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调查团在11月2日上午9时30分抵达水潟站。团长是革新党的米村喜作,团员有国民党的北大路介造、三田秀古,革新党的英和吉、木村千代,参议院的龙造寺市大,随行人员有六名秘书官,还有县卫生、水产两部的部、科长,达二十六人之多。调查团一行受到水潟市议会议员、市长、东洋化工厂厂长的迎接,随后便前往离站百米远的东洋化工厂。前一天,调查团在熊本市召集南九州大学、县当局、县渔联及其他代表开了意见听取会,已经了解了本地情况。
他们不能不作出这样的结论:“对于水潟怪病,县当局、县议会迄今为止未采取任何对策”;“东洋化工厂的废水处理,与其它工厂相比,也不能说是万无一失的”;“县当局对救济渔民也未施行任何措施”。在会议上,南九州大学的掘教授作了说明:“根据工厂发表的资料,该厂从1932年到现在总计向水潟湾排放了六百六十吨汞,其中约半数流到湾外。由于海流的作用,结果,最北限是苇北郡津奈见村,南至水潟市角道地区,都被汞污染了。”米村团长发言说:“据我所知,这样一塌糊涂的工厂,在全国也是少见的。”
到水潟之前,调查团认为问题不过是县当局和渔联干部对水潟怪病处理不当而已。现在,渔民们被弃置不顾的印象强烈地震撼了调查团成员的心,他们执意要亲眼观察事实。
参观了厂内、特别是古幡地区和百卷的排水路径及排水口之后,调查团同意在厂内会议室与工厂方面会谈。调查团首先提出如下质问:①南九州大学和工厂在怪病问题上互相对立是不适当的,病因的探明不是非双方共同努力不可吗?
②现在急于装设的废水净化装置为什么不更早些办呢?
③公司方面是否缺乏道义感?
对此,工厂方面由负责该方面事务的部、科长作了回答。
首先分别说明了制造醋酸时和制造聚氯乙烯时废水中的汞含量。然后,举外国的同类工厂为例,提出反驳:东洋化工厂的汞含量反倒是低的。昨天,南九州大学掘教授在意见听取会上说流出了六百六十吨汞,这是多说了一位数。南九州大学的有机汞论点就是如此杜撰的,其证据、方法都值得怀疑。
于是,在调查团中也被称为激进派的北大路介造对工厂特设怪病研究所所长大喝一声:掘教授发表的六百六十吨是依据工厂的资料逐年合算得出的数字。那么说,工厂提出的资料是弄虚作假的吗?所长没有回答,默默地坐在座位上。调查团以客观态度对待一切,提出:①希望工厂不要一味追求利润,非难大学。
②南九州大学在预算不足的情况下,不计报酬,为探明病因而斗争,直至今日。工厂反而拒绝向他们提供资料,禁止进入排水路径,采取不合作态度。这一事实,也令人怀疑工厂对怪病是否认真抓了。
③去年,因东京近郊发生的本庄造纸厂有毒废水事件而制定了“水质保护法”。由于相信企业家的道义感,同时照顾到不加重企业负担,所以规定得并不严,希望东洋化工厂也响应此法规的精神。
④问题日益严重,而东洋化工厂的宇佐见经理却无意常驻水潟市设法尽早解决问题,实属玩忽职守。
⑤说排放的汞量较少,那么,对海洋环境做过与日本其它工厂的比较研究吗?水潟湾是二重湾,与外海潮水交流较少,条件特殊。
对这些质问,工厂方面再次解答。
①工厂方面打算和南九州大学戮力协作,推进研究,但希望学术界不要因政治压力而带有偏向。
②关于排水与海洋环境的关系,并没有说是调查了国内所有的二十一处同类工厂的结果。待全部调查后将报告其比较结果。
这次答疑在午后1点钟结束。调查团一行吃完已经误了时间的午饭,便立即到水潟医院探望怪病患者,并指定要视察角岛、星浦、泷堂三个患者村,因为那里患者人数最多,现在还有在家里疗养的。
察看医院里的患者时,所有的议员都为那难以想象的惨状而变色。患者们被丢在一边,无人过问。例如,有一个三十七岁的理发店老板,罹病后,妻子卖掉了店铺,成天护理卧床不起的丈夫。这位妻子嚎叫说:“要是当家的死了,我也一块儿去死!”革新党的木村千代详细询问了她一家的情况。
“我丈夫来水潟市的古幡区开剃头铺已经六年了。他最喜欢鱼,经常吃生鱼片。我不吃,只让他吃。去年春天,他被怪病缠上了,手哆嗦起来。这样的理发师,谁敢让他剃头刮脸哪!店里一下子就冷清了,终千变卖起东西来,今年春上便盘出了。如今这医院的病床是我的家。恐怕他是治不好了,得怪病痊愈的人没有啊!我要在这里伺候到他死……”
