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少华本来还和雷诺在聊职业培训的事儿,工作人员的话让他一下子就停了下下来,“满分?”他有点意外地问。
这不是他不够稳重,实在是这张卷子在机械部本身,也闹出了点风波。
大家都是做这个工作的,谁不知道工人的实际水平?
顾孟平的这张卷子,真的是难。别说是没多少文化的工人,就算是水平一般点的技术员,都不可能答得很好。
所以,当时拿出来后,其实部里不少人是反对的。
“我们是选拔人才,又不是打击教育,这不是为难人吗?”
“我们最好的技术员,成绩却很差,说出去很好听?总要顾忌一下国际形象。”
还是张俊副部长最后拍了板:“我们的工人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经受风雨是必要的。就这份了。”
即便如此,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成绩会很难看的。
连潘少华都做好了准备,到时候接受这些下属厂的质问。
但现在,满分?
他抬头看向了工作人员:“谁判的卷子?”
工作人员立刻说:“是顾孟平判的。”
刚才的确顾孟平在给大家讲完为什么题要这么难后,跟他讲了一声,去现场巡考了。
顾孟平是京大的毕业生,专业水平非常高,而且题就是他出的,既然是他判的卷子,潘少华这才确认,是真有人拿了满分。
他惊喜起来,虽然做好了成绩很一般的准备,但谁不想自己的祖国本来就强盛?这就跟本来想要个芝麻,突然捡了个西瓜一样,饶是他,也忍不住高兴。
潘少华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哪个厂子的,叫什么名字?”
工作人员连忙说:“海州厂的,张慧丽。”
潘少华听了挺惊讶:“海州厂,真不错,人走了吗?没走赶紧叫来,我得见见我们这位理论知识状元。”
这边发生的事儿,又不是什么行业机密,一点都没有瞒人。
本来大家都在为考题的事儿担心呢,海州厂这边先是郑文华自我感觉良好,后是几个参赛工人提前交卷,大家都觉得,这是自暴自弃。
不由一个个摇头:海州厂这样可不对!比赛学习第一成绩第二嘛。
哪里想到,平地起惊雷,满分?!
这种题,满分?!
这会儿不少人都是满脸震惊的模样:海州厂满分?!郑文华没说笑?人家不是放弃,是真觉得简单?!
这简直太不可置信了!
要知道,海州厂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中等厂子,只有t185一个型号柴油机还算有市场,其他产品不提也罢。
这样的厂子,全国有好几十家,为什么来参赛的只有十三家呢?
是人家觉得压根没这个必要,赢不了还占用生产时间。
海州厂来,他们都觉得只是学习罢了,满分?!
安静了那么一刹那后,一时间,会议室里再次热闹起来,到处都是议论的声音。
阳城厂技术科科长彭小川:“海州厂这是有备而来。昨天碰到老徐,他说他们封闭训练了一个月,果然提高很大。不知道咱们厂的成绩怎么样?”
康中航城车间主任范红阳:“这都满分了,要是咱们没个九十,有点难看了。压力大压力大,这个老徐,还挺能干!”
江城厂的技术科科长梁伟也皱着眉头:“咱们厂施云、柴三英还行。张建、龙二蛋、牛大猛可就差点。不知道海州厂是就这一个厉害,还是其他都这么厉害?好像都提前交卷了?何厂长,你说他们怎么培训的?”
何国强皱着眉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半天才反应过来跟他讲的,他哦了一声:“再看吧。”
但谁也不知道,他此时此刻心里的惊涛骇浪——他从来就没信何熙有本事,昨天何熙的话他也不信,可现在,他觉得事情发展,有点不太对。
那头何熙他们已经准备回宿舍,下午还有技术考核,装卸加现场修理,脑力加体力,中午得好好休息一下。
没走几步,就被叫住了:“徐厂长,你们等一下!”
方兵和胡楠、曹罗三人都注意力在他们身上,压根没注意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瞧见被喊住,也跟着听。
哪里想到,工作人员追过来后笑嘻嘻地说:“恭喜恭喜,你们厂张慧丽第一个交卷,成绩已经出来了,是满分。潘司长让你们过去一下。”
张慧丽一副你没搞错的表情:“我满分?你确定!”
工作人员点头:“是。”
海州厂的压力别提多大了,人家看不上,自己却想赢,但谁也没想到,开头这么漂亮!
