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打开的书页看了看,只认得“道”这个希腊文。我根据这个词语,以及刚才的辩论猜测,自己看到的是使徒约翰的第一节。我正在细看,父亲说道:“又一条。”
很难相信,他就在我们的面前,也就是父亲刚刚钓过的钓位的正对面下钩。父亲慢慢站起来,找到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藏在了背后。保罗把鱼拿到岸边,冲着他的第十二条鱼蹚了过去。就在他刚一抛竿的当口,父亲扔出了石块。他年龄太大,扔得很笨拙。扔出之后,他按了按肩膀。不过,石头还是落在了水里,那正好是保罗的蝇饵入水的点位,而且几乎同时触水。看着钓友不断起钩,弟弟忍无可忍,于是往钓友正在下钩的水里扔石头,你这下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了。
弟弟只是怔了一下。随即,保罗看到了站在岸上揉着肩膀的父亲。他笑了笑,朝父亲挥挥拳头,回到岸边往下游走去,直到超出父亲扔石头的范围。他停下脚步,蹚到水里,抛出了鱼竿。不过,他这时已经到了足够远的地方,我们无法看见他抛出的钓线或者形成的圆弧。他站在水里,手执魔杖。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只能依据那个钓手的动作、那根魔杖和那条河流来揣度。
他蹚进水里,强壮的右臂前后摆动。每划出一个圈,他的胸部就跟着鼓起。他画的每一个圈都越来越快、越来越高、越来越长,直到那只手臂所向披靡,胸部傲然迎向苍穹。尽管看不见钓线,但站在岸上的我们确信,他头顶的空气正随着钓线划出的弧圈咝咝鸣响。弧圈一直没沾水,但每一次回环和每一声鸣响都让它划得越来越大。他那所向披靡的手臂逐渐伸长,我们都明白他是怎么想的。只有中小鱼儿生活在近岸的水里,他绝不会在近岸水域下钩。我们从他的右臂和胸膛看出,他全身上下正在说着:“最后一钓,小了不要。”他全身用劲,奋力一抛,直冲最后那条大鱼而去。
我和父亲高居岸上,可以看见远处那根魔杖,它要让蝇饵首先触水。河的中央有一块冰山样岩石,只有顶部露出水面,水下部分像是一座石屋。它满足大鱼居所的所有要求——激流经过前后门带来食物,两扇门的后面,既可歇息也可遮阴。
父亲说道:“那里肯定有条大家伙。”
我说道:“小了还住不进去呢。”
父亲说:“大的不让住嘛。”
父亲根据保罗挺胸的样子猜到,他要让下一个弧圈滑行出去。胸部的阔度已达到极限。“我刚才也想去那里下钩,”他说道,“但我抛不了那么远。”
保罗转动着身体,仿佛要将高尔夫球击出两百多米。他高举右臂,画出一个大弧圈,魔杖的梢部弯得像弹簧。接着,怦然弹开,尽皆鸣响。
突然,动作终止。人伫立水中。魔杖不再弯曲,失了力道。它指向十点方向,十点方向正对岩石。瞬间,人看上去像一个老师,手执教鞭,对一块岩石讲解着岩石。只有水在流动。石屋之上,激流冲来一只蝇饵,只有那条大鱼才能发现。
随即,宇宙踩上第三通电轨。魔杖触到宇宙魔电,一阵剧烈颤动。它拼命想挣脱人的右手。他用力挥着左手,似在向鱼儿道别,但实际是在尽力将钓线收回钓竿,以降低电压,减轻电击。
仿佛一切都通了电,实际却与电没有任何接触。河面闪着星星点点的电火花。一条鱼向下游跃出很远,似已脱离人的电场。可就在它跃出的同时,人已经握着钓竿身体后仰。如此一来,鱼不由自主摇晃着,又跌回水里。每重复一次,颤动与火花之间的关联就越发明显。人,手执魔杖,身体后仰;鱼,非凭自力,跌回水里。魔杖触电,再度颤动,左手翻飞,再做道别。水下更深处,一条鱼再次跃出。当然,几次跳跃的都是同一条鱼。
鱼做完三次长跑,新一轮表演开始了。尽管这一轮表演的主角是一个大汉和一条大鱼,但更像两个游戏的小孩。左手不知不觉重执钓线,随之,仿佛诡计被人窥破,一股脑将钓线收回钓竿。鱼越学越精,再次开溜。
“他会逮住的。”我让父亲放宽心。
“毫无疑问。”父亲说。松开的钓线比握在手里的短了。
保罗转过头看了一眼河水。我们知道,他既不想回到钓位,也不想退上岩石,他要把鱼弄到岸边。我们看得出来,鱼已经被他拖入浅水区,因为他把钓竿越举越高,免得它碰到河底的任何东西。就在我们以为这场表演就要结束时,魔杖一阵颤动,人在水里打了个趔趄,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往深水里拖拽。
“那个杂种还有劲儿跟他对抗。”我以为自己只是心下暗叹,然而只字无误,我说得非常大声。当着父亲的面如此高声开骂,我感到很不自在。他却什么也没说。
