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和母亲都已经退休了,但都不喜欢与社会脱节。尤其是母亲,她比父亲的年纪小,习惯了打理教堂事务。在他们看来,保罗是个记者,那是他们与现实社会的主要联系,记录着那个正远离他们、而他们由于各种原因从未真正了解透彻的现实世界。他得把新闻一遍遍地讲给他们听,即便他们对部分内容并不认同。我们围着餐桌坐了好一阵儿。就在我们起身时,我对父亲说:“要是你明天能跟我们一起去钓鱼,那就太好啦。”
“噢,”父亲回答着又重新坐了下来。他一边下意识地铺开餐巾,一边说道:“保罗,你确定要带上我吗?大鱼我是钓不动了。我也蹚不了水。”
保罗回答道:“我肯定想带上你呀。无论什么时候,你只要一靠近鱼儿,就准能把它们钓上来。”
对父亲来说,最崇高的信条就是去做儿子希望他做的事情,尤其如果跟钓鱼有关。牧师脸上的表情,仿佛应信众的召唤而返回,再做一次告别布道。
已经过了他们上床就寝的时间,我和保罗也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因此我觉得应该帮着母亲清洗碗碟,然后大家就能上床睡觉了。不过,我确信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而他们也知道这一点。晚饭结束一会儿之后,保罗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想,我应该去镇上会几个老伙计。我很快就回来,你们不用等我。”
我帮着母亲洗了碗碟。虽然只走了一个人,但屋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晚饭后,他多停留了一会儿,让我们都觉得,他在家里的时间过得很开心。我们各自认识他的一些朋友,而全家都认识他最好的伙伴,那是个大块头,为人随和,对我们很客气,对母亲尤为友善。他刚出狱。那是他第二次吃牢饭。
母亲站在一旁看着大门被拉上,一直到上床睡觉,她只说了句“晚安”。她站在楼梯的顶端,扭头对父亲和我说出了这两个字。
我一直说不准,父亲对弟弟有多深的了解。我只是粗略地猜想,他了解弟弟不少情况,因为每个教堂都有那么几个信众,认为把牧师子女的情况反馈给牧师是基督徒的责任之一。另外,父亲不时会与我说起保罗的事儿,仿佛要开启一个新话题,而在新话题尚未得以倾囊相诉时,他又突然合上了话匣子。
“你听说过保罗最近在干什么吗?”他问道。
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你这个问题的意思。关于保罗,我听到的事情可多了。大体而言,我听到的,是说他是个好记者、好钓手。”
“不,不,”父亲说道,“那之后他又去干了些什么,你难道没听说过?”
我摇了摇头。
随之,我觉得他对自己正在思考的问题又有了别的想法,于是岔开了刚才的话题。“你难道没听说,”他问道,“他把我们家族的姓氏改了个写法,从Maclean(麦克林恩)变成了MacLean?他把中间的字母写作大写L。”
“哦,当然了,”我回答道,“这个事情我知道。他跟我说过,没有一个人写正确过我们的姓氏,这让他感到很烦。有人甚至在填写支票的时候也会用大写字母‘L’,所以他后来决定不再坚持,于是按照别人的习惯换了个写法。”
听完我的解释,父亲摇了摇头,因为实情与此无关。他既像对自己,也像对我咕哝着什么:“换成大写字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这样一来,会有人觉得我们是苏格兰中部的低地人,而不是海岛居民。”
他走到门边往外看了看,回过头之后,就不再问我任何问题了。他说得很抽象,不过他毕生所做正是将抽象道理灌输给广大听众,再由听众把他的抽象道理根据自己的理解应用到生活中。
“你太年轻,帮不了任何人的忙,而我的年纪又太大了,”他说道,“我所说的帮忙,不是指野樱桃果酱这样的小恩小惠,或者给点儿钱了事。”
“帮忙,”他继续说道,“是拿你的全副身心献给某人,他既自愿接受,也有极度的需求。”
“因此,”他像布道那样用上了承接手法,“我们很少能帮上他人的忙。我们要么不清楚自己应该奉献出什么,要么不愿意做任何奉献。那么,往往是这样一种情况,某人所需却不是某人所要。更有甚者,我们拿不出别人所需。比如,镇上的汽车供应商总是说‘抱歉,这个零件我们刚好卖完了’。”
我接过话头:“你把它说得太复杂了,帮助人不一定非得那么宏大。”
他问我:“你母亲替他的面包涂上黄油,你觉得是在帮他吗?”