徐海信、步镜音他们还算稳重,只是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张慧丽一下子跳起来了,抱着何熙就叫:“我满分,何熙,我是满分!谢谢你!谢谢你,我就是觉得答的好顺啊。何熙,我没想到我满分!”
何熙是知道他们成绩肯定会好,但是满分这事儿吧,不仅是学识够,还得运气好,所以她没多想,这下也挺惊喜的。
她连忙说:“那是你学得好,快点走吧,潘司长等着你呢。”
张慧丽又想起来这事儿,连忙不蹦了,又紧张起来:“我说什么呀,我没见过这么大的官。”
倒是方兵他们,眼见着海州厂往回走,三个人面面相觑,最终,曹罗来了句:“满分啊!我们还说人家吹牛呢。哎呦,满分啊!海州厂这次真是放高炮了。”
张慧丽不敢耽误,几乎立刻回到了二会议室。
她一进门,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了,这让张慧丽还有点不习惯,本来大大咧咧一个女孩子,就有点扭捏起来,到了潘少华面前,就小声地叫了一声:“潘司长,我是张慧丽。”
潘司长叫她,一是为了见见这位状元,二是为了给大家提气。自然是热情洋溢,笑着说:“别紧张,我还真没想到,这么年轻,是铣工对吧,这卷子大家都说难,怎么你就拿了满分?你做了什么准备?”
这是大家都想听的。
张慧丽看了何熙一眼,何熙用口型给她鼓励:“正常说话就行。”
张慧丽于是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说:“我是初中毕业进厂当的学徒,是铣工,学了十年。卷子我倒是没感觉到难,我答的挺顺溜的,回答完还检查了一遍,实在是等不及,就交卷了。”
这回答,也太招人恨了。
大家都说难,你说你没感觉,真是……不少人就想到了刚刚的郑文华,忍不住想:果然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海州厂从上到下就爱吹!
潘少华倒是不着急慢慢问:“你平时喜欢研究琢磨?要不也不能这么快这么好的答完。”
谁料到,张慧丽一听就连忙摇头:“我就喜欢干车床,别的不感兴趣。我能考好,不是我琢磨的多,是我们何顾问教的好。我们何顾问整理了老厚的一个大本子,从头到尾让我们学习了一个月。”
“何顾问?”潘少华看向了徐海信,“谁呀?”
徐海信就推了何熙一把:“司长,这是何熙。是我们厂里请来的顾问,我们对这次大比武所有的准备,都是何熙主导,我们配合完成的。”
其实何熙一出现在招待所,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实在是太漂亮了!
有人形容:“都可以上电视当国家台的主持人了。”
但瞧见她这个顾问的名头,其实大家都觉得不靠谱,这行业是要积累的,何熙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积累的样子。
这两天,又有一些不好的传言传出来,所以大家都觉得她恐怕别有来头!
谁能想到,她真行?
江城厂梁伟直接开口:“徐厂长,你没开玩笑吧,我看这位何姑娘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她懂什么?”
不少人都点头。
海州厂不少人都想替何熙说话,倒是徐海信老辣,直接一抬手,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装订好的资料,递给了潘少华:“潘司长,这就是我们何顾问整理的教材,全部是何顾问手书,这是复印版,您看看。”
潘少华直接接了过来,翻了起来,发现从内燃机的历史到国内内燃机现状,从内燃机的原理到内燃机构成,各部件名称作用生产标准,理论差值,实际差值,洋洋洒洒上百页,居然都写的清楚明白,通俗易懂。
他开始还以为何熙是搬了大学里的教材,可越看越觉得不是,这上面太细致了,他们的教材远没有这么接地气,更没有这么与时俱进。
潘少华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还递给了旁边的雷诺:“你瞧瞧,你瞧瞧,怪不得能考满分呢!有这样的教材,我们的考题算什么?满分是应该的!”
雷诺司长也好奇的不得了,拿过去认真看。
潘少华这才抬头,不过目光已经从张慧丽转向了何熙:“何熙是吧!这么年轻,真是了不得。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何熙的学历已经传遍了,都说她是初中生,一时间,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听是真是假。
何熙也不避讳:“我不是大学生,潘司长,我是自学成才。我甚至都不是海州厂的工人。”
真是初中生?
初中生能这么厉害?