保罗试了两三次,要把它拖到岸边,它却打着转儿,回到了深水里。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和父亲也能感觉到,来自水下的力量在逐渐衰减。钓竿高高举起,人迅捷而稳步后退。这几个动作可理解为:露出水面的鱼试图喘上一口气,就在它寻思着再次钻入水下时,人却快速地高举钓竿,拖着它滑向岸边。他拖着它越过乱石,径直滑向岸边,登上了沙洲。震惊的鱼大口喘气,却发现自己无法在空气里生存。沮丧姗姗来迟,它在沙滩上竖起身子,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瞬,用尾巴跳着“死亡之舞”。
人终于放下魔杖,手脚着地趴在沙滩上,像一个动物围观另一个动物,等待着。接着,弟弟耸起肩膀,站了起来,面朝我们,右臂高举,宣示了自己的胜利。他手里晃荡着一条大家伙。若有罗马人在场观看,他们会以为那晃荡的家伙戴了一顶头盔呢。
“他钓满额度了。”我对父亲说道。
“真是好样儿的。”父亲说道,尽管弟弟刚在父亲下过钩的水域钓满了额度。
这是我们看着保罗钓到的最后一条鱼。后来,我和父亲多次说到那一刻,不管其他感情如何,我们始终觉得那一刻神奇之至。他就在我们跟前钓起最后一条鱼,我们的眼里没有鱼,只有他的出色钓技。
父亲一边注视着弟弟,一边伸手想拍拍我,可他拍了个空,只得转过头来,找到我的膝盖,再拍了两下。他肯定以为我受到了冷落,所以他一定要让我知道,他也以我为荣,不过理由不同。
保罗清楚,他要渡河的地方水有点儿深也有点儿急。他蹲下身子,舒展双臂保持平衡。如有横渡大河的经历,哪怕隔着很远的距离,你也能与他感同身受,水的力量会让他的双腿发软打晃,仿佛随时抽离他的身体。他往下游看了看,估算要走多远才更易于泅渡。
父亲说:“他才懒得走到下游呢。他会游过来。”与此同时,保罗心念相通,把香烟和火柴塞进了帽子。
我和父亲坐在岸边,相视大笑起来。我俩都不急于下到水边,以备右手拿竿左肩挎篓的他需要帮手。对我们家的钓手而言,头发里藏着火柴泅渡大河算不上什么大事儿。我们相视大笑,是因为我们知道,他已经浑身湿透。我们似乎附体在他身上,一起被流水冲过乱石堆,其中一人伸出一只手,帮他高举着钓鱼竿。
他正游向岸边,双脚被绊,身体一歪。他重新站稳,大半个身子露出水面,跌跌撞撞走向岸边。他没有停步,也没有抖晃身体。他快步走上河堤,留下一串水珠,他急着给我们看那只塞得冒尖的鱼篓。水珠滴了我们一身,仿佛一条年幼的野鸭猎犬,向人靠近时得意忘形,忘了甩干身上的水。
“全倒在草地上,给它们拍个照吧。”他说道。于是,我们腾光鱼篓,把它们按个头一一排好,然后依次拍照,既炫耀它们,也炫耀我们自己。拍出的照片一如展示钓鱼成果的大多数业余快照——曝光过度,鱼身泛白;个头不如实际大;钓手表情羞涩,仿佛那些鱼是某个向导替他们捕到的。
然而,他那天最后的一张近景照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仿佛经过了化学品定影。通常,他在完成钓鱼任务后很少说话,除非他觉得自己本应有更好的收获。否则,他就笑笑而已。此刻,他帽带上的蝇饵一阵颤动。他微笑着,大滴大滴的水珠从发际流到脸上,再流到他的双唇。
所以,我一直记着那天的最后场景,既是一个遥远的展现钓技的抽象记忆,也是一张水珠滴落微笑尽展的近景照。
非表扬家里的某个人不可时,父亲总是面露羞涩。当家里的某个人受到他的表扬时,往往也会面露羞涩。父亲说了句:“真是个很棒的钓手。”
弟弟回答道:“我对钓竿胸有成竹,不过至少需要三年时间,我才能想鱼之所想。”
我想起他是改用缀有羽翅的乔治二号黄色颈羽蝇饵才钓满了额度,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已经懂得想死石蝇之所想了。”
我们坐在岸上,河水哗哗流淌。一如既往,河水潺潺,如歌如诉,此刻仿佛在向我们低语。比世人更懂河水鸣唱的三个男人并肩而坐,此景难寻。
贝尔蒙特溪口以上的大黑脚河两岸,长满了参天的黄松。傍晚,斜阳西下,宽大的枝丫在河面投下阴影,大树将河流抱在了怀里。阴影沿岸上爬,直到拢住我们。
