬼述心窍,居然就这么做了……
既然“百灵”已经将他与英国领事密谋的事报告给上级领导,他就知道自己日后必须得将事情真相对领导解释清楚,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实话实说,因为上级领导毕竟是些有知识、有水平的同志,到时候,批评他生活作风不正派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绝不会再怀疑他对党不忠。至于像杨炳新这种穷人出身的同志,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因为他担心杨炳新理解不了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曲折的高尚”。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弄清楚了杨炳新忠诚可靠,还是让他感觉很高兴,因为,一边出生入死,一边还要怀疑和提防战友,这种日子可不是人过的。同时,他还找到了与领导关系冷淡的关键症结,这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大事,因为,为党组织工作却得不到领导的信任,这会让他对理想产生怀疑,至少是懈怠。于是他高兴地对杨炳新道:“你的那包日本烟还在身上吗?给我来一根。”
吸着臭烘烘的日本烟,他心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方才杨炳新讲,他义弟对他讲的最后一句话是,“您要是当真不顾兄弟情义,想杀我还有机会,因为咱们兄弟很快就会再见面,也许就在今晚”。这也就是说,“狸猫”必定还有阴谋没被他们发现。
那家伙下一步会干什么?如果是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下一步该怎么办?天哪,那家伙不能到拘留所里来杀我和杨炳新,却可以去医院袭击“百灵”和蓝小姐,一定是这样,“狸猫”只要再杀掉她们中间的一个,我就还得像前几日一样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想到此处,他跳起身,抓着铁栏杆大叫道:“来人哪,看守,来人哪……”
外边的铁门哗啦一响,走进来的却不是狱警,而是把自己包裹得像只粽子的小仓先生。
小仓的那对水汪汪的小眼睛里满是真诚,并且是用汉语讲话,显然不想对杨炳新隐瞒什么。他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有所随瞒,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这起连环杀人案跟‘吉田事件’有关,但是,因为你没有对我讲明,我也就不便多嘴了。”
冯九思的心中一时间充满了误信人言的挫折感,只好冷冷地问:“那么,你本人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小仓依然显得很真诚,他说:“我是吉田次郎的朋友,他的死让我很伤心。”
冯九思接着问:“那么,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小仓苦笑一声:“会有人替他报仇的,其实,这起连环杀人案就很像是在替他报仇;至于我,我想要的是事实真相。”
冯九思又问:“要真相干什么?”
小仓道:“因为吉田不知道对手为什么一定要连他的家人一起杀死,不知道内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为此他很痛苦,比他自己面临的死亡还要痛苦。”
冯九思问:“这关你什么事?”
小仓道:“我这也是尽朋友之谊,为此我在吉田的病床前发过誓,一定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
冯九思想了想才问:“我们现在是对手吗?”
小仓坚决地摇头道:“我们仍然是朋友,我帮助你抓住凶手,你告诉我调查的结果,也就是事实真相。”
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特别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都让冯九思越来越钦佩小仓的才能,因为他在事发之初便几乎推断出了事件的整个进程。于是他用目光去征求杨炳新的意见,但杨炳新却黑着脸不看他,无奈之下,他只好独自对小仓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事,除去“百灵”的身份,他讲述了一切,包括与“狸猫”有关的所有事实。他这样做绝不是因为他被小仓与吉田次郎的所谓友情迷惑住了,也不是因为他信任小仓,而是因为他此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希望小仓能给他指一条明路,哪怕是一个似是而非的方向也好。至于说他这样做会不会威胁到“百灵”的安全,这一点他已不再担心,因为昨天的事说明“百灵”的身份已经暴露,不管这是杨炳新的错还是他的错,反正“百灵”已经暴露了,再埋怨任何入都没有用,为此,上级领导一定会安排“百灵”撤离,日后也一定会因为此事给他们二人极严厉的处分。
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他和杨炳新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抓住凶手,成功破案,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同时这也能让他找到些理由在领导面前替自己辩解——如果他们想求得领导的原谅,就必须要有一个好的态度和一系列切实有效的行动。
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小仓的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口中不住地叨念:“不对呀,没有这个道理呀,事情全错了……”
冯九思忙问:“什么事情错了?”
小仓叹了口气道:“你别介意,我觉得奇怪的是,凶手昨天为什么没杀死杨炳新先生?为什么没杀死你?如果说凶手跟杨先生有交情,那他跟你可没有半点干系,再者说,如果他们把你们俩,还有那位女士都杀了,‘吉田事件’的参与者也就几乎都死光了,凶手自然可以高枕无忧,不用再担心当年的同谋会揭发他……”
冯九思问:“你是说,杨先生的义弟是为了免除后患才杀死所有当年的同伴?”
小仓道:“目前也只能这样认为,除非还有别的原因,比如,那位义弟到底是自己想除掉所有当年的同伙,还是有人指使他这么干的?或者说,当初到底是谁指使那位义弟故意推迟爆炸时间,制造了‘吉田事件’的?”这时,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惊喜道:“你确实提醒了我,也许当年在幕后指使杨先生义弟的那个人才是整个案件的关键。”
而此时冯九思却一头雾水:我到底提醒了他什么?小仓宽慰地笑道:“这下子清楚了,你只要挖出这个幕后主使,事情也就一清二楚了。”
冯九思问:“你说的到底是‘吉田事件’的幕后主使,还是连环杀人案的幕后主使?”
小仓轻轻搓着手,心满意足地笑道:“你难道没想过,这两件事可能是同一个幕后主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