潘少华也惊讶,不过他见多识广,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问:“不是工人怎么请你当顾问?”
何熙笑着说:“这个其实是偶然。我们家开了个水泵经销处,用的是海州厂的柴油机,结果老是坏,我就每次都记录下来了,还写信寄给了海州厂,给他们说毛病和我的解决办法,我想他们改了,下次我收到的机器就没有这些毛病。”
何熙这说法真的是很好玩,一下子把大家的兴趣提起来了。
即便都对海州厂有了满分有点酸,但毕竟都是同行业,大家也没有这么狭隘,这会儿就有人问起来了:“然后呢!老徐这暴脾气,没有找你事?”
何熙摇头:“后来海州厂就打电话,让我来一趟当顾问。我那会儿还想呢,不是忽悠我吧。”
大家立刻大笑,“对啊,要我我也害怕。”
何熙笑着说:“哪里想到,我一到了海州厂,技术科和销售科的两位主任就跟我说了,说我的信很有用,现在恰好有个大比武,他们要让我帮忙。等着徐厂长来了,更是没找我事儿,还让我负责这个,说是看好我。才有了这次合作。”
何熙这话说的有水平。
她直接将自己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省的日后有人说海州厂用人不当,反倒是认为徐海信慧眼识英才,成就了一段佳话。
果不其然,立时方兵就说了:“老徐,我这才知道,你可不是放高炮,你这是当了伯乐有底气啊。”
“这我们学不了!首先千里马不常有,其次有了也不一定敢信敢用。老徐这是有大胸襟大眼界。”
饶是徐海信脸皮厚,这会儿也微微发红,实在是大家的表扬太情真意切。
这千里马将大家都惊着了!
一屋子热闹,这会儿雷诺也大致翻了教材,给了个结语:“这本教材不错,何熙,愿不愿意跟我们教育司合作,出本书?”
如果刚才是平地起惊雷,那么现在就是一声更比一声响!
教育司可是主管整个行业的培训,雷诺什么眼光?他们出的哪本教材不是著名大学联合著作,就是名家编写。
何熙这小丫头的一本资料,居然入眼了。
此时此刻,他们再打量何熙,剩下的最后的疑惑也都不见了。
有人小声问:“这是哪儿出来的?不说初中毕业吗?哪里来的这能耐,也不是一线工人!”
这会儿终于轮到徐海信说话:“我们何顾问是胡广熙先生的弟子。”
胡广熙是谁?在场没人不知道。
他老人家的弟子有这样的水平,那倒是合理。
一时间,大家再次将羡慕的目光看向了徐海信——你说老徐怎么就碰到了这么个宝贝。
何国强其实也有点信,毕竟胡广熙真的住在他家对门,另外方美云原先的确跟他嘀咕过:“你闺女可真会找事儿,自己家活干不完呢,天天跑胡老爷子家里帮忙。”
怪不得这丫头一听给她介绍个残疾人,就头也不回的跑了,这是有底气。
怪不得!
不过这一行当,最不缺的就是直心眼子的人,永川柴油机厂的厂长就问了何国强一句:“老何,胡先生你们厂的,怎么你们没留下这样的人才?”
屋子里似乎静了一下,然后大家就又说了起来。
何国强其实是有点紧张的,他现在是真害怕何熙扭头来一句:“因为何国强是抛弃我的亲爸爸。”
那样他就别混了。
可是何熙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何国强一边松了口气,却一边又提心吊胆的,还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回答:“天下人才有的是,哪里可能都网罗到?不过,我们理论知识不错,动手能力更强,下午再看吧。”
这倒是,理论知识是可以突击完成的,动手能力可是积淀,没听说过这方面也有速成的。
原本大家还酸溜溜,现在想想也就好多了,甚至有人想,是不是自己厂子也能放个高炮。
恰好一个半小时时间到,随着一声铃响起,这场热闹也就散了。甭管怎么样,还有动手能力和机器测试两场呢,总不能给自家选手心理压力,大家也就不讨论这事儿。
何熙倒是被雷诺司长又叫住,雷司长直接跟她说:“这本我带走了,等比赛结束,你来教育司找我,我们好好聊聊。”
何熙连忙应了,这才告辞。
不过走的时候,她余光扫到了潘少华那边,顾孟平似乎在看她,她扭头看过去,顾孟平还冲着她笑笑点了点头。
何熙也笑了笑,就跟着跟海州厂的人一起出了门。
倒是潘少华跟顾孟平说:“这位何熙,我看才华不亚于你,小顾啊,你这是棋逢对手。”
顾孟平笑着说:“那不正好,这说明我们国家人才辈出。不过,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下午再看吧。”
吃了饭,何熙他们就回了宿舍休息,下午的考试时间是三点整,但是两点钟就要集合——下午考场放在了京郊的京城维修厂,需要提前一个小时走。
张慧丽还没过劲儿呢,一个劲儿的跟余芳华说话:“今天咱们海州厂真是太威风了,我想过咱们成绩好,其实我提前交卷也是想显摆一下,可没想到我是满分!”