她说完,把手帕捂在眼睛上。她的丈夫在露出金属零件的病床上袒胸裸腹,枯瘦而熏黑。肋骨、膝盖、踝骨,都枯瘦如柴,已经没有人样,不禁令人联想到虫子,只有脑袋显得很大。他仰着黑里透绿的脸,直瞪瞪地望着天棚,下巴剧烈地抽搐着。
调查团一行视察完角岛村和星浦村,由水潟市渔联代表引导,走下泷堂村的坡道。大家目睹了患者村的贫困,脚步都沉甸甸的。木村千代沿着蜜橘树掩映的石墙走在前头,转过倾斜的道路时,她突然站住了。
一个大约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子正在地上到处乱爬。尘土干燥。他的长袖线衣很脏,在胳膊肘儿上补了块大补丁。那黑布补了也几乎破成碎片,忽扇忽扇的。孩子的膝头在地上蹭来蹭去,像涂了一层漆。严重浮肿的皮肤很苍白,看上去简直像大人一样。他眯缝着眼睛,朝脚步声方向扬起下巴。牛奶似的口水淌下来,在沙土上拖出一条长线。
“是怪病孩子。”市卫生科人员取出文件,翻看着说:“鹈藤安次,十三岁。患病,1958年8月3日。”
木村千代把手贴在下摆收窄的黑地裙褶上,茫然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不入院呢?”
“啊,因为他父亲有遗言。他硬说,入院也是死,还是在家的好,横竖一死。他前些日子刚刚在家里去世了。这孩子的姐姐也死于怪病。”
“母亲不在吗?”
患者互助会的代表从卫生科人员身后走到前面来,说:“啊,在家里吧。”
顺石墙往上看,在架着煮猪食大锅的炉灶前,一个面孔乌黑、头发散乱的老太婆正朝这边探头探脑。她像鼬鼠似地瞪着眼睛,随后丢下抱着的劈柴,急忙跑进正房。砰然一声,传来关上拉门的响动。
“治作的死使她精神错乱了。一见女人。就嚷嚷神官来偷麦子了,趴在门槛旁磕头作揖。”互助会的渔民在木村千代身旁说。
这时,躺在地上的安次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路边向阳的角落里摆着十来个消炎膏盒子。
午后3时左右,调查团总算结束了对怪病村的访问,而后,在水潟市医院前倾听县渔联会长和其他人代表渔民的陈情。
这天早晨,拢在百卷港的渔船多达四百只,上岸的渔民约有三千人。苇北、八代、天草等不知火海地区的渔民集结来一大半。午前10点多种,正当调查团与工厂方面争论不休时,这三千人在市内举行了示威游行。渔民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人还在头上缠着白地红道的布带子,尤其显眼。他们人人手里都举着标语牌或长条旗。
议员先生,必须禁止排放有毒废水!
议员先生,救救因可怕的疾病而面临死亡的渔民!
议员先生,还我毁掉的大海!
在市立医院前,向国会调查团陈情之后,渔民声势浩大地进行之字形示威游行。从午后2时开始,在水潟站前举行总誓师大会。吼声震天,叫骂声此起彼伏。背着孩子的女人也混杂其间。水潟站前广场并不怎么宽广,浩浩荡荡的人群一下子就站满了道路和工厂前面。
“因为从工厂流出的毒,鱼死了!吃了这种鱼的渔民发了疯,正在死去!为什么工厂不停止放毒水?我们去工厂问问吧!上次游行示威,工厂告了八名渔民,它必须撤回对他们的起诉。大家去工厂吧!”不知是谁呼喊着。刹那间,队伍鸦雀无声了。排头走起来,先掉头转弯,再转身朝原来的方向。那队伍如同巨蟒爬行,骇浪起伏,向工厂涌来。大会突然结束了。
工厂大门紧关着。里面,三百名头戴钢盔的警察机动队正待机行动。渔民一涌而上,奋力撞击大门。伴随嘿哟、嘿哟的吆喝声,人们不停地推挤。
一个系着抹额的小伙子扑到十来米高的木头大门前,踩着别人的肩头攀登而上。跟着又一个系抹额的男子爬了上去。随后,又一个,又一个。
五六个系抹额的人跳入大门里不见了,传出来“哎呀”一声惊叫。大门吱吱作响地敞开了,是小伙子们摘下了门栓。人们欢呼着蜂拥而入。警察早已无影无踪了。
不管特殊研究室、守卫室、配电室、办公室,也不管电子计算机、电传打字机、打字机、电话机、文件柜,通通被手持棍棒、铁锤的渔民捣毁了。他们瞪着充血的眼睛疯狂地奔跑,异口同声地呼喊着“砸烂!”“砸烂!”
