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旦放慢速度,便没有了兴趣。鱼的样子很好看——黑色脊背,体侧有黄色和橘色斑点,腹部绯红,其下的腹鳍长有白边。它们色彩斑斓,常被画在浅餐盘上。但它们只能勉强算是斗士,握在手里像鳗鱼,因为它们的鳞片非常细小。再者,在蒙大拿州西部,名字对它们也很不利,因为它们名字里的“溪”可不同于本地人见面时通常所说的“溪”。
突然,我很想知道弟弟在干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浪费时间,为所谓的额度而钓这种二十多厘米长的“小溪仔”。我如果不想在钓技上落后太多,最好去钓几条从密苏里河逆游上来的褐色大家伙。
钓鱼这个圈子不同于其他,圈子内部还有各种特殊的圈子——有的人喜欢去小水沟钓大鱼,可那儿的天地不够宽广,水也不多,既长不了鱼,也满足不了钓手,溪沟两岸的垂柳也只会碍事。
我停下来,洗了洗东溪鳟,把它们放进了铺着干草和薄荷叶的篓子里,这比浅餐盘上画着的好看多了。接着,我换上了八磅试验导线和六号蝇饵,准备大钓一场。
我把钓线的前十米上了蜡,以免浸水之后无法上浮,又看了一眼躺在薄荷叶之间,身长二十五厘米的东溪鳟,随之盖上篓子,就此告别“小溪仔”。
草地上,一大片阴影飘到了我的脚下,后面还跟着一大片云朵。鹿角峡谷太深太窄,头顶的天空往往就是一块或者一块半黑云。这一块半黑云过后,要么是丽日,要么是更黑的云朵。身处峡谷的底部,我没法看清后面跟的是什么,但我有种感觉,那不是什么丽日艳阳。
突然,很多鱼儿争相跳跃,看上去就像第一拨超级大雨点已经落下来。当鱼儿开始这样跳跃时,天气一定会出状况。
顷刻间,天地间只有鹿角河、一条神话般的褐鳟、天气和我,而我的全部存在,只剩下一道道念想,它们念想着鹿角河、天气,以及一条神话般的褐鳟——在我的想象中,它可能还只是一尾鱼苗。
鹿角河看上去正是它该有的样子——它是地球上的一道裂缝,这边是落基山的尽头,那边是大平原的开端。大山脉的山脊呈黑色,稀疏地长着几棵山松。东边的山坡已经长出高高的野草,因此显出一片黄褐色,不过偶有几处黑点,那是点缀其间的松树在做最后的回望。神话般的褐鳟和大峡谷在我的头脑里和谐共生。那可能存在且近在咫尺的鳟鱼体型巨大,背部呈灰黑色,侧腹呈黄褐色,带斑点,腹鳍边缘呈白色。鹿角河和褐鳟还有一点相似之处,因丑陋而美丽。
我顺着河道走了近两百米,一只只“小溪仔”仍旧像雨点一样上蹿下跳。我终于来到一片美丽的水域,却看不见一条鱼儿跳跃。这个钓段的入口处有一块大石头,水流先是一分为二,随即回旋着合拢,河流变深并沉积,最终流到柳树下归于平静。我想了一下,这么漂亮的水域没有鱼儿跳跃,不可能是里面没有鱼儿,一定是里面有一条大鱼,像顶着“皇家角冠”的公麋鹿一样,一进入发情期,就把所有雄性对手都从群体中赶了出去。
一般而言,溪钓的较好方式是逆溪而上,这样不会弄脏即将下钩的钓位。我后退到岸上,不让鱼看见我的影子。我继续走到地势较低处,准备抛出第一竿。至此,我对公麋鹿理论失去了信心,改而期盼在这片浅水区逮一两条“小溪仔”。我没搅动水流,而是逆水来到了更深的地方,边上长着几棵垂柳,不时掉下几只虫子。
鲑鱼游向蝇饵时,如果突然觉得情形不对,侧腹会在水中一晃而过。此时却连个光点也没有。我不禁琢磨起来,莫非有人往这片水里丢过一颗炸药,把鱼轰了个白肚翻天,连同我的公麋鹿理论,也被炸得粉碎。这片水里要是有鱼,它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如果它既不待在开阔水域,也不待在垂柳边上,那它一定待在垂柳下面。一想到可能要往水中的柳树丛抛竿,我就惆怅起来。
多年前的一个夏末,还是我在国家林务局做事期间,我和保罗一起去钓鱼,因为疏于练习,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停留在开阔水域。我在一丛柳树下钓鱼,保罗在一边看着我。到后来,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哥哥,”他说道,“你在澡盆里可钓不到鲑鱼啊。”
“你喜欢在阳光照得到的开阔水域钓鱼,是因为你是苏格兰人,如果朝着树丛抛竿,你担心会弄丢蝇饵。”