“让他们说咱们海州厂没希望,让他们说何熙,谁说长得好看年轻就没才了,这会儿可知道咱们厉害了?”
“何熙你都不知道,刚刚好几个人缠着徐厂长呢,都想要你的培训资料!”
结果她一扭头,何熙都睡着了。
张慧丽忍不住说:“你说这心得多大,我看徐厂长今天多多吃了一碗饭,何熙压根不在意。是不是有本事的人就这样!”
余芳华乐的够呛:“我觉得是,赶紧休息吧,下午可是硬仗。”
等着下午去坐车的时候,大家的行头可就跟上午不一样。上午每个人就拿根笔,下午大家可都带上了自己的工具包。
虽然说京城维修厂那里电焊机床什么都有,但实际上,大家还是习惯自己用惯了的东西。
而且,这会儿后补人员也都来了,所以,海州厂就比别人慢了一些——张成师傅的腿依旧不太好,需要两个人扶着。
他们上车的时候,车上已经坐了大半。
这会儿的海州厂可不是上午的海州厂,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但瞧见他们居然连有严重腿病的老师傅都带来了,大家心里还是觉得:海州厂底蕴不够。
像是江城厂阳城厂这样的大厂子,八级工虽然不能说到处都是,但却也不少。
这种活动,都是大家挤着上的,哪里会找一个不良于行的人来,除非是真没人。
那下午的考核,恐怕海州厂也胜算寥寥。
没竞争的厂子,技术怎么可能进步呢?
等着张师傅坐稳了,车子才开了起来。一路上掠过京城的风貌,向着郊区开去。不少人都趴在窗户边上看,不时发出惊讶声,何熙也看入了神,这会儿的京城远不如她那个年代的一个省会繁华,却有独特的味道,何熙挺喜欢的。
等着到了郊区,组委会已经准备好,维修厂直接空出了一个车间,上面专门拉了红色的条幅——机械部全国柴油机厂大比武,用来给他们比赛。
等着进去就发现,地上分了两部分,左右各摆着十几台t185,即便这都是大家生产的,可场景还是挺让人震撼的。
“应该是两轮。”
“那肯定是装配和检修,谢天谢地,题没偏,我真怕他在弄出什么来。”
“这可不好说,想出新,两轮也够了。”
一时间,挺多人沉默。
海州厂的人也注意到了,这可真是不好猜测,徐厂长就说:“不用在意,所有的考核归根结底还是看基本功,题目就是形式。这些天t185都拆烂了,怕什么?”