不久,县警的支援机动部队赶到了。喇叭里呼叫着。怒吼的渔民们向吉普车投石头,顿时玻璃全碎了。
“干到底吧!”
这一声呼喊,渔民听见了,警察也听见了。冲突持续到下午6点钟。
渔联会长去领回被警察逮捕的两名渔民,却一去不复返。这消息一传来,怒不可遏的渔民再次冲进工厂。电线断了,厂内一片黑暗。叫声四起,鲜血飞溅,玻璃破碎。浑身是血的警察和渔民被抬进吉普车里。
“还我大海!还我大海!”
被警察拖走的年轻人在吉普车里还一个劲儿地喊着。
这场熊本县史上惨状空前的暴动,第二天就在全国见报了。
这天,木田民平在诊疗室里给四名警察和三名渔民治疗。受伤的人几乎都伤在头部,大概只是挨了木棒或石头。其中,一个渔民右臂骨折,一个警察被砍掉了耳朵。
他们在本田医院的候诊室里等候的时候,都默不作声。本田不时从投药口的圆窗看看候诊室。受伤的人在乖乖地接受静枝的紧急处置。他们都是慈眉善目,那股暴动的腾腾杀气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伤是怎么弄的?”
木田不高兴地问年轻渔民。那个渔民没有回答。警察也默默不语。
“真是混蛋透顶!”
伤员们都走了之后,满腔愤慨的木田一遍遍翻来覆去地自言自谱:这是谁的罪过呢?
工厂可恶吗?……工厂排放着可怕的汞废水,却不想承认。海里蓄积着无法疏浚的污泥。鱼不能捕捞了。吃了打上来的鱼,就会被绝症缠身。可是,工厂也不能封闭排水口。或许汞不是原因。这是尚未解决的问题。维持二万五千名职工、支撑水潟市的庞大经济的工厂不能轻易关掉。如果工厂倒闭了,那么,这个城市大概就立刻会倒退,再变成荒凉的渔村。不,会更加凄惨吧。那就会成为一个靠着已经死掉的大海的荒村。工厂冒烟、制造氯乙烯、产量年年增加、城镇蒸蒸日上,这是五万市民所希望的……然而,如今在这繁荣的背后,却有八十名患者要被抛弃……渔民怎么办?不知火海的鱼卖不出去了。苇北、天草的渔民怒气冲天,这也是一个原因。只有水潟湾渔民从工厂领到三百万日元。可是,境遇相同的天草、苇北的渔民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即使拿出一亿日元补偿金,又会怎样呢?三千户渔民,不是每户只能分到三万日元吗?为这点钱舍弃祖辈传下来的渔业,靠什么活下去呢……是政治的过失!是因为没有人充当连结工厂和渔民的桥梁。但谁也没有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议员们来了,他们会满怀早日结束这不幸的热忱而归吧!将向国会控诉吧!要相信这一点。那样的话,县渔联、市议会、县议会也都会再接再厉吧……然而,这流淌的鲜血是怎么回事儿?砍掉了耳朵,打破了脑袋,折断了胳膊,是为了保护生命?是为了保卫工厂……是大海的罪过吗?那已经被毁掉的大海……木田合上眼睛,在他的头脑里浮现出沉积在深深的蓝紫色海底的污泥。他想象着垂死的贝、饵虫、鲍鱼、黑绸鱼,这些海中生物在污泥上东倒西歪地痛苦挣扎。
是的,从这大海……从这幽暗的海底,有着人们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正瞅着僚牙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