“但鱼儿洗澡不用澡盆。它们喜欢躲在树丛里,那儿凉爽,不用害怕你这样的钓手。”
我试着自我辩解,不料反倒赞同了他的说法——“如果被树枝缠上,我会把蝇饵弄丢的”。我发着牢骚。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问道。“蝇饵又不要钱。乔治巴不得给我们多绑几个呢。”他说,“谁钓一整天的鱼,还不让树枝缠上几个蝇饵啊。如果不敢走到鱼儿待的地方,你就钓不到鱼。”
“把竿给我。”他说道。我猜,他用我的竿是想让我知道,不是只有他的竿才能抛到树丛中。正是这样,我才慢慢明白,我的竿也可以抛进树丛。不过有一点,这种抛竿法我一直掌握得不好,或许因为我仍旧担心,那可能弄丢自己无须付钱的蝇饵。
此刻,我别无选择。如果想弄清楚为什么上下都有鱼儿跳跃,唯独这片水域一动不动,我就必须朝着柳树丛抛竿。我仍旧想知道,因为如果不把问题的答案弄明白,那就不叫飞蝇钓。
因为有一段时间没用过这种抛竿法,我决定先练两下,于是朝着下水方向,对着几个树丛抛了抛竿。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石头时发出声响,脚步谨慎地逆水而上,来到了柳树最稠密的钓段。
钓线以柔和之姿越过我的头顶时,位置很高,跟利用风势抛竿形成相反的状态。我有些兴奋,但冷静地控制着胳膊,使其处于可控的状态。钓线往前飞越时,我没有施加力道。我让它在空中飘浮,直至我凭着眼中、脑中、臂上或者无论何处的“垂直潜望镜”得知,蝇饵已经越过最近一丛柳树的边缘。接着,我对钓线施加校准手法,钓线便开始近乎垂直地往下掉落。蝇饵还有三四米触水时,你就可以知道,如此抛竿是否完美,如有需要,还可略作修正。挥竿要轻柔缓慢,让紧随其后的钓线犹如烟囱里冒出的灰烬飘然落地。生命里有一种无声的激动,就是站在远离自己的某个地方,看着自己正轻柔地操纵着某种美妙的东西,哪怕那只是一团飘落的灰烬。
导线挂在了树丛中最矮的枝条上,离水面还有八九厘米的蝇饵像个小钟摆来回晃动,哦,也许是十三或十五厘米。要做完抛竿动作,我接下来应该晃动钓竿,如果钓线未被树枝缠住,蝇饵就可坠入水中。可能因为我完成了这个动作,也可能是那条鱼从水中蹦起,跃进树丛咬住了蝇饵。总之那是我唯一一次在树上与一条鱼较量。
印第安人常用红色的柳枝编筐,因为柳枝不会轻易折断,现在就看这场较量,到底是鱼胜,还是渔夫胜了。
大鱼上钩的瞬间,钓手会经历某种奇怪、超然,甚至有点儿滑稽的体验。大鱼钓手的胳膊、肩部,或者大脑里有一杆秤,大鱼跃出水面的一刹那,不管这位大鱼钓手这会儿血压如何,都会冷静地为鱼过秤。与此同时,他有很多事项需要完成,两只手、两只胳膊根本不够用,可他会在称重这一点上尽量做到精确无误,以便在逮住它时,不会觉得太过失望。我告诉自己:“这龟孙子有六到七斤重。”同时我意识到自己也许算进了几棵枝丫的重量。
柳树的枯叶和绿色小浆果在空中四处飞窜,但柳树的枝条仍旧没有断裂。随着大褐鳟蹦进树丛,它每碰到一根枝条就打出一个不同的绳结。它打出平结、单套结和双半结,把整个树丛织成了一个柳条篮子。
毕竟生死是一念之间的事,而眼看到手的大鱼溜走,身心所受的严重创伤莫过于此。那是一条大鱼,这一刻,满世界围着它转,下一刻,它便烟消云散。就这样。它溜了。鱼溜了,你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那根一百二十克的钓竿,上面连着一根钓线和一截半透明肠线,线上系着一只由瑞典钢铁锻制的细小弧钩,弧钩上绑着从公鸡脖子上扯下的半片羽毛。
我甚至不知道它从哪个方向溜走了。在我看来,它可能直接蹿上树丛,消失在了空中。
我蹚进树丛,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大鱼真实存在过。钓具缠绕在树枝上,但我的双手一阵发抖,怎么也解不开缠在枝条间的杂乱线结。
连犹太领袖摩西看着眼前的荆棘丛腾起烈火时,也没有这么颤抖过。我终于从导线上解下钓线,把剩下的那团乱麻留在了柳枝间。
诗人常说起“时间之点”,但只有钓手才有过永生被浓缩成一瞬的经历。若非刹那之间,全世界只剩一条鱼,而这条鱼转瞬间又没有了踪影,那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时间之点”究竟是什么。我会永远记住那条鳖孙的。