这么一说,大家都轻松点,就是,怕什么呀。
余芳华立刻点了头:“知道的。”
杜勇也沉声说:“心里有数,放心吧。”
他们这边说完,就瞧见潘少华带着顾孟平,还有其他几位领导已经进了厂房,大家立时安静了下来。
潘少华不是那种话多的领导,只是说了寥寥几句鼓励大家取得好成绩,就让顾孟平宣布规则。
这跟上午的时候不一样,上午大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道顾孟平是何许人也,一个中午时间,顾孟平的家底都被扒了出来。
张慧丽小声说:“听说他是前年京大毕业的,现在担任进出口管理处的副处长,很受器重。”
何熙都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张慧丽说:“容城厂的那三个小丫头告诉我的,她们还想跟你道歉,不过不好意思。”
何熙扭过头,就瞧见了上午说她坏话那三位,正冲着她笑呢。
显然,她们原本挺相信那个传言的,不过何熙用实力击碎了传言,现在倒向了何熙一方。
顾孟平的声音有些沉,倒是很好听:“技能考核分为两部分,第一轮拆卸与装配,先卸后装,要求步骤合规,零部件无损害,装好后能够正常运行,达到出厂标准。”
“第二轮是维修。每厂都会分配到一台有问题的t185,查出问题,修理完成,正常运转,算是考核完成。两轮考试,都按着最终完成时间来确定排名。”
“十分钟后,第一轮开始。请大家按着厂名寻找自己的位置。”
拆卸和装配都是装配工的活,这一轮主要是看杜勇的,其他人用不着。
所以顾孟平的话一落,杜勇就径直走向了早就看见的标着海州厂牌子的位置,何熙看了看号码,是第十二号。
这个位置在挺靠右,所以,落座的时候,何熙故意坐到边上一些的位置,好能够看到他们。
不多时,就听见铃声响起,所有工人动了起来。
这都是柴油机厂里选拔出来的优秀工人,对于流程都非常熟悉,几乎立刻,大家都从包里掏出了小的扫把,将已经打扫过的水泥地面又扫了扫,随后才抽出带来的雨布,铺在了地上。
将柴油机抬到雨布上后,又拿出了抹布仔细的擦拭了一遍。
这是t185的说明书上写的操作流程,平日里看不到,如今瞧见十几位装卸工整齐划一的动作,真是挺震撼的。
随后,大家才将带来的工具包放在了雨布上,拿出了各自的工具——各种型号的螺丝刀、扳手、干净的盆,铜棒或者木棒。
然后正式进入拆卸环节,场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工具偶尔碰到金属发出的声音。
倒是有一个例外,就是杜勇,他低头看了一眼发动机上的铭牌,然后才开始步骤。
这个动作实在太不起眼,几乎没人注意到,唯有顾孟平看到了,露出感兴趣的目光。
t185是单缸柴油机,拆卸标准是由上到下由外到内,由简单到复杂。按着流程,是从油箱开始,随后汽缸盖、连杆总成、调速系统、曲轮飞轴总成、喷油系统总成和凸轮轴总成。
这里面,前面大多就是拧螺丝,越往后就越精细。
不过,面前这些装卸工,都是厂里的精英,他们手里不知道组装和拆卸过多少台t185,早就对步骤烂熟于心,所以一时间只觉得眼花缭乱,每个人的动作都快的不得了。
但渐渐地,差距就出来了。
有些人心思细腻,干活小心,每样零部件卸下后,都有仔细观察一下才放入干净的盆中。
而有些人性子急躁,噼里啪啦,零部件卸下后就放在一边,急匆匆去拆卸下一轮。
当然也有两者兼顾的——阳城厂的装配工陆大勇师傅,江城厂的装配工彭林师傅,康州厂的装配工蓝天翼师傅,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何熙听见身旁的人一直在小声称赞:“真是不错,手又稳又快,偏偏还看不出任何急躁,果然是不一般。”
这是容城厂的厂长曹罗,“我平时还觉得我们厂的小周师傅不错呢,这么一比,差点火候。”
不少人都附和:“就是,你看陆师傅敲打活塞梢,一下就出来了,这功夫,没有十几年练不出来。”
当然,也有人观察到了海州厂,毕竟这是上午的黑马:“杜勇也不错,就是慢了点。他好像太谨慎。”
二十分钟后,江城厂的彭林师傅率先完成,随后是陆大勇、蓝天翼,而杜勇是在第七名结束拆卸的。
有没上场的技工说:“这次海州厂好像拿不了第一了。”
“那当然,这东西哪里是突击一个月背书就能搞定的。”
何熙听了就笑了笑。
拆卸完毕后,所有的零部件不是立刻就能按上的,首先进行的是清洗——必须用柴油将所有零部件清洗干净,然后按着跟拆卸相反的顺序装上,也就是从难到简单。
最重要的是,如果有摩擦的零部件,还需要抹上润滑油。
所以,比之拆卸,装的时候更慢一些,更何况,装配还有一样难点,即便只有一丁点顺序方法不对,机械也可能发生不可预知的故障。
更何况t185还在摸索中,还是有很多问题的。
譬如机油机滤器上的空心管螺栓如果上的稍微松一点,油表就没动静了。
所以稳比快更重要。
大家的动作几乎同时慢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零部件按着原本的顺序放回去。
就这时候,有人咦了一声:“陆师傅停下来了。”
立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陆大勇。
他回装的速度在一众装配工里是比较快的,这会儿已经安装到了机油集滤器,大家明眼瞧着,他将一个螺丝放回了盘子里,手指头从机器上抠了抠,从里面扒拉出一片垫片。
“怎么了?这不是挺简单的吗?怎么没按上!”