“可能是吧,”我说道,“实际上,是的,我觉得那就是在帮他。”
“你觉得你在帮他吗?”他问我。
“我在努力呢,”我回答道,“我的问题在于对他缺乏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需要帮助。我不知道,所以那正是我的问题。”
“那本应该是我的布道词,”我父亲说道,“主啊,我们都愿意助人。然而,他人所需若为他物,那应为何物呢?”
“我依然懂得如何钓鱼,”他最后说道,“明天,我们和他一起去钓鱼吧。”
我躺在床上,等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睡着。我能感觉到,楼上的其他人也在等待。
我通常很早起床,为的是遵从仅有部分人拿它当回事儿的戒条——尽早起床以尽享主赋予我们的昼光。我几次听见弟弟打开房门、替我检查被子,随即又关上房门。想起弟弟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上班或者钓鱼这样的事情上迟到,我便慢慢醒了过来。我在睡意蒙眬中记起,这次出门钓鱼,全是弟弟在照顾我。所以他现在准是在给我做早餐。明白这一点后,我起床穿好了衣服。三个人已经围坐在餐桌旁,一边喝茶一边等我。
醒来后发现自己俨然“当日女王”的母亲说:“早餐是保罗给我们做的。”这句话让他感觉很好,虽是一大清早,他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微笑。不过,当他给我端上早餐时,我仔细看了看,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然而,钓手往往将宿醉看作家常便饭——去钓上几个小时的鱼,除了有些脱水,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不过,他反正要在水里站上一整天嘛。
那天早上不知何故,我们始终出不了门。我和保罗离家之后,父亲便把钓竿扔到了一边。他也许以为就这样永远弃之不用了,所以,此刻竟想不起扔到了什么地方。东西大多要母亲替他寻找。她对钓鱼、钓具一窍不通,不过知道怎样找东西,即便她不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模样。
往往因为急于下水而让大家忧心忡忡的保罗,这时不住地安慰父亲:“别着急。天气转凉了。我们今天准会钓他个盆满钵满。慢慢来。”然而,让弟弟继承了急脾气、急于抛竿入水的父亲,此刻看着我,明显带着自怨:年纪大了,自己的东西没法收拾了。
母亲从地下室跑上小阁楼,翻遍了大小橱柜,一边寻找鱼篓子,一边替三个男人准备午饭,而每个人想吃的三明治互不相同。她伺候我们上车后,挨个检查了车门,确保她家的每个男人都不会掉落出来。接着,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尽管她的手并没弄湿。她说了声“感谢上帝”,我们便开走了。
我开着车。临出发我才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不能顺着黑脚河往上走很远,因为我们出发的时间很晚。前往的水域得有两到三个深水钓段,供我和保罗使用,另一个钓位要好,不能有陡岸,以方便父亲下河。同时,因为他不能涉水,适合钓鱼的水域要靠近他所在的一侧。我开车,他们争论,尽管他们清楚,我也清楚,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不过,对在黑脚河钓鱼而言,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了首席权威。车行至岔路,其中一边可通往贝尔蒙特溪口的上段,他俩第一次达成一致。“转弯。”他们叫道,我仿佛在听从他们的指示,把车开到了他们不说我也会选择的那条路上。