然而,河水要向我们倾诉的话太多,很难明白它对我们每个人分别说了什么。就在我们把钓具和鱼儿搬到车上时,保罗又说了一遍:“我只需要三年的时间。”当时,我对他重复此言深感吃惊,可后来终于明白,大河一定在某个时间和某个地方也告诉过我,他得不到这份礼物了。因为,就在次年五月初,当那位值班警察天不亮便吵醒我时,我立即起了床,却没提任何问题。我们一起开着车,翻过大陆分水岭,顺着大黑脚河岸的林地,穿过一片片黄中带白的冰川百合。我们要去通知父母,我弟弟被人用左轮手枪的枪柄打死了,尸体被丢在一条小巷里。
母亲转过身,走进了卧室。在一个全是男人、钓具和枪支的家里,她多是独自面对重大问题。那个男人她爱得最多却了解得最少,她一个问题也没有问我。也许她的了解足以让她自己明白,她爱过他,此生足矣。世界上也许只有他这个男人,曾经拥抱着她,让她开心得仰身大笑。
我向父亲交代清楚后,他问道:“你还有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
我终于说道:“他一只手的掌骨几乎全断了。”
他就要走到门口,这时转过身来,想听个准信儿:“你确信他一只手的掌骨全断了?”他问道。我复述了一遍:“他一只手的掌骨几乎全断了。”“哪一只手?”他问道。“右手。”我回答道。
弟弟死后,父亲再没好好走过路。他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提起双脚,可双脚提起后,着地又略微失控。他不时向我确认,保罗出问题的是否是右手。然后,父亲就哆哆嗦嗦地走开了。因为要使劲才能提起双脚,所以他很难走出直线。跟之前的许多苏格兰牧师一样,他只能从儿子死前不曾停止战斗的信念中获得所需的慰藉。
不过,他有时也会努力寻找更多的精神支持。“关于他的死,你确信把你所知道的全部事情都告诉我了吗?”他这样问道。我这样回答他:“全都告诉你了。”“别的没有了,对吧?”“没有了,”我回答道,“不过,即使不完全了解一个人,你也可以全身心地爱他。”“这个我懂,那也是我的布道词。”父亲说道。
父亲曾经折身回来,问了我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觉得,我原本可以拉他一把?”他问道。即便我有时间可以好好地思考,答案可能仍然是那句话。“你有没有觉得,我原本也可以拉他一把?”我回答道。我们站在那儿,互怀敬重,等着答案。一个一生都难以回答的问题,让人如何作答?
很久之后,他问了我一个从一开始他肯定就想知道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那可能是一起拦路抢劫,他呢,昏了头,以为打得过对方就可以脱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跟他的过去没有任何关系。”
“连警察都不知道。”我回答道。
“你呢?”他问道。我听出了话外之音。
“我说过,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如果还要追问,那么我所真正了解的,也就是他曾经是个出色的钓手。”
“你对他的了解不止如此,”父亲说道,“他钓鱼的手法真美。”
“是的,”我说道,“他抛竿的手法确实很美。他理当如此。你教的嘛。”
父亲看了我好一会儿——就那么看着我。这是他和我最后一次说到保罗的死。
不过,我们的谈话多次间接地提到了他。比如,父亲曾经问过我好几个问题,由此我突然想弄明白,我自忖跟父亲的亲近超过任何人,那么我真的了解他吗?“你喜欢实话实说,对吧?”他问道。我于是回答道:“是的,我喜欢实话实说。”
接着,他又问道:“你说完实话之后,干吗不编个故事,设定几个人物呢?”
“只有实话实说,你才会明白发生的这些事情,以及个中原因。”
“我们应当明白,我们无法了解的,正是那些与我们一起生活,并被我们挚爱的人。”
现在,我在年轻时爱着但并不了解的那些人几乎都已离世,不过,我仍愿意向他们伸出双手。
当然,我现在年事已高,算不上钓手了。当然,我现在往往是一个人到大河里钓鱼,尽管有朋友认为,我不应该这么做。跟蒙大拿州西部众多的飞蝇钓手一样,由于夏季的昼长与北极圈内相差无几,我也常常等到傍晚时分,气温渐凉方才下钩。此时,北极余晖下的大峡谷沐浴在黄昏的朦胧里,一切事物都隐化为我的心灵、回忆、大黑脚河的流水声、四拍子的节奏声,以及对鱼跃出水面的期待。
最后,这一切融为一体,一条河穿流而过。世界上的一次大洪水造就了这条河,它从时间之底流出,奔流过一道道岩石。有些岩石永远地留住了雨滴。岩石之下是低吟,有些低吟只有它们能懂。
河水,让我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