“不该啊!拧上就行。”
只有何熙一看就知道,那台机器肯定是容城厂出产的。
何熙的资料早就写好了,这一个月压根没闲着,其实干的就是查漏补缺的事儿。
海州厂基础差,的确如他们所言,理论知识是可以死记硬背的,一个月足够,但工人的技术水平是不可能短时间内突飞猛进的。
何熙能干的,就是帮他们尽可能扫清可以解决的障碍。
装配其实看起来最简单,干起来最没有花头,是什么水平就是什么水平。
但有一点,这些装配工都是柴油机厂生产线上的,也就是说,他们平时只负责装配自己工厂的柴油机。
可考试不可能用自己厂里的机器,他们可能会面对不同厂子生产的t185。
而各厂机器最大的特点就是,总体长得都一样,但细节上各不相同。
这是由于现在的技术水平达不到造成的,也给了何熙机会。
她要徐海信将各个场子的机器都弄了两台来,一一研究,最终将各厂的t185所有问题都搞明白了。
譬如容城厂,它很大的一个毛病就是机油集滤器那里留的缝隙过小,很难装配上。何熙研究了半天才发现容城厂的员工是怎么解决的——他们将垫片微微的弯折一下,然后再装。
这样垫片中心孔直径减小,可以卡住,安装的时候就不容易脱落。
而之所以何熙开始没发现这个办法,是因为螺栓拧回去,垫片的弧度就被压平了,简直完美无缺!
陆大勇压根没发现这里面的奥秘,在正常不过。
这会儿他已经试了几次,发现不行,陆大勇也没有一味试下去,而是停下来端详了一会儿,他果然经验丰富,不久后,他轻轻地将垫片弯折,这次倒是装上了。
不过,足足浪费了三分钟。
这三分钟,已经让后面几位追上了他,杜勇现在排在第四名。
随后,各种毛病层出不穷,譬如湘南厂的装配工就在将曲轴主轴承向着座孔压入时,顶坏了轴瓦翻边。
何熙就知道,这机器是江城厂的。
如此紧张的半小时后,江城厂的彭林师傅第一个装配完毕,而紧随其后的居然是海州厂的杜勇。
这个顺序让不少人都挺吃惊的,“杜勇挺快啊。刚刚拆卸的时候不还是第七吗?”“他运气好,别人都遇到问题了,我看他倒是顺顺利利的,什么都遇到。”
“你别说,海州厂今年运气是挺好的。”
“不过还是不如彭林,这次江城厂肯定第一。彭林是老师傅。”
这说法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毕竟彭林从开始到现在,表现出的专业素养,每个人都看得见。
连张慧丽都说:“哎呀,我真抱希望咱们再拿个第一呢,没想到差一点。不过也不错,第二呢。”
余芳华也说:“第二真不错,我们上午成绩不错,综合一下,不一定差。”她还小声说:“毕竟我们的机器可厉害呢!”
就这时候,有人小声惊呼一声:“彭林师傅的机子没动!”
所有人都看过去,果不其然,他已经将开始摇动手把了,但现在,整台机子就仿佛没启动一样,安静的待在那里。
彭林正在反复试了一下,只是还没有动静。
台上不少人都议论起来。
“这也没法找毛病。刚刚完全是按着步骤一个零件没少,一个顺序没错的装下来的,如果有问题,刚刚装的时候就发现,没发现就是不知道哪里有问题!”
“这会儿大家都快结束了,这得找到什么时候?”
不少人都挺同情他的:“明明可以得第一的。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你们看出来了吗?我一直看着没问题。”
倒是台下,彭林挺果断的,盯着机器几秒钟后,拔掉了电源线,拿出了扳手,居然迅速重新开始拆卸了。
这个心理素质,这种决断力,太不一般了。
不少人都给彭林鼓起了掌。
等着稀稀拉拉的掌声落下后,熟悉的t185的特有的突突突的声音,骤然在高阔的厂房里响了起来。
大家循着声音看过去,就瞧见离着彭林不远处的一台柴油机居然已经运转成功了。
机器后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不是杜勇是谁?
而他的旁边摆着个标志——12号海州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