顺着岔路,我们来到了一块低洼地,那里遍布着大块岩石,地上还长满了雀麦草。没有牲畜在这儿吃草,蚂蚱像鸟儿一样乱飞。它们一下子飞出好长的距离,因为这块洼地距离其他觅食区较远,蚂蚱也得适应长距离飞行。这块洼地,连同一地的岩石,都是某次地质大灾难在崎岖地表留下的遗迹。这儿很可能是某个冰川湖泊的尾端。冰河时期,那个冰川湖泊的大小相当于半个密歇根湖,个别地方甚至深达六百多米。后来湖泊的冰坝突然溃决,洪水裹挟着山石冲进了华盛顿州东部的广袤平原。我们停车钓鱼的四周都是高山,那是冰山划破大地,留下的一道道水平向伤痕。
通到河边这一段我开得很小心,留意着大块岩石,免得撞坏曲轴箱。洼地戛然而止,一道陡坡下去就是河流。透过树林,河水泛着银波,在红、绿色崖壁的映衬下,俨然一波碧蓝。这是可见可感的另一番天地,也是岩石的另一番天地。洼地上的大石形成于上一次冰河时期,大概一万八千至两万年之前,而碧蓝河水旁的红色和绿色前寒武纪岩壁几乎是世界与时间的原始产物。
我们停好车,打量着河岸。我问父亲:“你还记得我们为了搭个火炉,来这下面捡拾红色和绿色石块的事情吗?其中有红色泥岩,上面还有一层一层的波纹。”
“有些还带着雨点的痕迹呢。”他回答道。这样的思绪常常勾起他的想象力,他仿佛身处远古时代,看着雨滴落在泥土上,然后泥土变成了岩石。
“差不多有十亿年的历史了。”我说道,因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顿了一下。他已经放弃了上帝在六天时间里就能创造这一切——包括黑脚河——的想法,但也不相信这项工作如此让上帝费心费力,竟然用一生的时间也无法完成。
“仅有近五亿年的历史。”他说道。这是他对科学与宗教的调和所做的贡献。他的思维敏捷,除了钓鱼,他不想把老年的时间用在争论上。“那几块大石头就是我们搬到岸上的,”他说道,“可我现在连走下河岸都很困难了。不过,你们看下面那两片水域,水面开阔,几乎没什么河岸。我就下到那里去钓吧,你们先钓头两个钓位。我会晒着太阳等你们。别着急。”
保罗说:“你肯定能钓上来。”一瞬间,父亲又恢复了信心。随后,他就下去了。
我们看着他沿着河岸——曾经是那个硕大冰湖的湖底——走着,他在身前平举着钓竿,不时用它往前刺几下,就像是再现冰河时期某种竞赛记忆,那时先民手持长矛刺杀长毛乳齿象,把象肉当作充饥的早餐。
保罗说:“我们今天就在一起钓吧。”这时我才知道,他依旧在照顾着我,因为我们平时都是分开钓鱼。“好的。”我说道。“我过到河的对岸去钓吧。”他说道。我又说了一次:“好的。”我倍加感动。站在对岸,你得背靠岩壁和树木,因此多数时间必须采用卷抛法,而那一直不是我的强项。同时,河水很急,找不到合适的地点涉水过河,而除了钓鱼,保罗还善于在河里手持钓竿游泳。结果呢,这一次他无须游泳,只是他在蹚水的过程中,有时会遇上一堵水墙,上游一侧的水位高达他的肩部,而他背后的水位还不及臀部。兜满水的衣服很沉,压得他跌跌撞撞爬上了岸,然后朝我使劲挥了挥手。
我下到岸边准备开钓。有冷风从加拿大吹过来,不过没有引发雷暴,所以鱼儿应该依然会从水底钻出来觅食。一头驯鹿前来饮水时,探头探脑地观察前方的动静。为弄清该用什么样的蝇饵,我也四处打量了一番。不过,我打量的地方不外乎自己的脖子和鼻子。因为肥大的飞蝇要么笨拙地撞到我的脸上,要么在我脖子上成群乱爬,有几只甚至钻进了我的内衣。这些乱飞乱撞的家伙肚腹柔软,先长身体后长脑袋。它们生活在水里,依靠双腿爬行度过一年的时间,然后顺着石头爬出水面变成飞蝇。它们用第九和第十腹节完成交配后,第一阵微风吹过,它们就会掉进水里淹死,成为鱼儿竞相争抢的美食。愚笨、多汁、因交配而精疲力竭的它们,让鱼儿的美梦成了真。大概人类有着相似的历程——从依靠双腿蛰伏水下,到爬出水面,再到彻底衰竭,不过人类的每个阶段占多大比值,还真难以说清。