一个声音响起来:“可真是条大鱼啊。”那或许是我的弟弟,也或许是那条盘旋在半空中的鱼,正在我的背后自吹呢。
我转身对弟弟说道:“没逮住。”他看见了全过程,所以我要是还知道点儿别的什么,一定会说出来。我只得重复着:“没逮住。”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过来看看手掌心,仿佛在做着哀求。
“你没有任何其他办法的,”他说道,“树丛中钓不到大鱼。实际上,我从来没看见有人这么尝试过。”
我估计他是在尽量安慰我,尤其因为我下意识地看见,他拎着的篓子外面露着几条大尾巴,尾巴上长着大块的黑斑。“你怎么钓到这么多?”我问道。我十分激动,想知道什么就问了什么。
他回答道:“我在浅水区钓的,没有树丛,很敞亮。”
我问道:“敞亮的浅水区也有这么大的家伙?”
他回答道:“有啊,大褐鳟。你在激流中钓惯了虹鳟。但大褐鳟往往沿着长满水草的河岸觅食,因为不时有蚂蚱掉下去,连老鼠也会掉进去呢。你可顺着浅水区行走,直到看见出露在外的黑色脊背,以及一圈圈淤泥。”
这让我更感惊愕。我觉得自己在这个钓位钓鱼的动作做得无懈可击,完全按照弟弟的教法在做。他就差没有告诉我,鱼儿上树该怎么办。跟着行家里手就是这么麻烦,人家的东西你都学到手了,比如对着树丛抛竿,可当他推陈出新时,你依然在照猫画虎。
我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我的内心还有个巨大的空洞未被填满,需要知道另一个问题的答案。直到问出口,我才知道那是个什么问题。“你要找我借钱,或让我怎样帮你吗?”我问道。
问题一出口,我不免有些担忧,于是赶快让自己尽量静下心来。然而,在前一个错问的基础上,我再次出错。“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帮助,毕竟头天晚上……”
我提到的头天晚上,也许被他理解成了那个印第安女人,我于是换了个说法:“我是说,头天晚上你说开着车追那只野兔,修车可能花了些钱吧。”至此,我已经犯了三个错误。
他做出的举动,宛若父亲当初要喂他吃下那碗燕麦片。他低着头一言不发,直至确信我不再说话。接着,他才说了句:“要下雨了。”
我瞥了一眼天空。刚才,我的天地就在那堆树丛里,竟忘记了还有天空。是的,一切之上还有个天空,可此时只有一整块乌云,那巨大的厚重感,一定让大峡谷也无法承受。
弟弟问了一句:“尼尔在哪?”
他的问话让我蓦然惊醒,我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把他留在第一个河湾了。”
“你要挨骂的。”弟弟说道。
这句话扩展了我的世界,终于将那辆载重半吨的小货车,和那几个苏格兰女人囊括进去。“知道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放下钓竿。“今天我就钓到这儿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朝钓竿点了点头。
保罗问道:“你钓够额度了吗?”我说了句“没有”,尽管我知道他问话的意思是,额度没钓够就歇手,我会不会麻烦成堆。对本身并不钓鱼的女人来说,没钓够额度就回家的男人都是生活的孬种。
弟弟也想到了这层。“钓几条‘小溪仔’充够额度吧,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他说道,“你看它们还在一个劲儿地蹦跳呢。我抽支烟的时间就够你钓上六七条。”
我说道:“谢谢,但我今天就钓到这儿了。”尽管我知道他不会明白,六条小小的东溪鳟何以对我的人生观没有丝毫影响。到此我已经十分清楚,今天就是那么个时日,外部世界不允许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比如,钓一条大褐鳟,并与弟弟进行一番有所助益的谈话。反倒是树丛里空无一物,天也要下雨了。
保罗说道:“好了,咱们去找找尼尔吧。”接着,他又说道:“你不应该抛下他。”
“你说什么?”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