我找棵原木坐下来,打开了蝇饵盒。我知道,我得找一只能与这些飞蝇完全匹配的蝇饵,因为有这么多肥大的飞蝇或者石蝇出没,鱼儿便不再碰其他东西。为得到证实,我看了看,保罗也还没有鱼儿咬钩。
我猜想,他没有合适的蝇饵。而我知道,自己的准备很充分。如我前面所说,他的蝇饵全挂在帽带上。他觉得,不同尺寸的通用型蝇饵有那么四五个,便可模拟几乎全部水生及陆生昆虫的行为,从幼体到羽化阶段一网打尽。他老取笑我,就因为我带的蝇饵太多。“天啊,”他一边瞅着我的蝇饵盒,一边说着,“谁若能使用其中的十种蝇饵,那真是了不得!”不过,我已经跟大家讲过蜜蜂蝇饵的事儿,所以我仍然相信,肯定有通用型蝇饵骗不了鱼儿的时候。就这会儿来说,只有大型蝇饵才管用,躯体呈黄色且有黑色带状纹,翅膀张开,有如不慎落水的蜻蜓拼命拍打翅膀,想弄干水分。
那只蝇饵十分硕大耀眼,我打开盒子,一眼就看到了它。那是一只班扬饵,绑扎人是米苏拉的诺曼·米恩斯。他把肥硕耀眼的假饵统称班扬饵,绑二号和四号大型钓钩,扎有软木躯干和对角斜生马尾毛,能像蜻蜓那样贴着水面仰面高飞。软木躯干着不同颜色,并涂有虫胶。我的蝇饵多达上百只,常被弟弟取笑,其中最大最耀眼的一只,也许就是班扬二号黄色石蝇饵。
我看了看,觉得十分满意。我妻子、岳母和妻弟媳最近都以略显隐晦的方式,向我表达了她们的爱。我同样以略显隐晦的方式,用爱回报了她们。我可能再也不会遇见小舅子。母亲找到了父亲用过的钓具,他又和我们一起钓鱼了。弟弟为了照顾我,还一条鱼也没钓上来。我要准备大钓一场了。
起风的时候抛班扬钓饵十分麻烦,因为软木躯体和马尾毛都比较轻。不过,虽说风让抛竿的距离缩短了,但也让蝇饵慢慢下沉,几乎使其垂直着水,且不会溅起水花,不会惊着水里的鱼。我的石蝇饵正悬在水面,此时仿佛有一艘快艇快速掠过,把鱼饵撞到了高空。快艇转过方向,开大节气门,径直开了回来,从石蝇饵落水的区域呼啸而过。接着,快艇变成潜水艇,连同艇上的所有东西——包括我那只石蝇饵——跑了个无影无踪,向深水区开去。我将钓线收回鱼竿的速度跟不上正在飞速逃跑的东西,我也无法改变它的航向,只好使用蛮力把它拽向空中。从我所处的位置看,我知道自己无法看清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我的心连着钓线尾端,将其所到之处的印象传了回来。总体印象是水下出现了牛仔竞技的场景。只见一条硕大的虹鳟玩了一把翻车鱼式的侧翻花样,在空中翻滚了两次,每一次都撞上我的钓线,最后成功把鱼钩扯松。直觉告诉我,它从不左顾右盼。唯一的第一手信息是,钓线被收回线轴后,尾端空无一物,仅有一段实木躯干和几根马尾毛。
石蝇依旧密集,鱼儿依旧在平静的水里打着转,我变得聪明起来。我不在乎什么指导意见,哪怕意见的提出者就是我本人。在第二次抛竿前,我特别注意到,大虹鳟有时也会游进静水区,因为水生昆虫会在其中或者附近区域孵化。我想起一首旧日军歌,于是提醒自己“做好准备”。我还告诫自己,多余的钓线要卷成圈握在左手里,以备下一条大虹鳟再来静水区打转时,它一开溜便能缓解紧绷的钓线。
就这样,在这个无比美丽的下午,一次钓竿,一条上钩的鱼,还有一些为做到完美而勉强接受的教训,至此我已经胸有成竹。第二条我没有放过。
而后,我任由它们远远逃离,竟有几条径直游到对岸,当着保罗的面一阵乱跳。
小时候,有个老师禁止我用“更加完美”这个词组。她说,事物如果已经完美,便不可能比它更好。然而,到此刻为止,我已经见过太多,对此说法完全恢复了信心。二十分钟前,我已经感到完美无比。而现在,弟弟取下帽子,每抛几次竿就换一次蝇饵。我知道他没带班扬二号黄色石蝇饵这样的专用型钓饵。我已经钓上了五六条大虹鳟,鱼篓子硌得我的肩膀生疼,我摘下来放到了岸边。我不时回头,微笑着看一眼鱼篓子。我能听见它在岩石上啪啪作响,然后歪倒在一边。但是,每钓上一条大虹鳟,我就感到更加完美,尽管这说法违反了语法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