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次日一大早,陆瑶珂便到了知新斋。这会儿时辰尚早,来进学的哥姐儿都还没到。
进了门口后,陆瑶珂便远远地瞧见一老一少两个仆人。今日她里头穿了一件白色对襟莲花纹上衣,外面还罩着锦缎斗篷,将脖子掩得严严实实,旁人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那二人看见她便迎了上来。年老的那人是知新斋的李管事,年少的那位名为永贵,瞧着似是在李管事身边打下手的。
李管事大腹便便,说话时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领着她在知新斋了绕了一圈,一路上话语不停。
知新斋很大,前头的一排房是下人们休憩做活的地方,学堂位于知新斋当中,分成三间课室给不同年龄段的孩童授课,旁侧还设有书房。
绕过学堂,先是一片围溪而种的杏园,不过此时都还是光秃秃的。杏园后是一处静谧浓郁的林子,再往后便是先生们的住处,为一些往返不便的先生,以及临时需要换鞋袜的少爷小姐们专门提供。
穿过密林,走进后院的住所,却被右手边的两扇月洞门吸引了目光。往里看去,其中一处院子似是已经落败了,另一处却清幽雅致,花草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管事看出她的疑问,便解释道:“这里头的一处院子是林表姑住着,自从前些日子大夫人不来了后,知新斋里的采办一向是由她过目,也是大夫人应允过的。”
陆瑶珂微微点头。她先前听大夫人提起过,这位林表姑是老夫人的表外甥女,及笄多年还未出嫁,因着读过些书,便在知新斋谋了个先生的职位。
陆瑶珂驻足片刻后便离开了,而后走出后院,在密林的亭子里寻了位子坐了下。
亭子沿溪而建,离先生们的住所很近,但当中隔着一小片密林,密林中栽着四季常青的大叶女贞和低矮珊瑚灌木,一眼看去翠绿浓密,清幽宁静,倒是叨扰不到后院宿处休憩的先生。
天气很冷,石桌上的茶盏冒着热气,陆瑶珂细细听李管事说起知新斋的各项事宜,视线却落在一旁的永贵身上,永贵皮肤黝黑、身材瘦杆一条,话不多,一路上多是沉默不语。
李管事哈着腰说得嘴干,心里却在暗暗唾骂。他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这位陆姨娘了,听说在倚翠院陪侯爷养病,一直闭门不出。只是没想到这位姨娘看上去娇娇弱弱的,说起话来却气势十足。
再怎么也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以为在他这里装装相就能唬住他。
“你方才说前院有扇门直通府外?”陆瑶珂突然开口问。
李管事的思绪戛然而止,在暗处撇了撇嘴,面上却笑道:“是的,府外来进学的哥姐儿都是走那扇门。”
陆瑶珂心下狐疑,又确认道:“那门口可有护卫?”
“自然是有的,出了里头这扇小门,外头还有一道门,两道门都派有护卫把守,来的哥姐儿也都是要验明身份的,闲杂人等是进不来的。”
这里也有护卫把守......看来侯府内她没见过的护卫还是很多的,护卫又都是半天一轮换的,若是要去查,难免会惊动大夫人。
陆瑶珂揉了揉眉心,正欲放下手中的茶盏,前头的杏园却突然蹭地蹿出一团黑影,惊得她手中一抖,险些摔碎了茶盏。
玉霜也被吓了一跳,口中还没惊呼出声,那团黑影却很快没了踪迹。
李管事暗地里啐了一口,转头却笑道:“姨娘莫怕,方才那位是三少爷,三少爷心智不健全,常年在知新斋里乱窜,尤其怕生人,姨娘若是害怕得紧,我叫人打发出去便是了。”
心智不健全?陆瑶珂抽出帕子按了按手上的茶渍,当下心里觉得怪异,一时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三少爷是三房兰姨娘的儿子廖云煊,原先她从未见过,只偶尔听别人提起,似乎是娘胎里带的弱症,后头为了治病发了烧,而后心智就如同三岁孩童一般了,连自己娘亲都不认识了。
想到兰姨娘,陆瑶珂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怯懦的面容。
当下只觉惋惜,淡淡道:“打发就不必了,他若喜欢这儿,只管让他待着便是了。”再怎么说也是侯府的少爷,李管事的语气多少让她有些不舒服。
李管事人精似的,当下就赔着笑脸:“是,是,三少爷喜欢,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敢胡来。”
这时日头从东面升起来了,瞧着时辰差不多了,陆瑶珂起了身去了学堂。
几间学堂和书房由一条长长的走廊连着,陆瑶珂站在长廊旁的竹林夹道下,很快捕捉到云祺的身影。
云祺和云珠一同往学堂处走,云祺步子却很慢,姿态比云珠端正不少。云珠似是看到相识的伙伴,一溜烟跑进了学堂,云祺却好像是看见了她,往她这处看了过来。
太阳已经彻底从云中升了起来,日光照在云祺身上,云祺看向她的眼神却并不友善。陆瑶珂心里不由得一紧,想到昨日的事,她不禁垂下了双眸。
总要慢慢来的。
下一刻云祺却走到她身前,道了声“陆姨娘好。”
云祺举止有礼,却带着疏离:“昨日是我鲁莽了。我听娘亲说起了,您会时常来学堂帮忙,今后就劳烦您了......还有,多谢姨娘给我送药,多亏了您,我现在身子已经好多了。”
日光很暖,陆瑶珂险些落下泪来。祺儿才那样小,但说出的字字句句却清晰得体。
陆瑶珂攥了攥手中的帕子,正想要开口回祺儿的话,却见祺儿的眼神越过她看向了后面,紧接着面色却是一怔。
学堂的钟声蓦地响起划破寂静,沉闷的钟声在知新斋中悠悠回荡,云祺朝后头那人匆匆行礼唤了声:“齐先生好。”
陆瑶珂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下一刻就听到后面响起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还不快进去?”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陆瑶珂脸上的表情霎时凝固,僵硬地转过身子朝后看去,直直撞上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哟,齐先生,您这是去上课?”李管事转身看到了齐荀,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
齐荀面色漠然,视线定定落在陆瑶珂身上,她脸上的震惊和慌张他都一一察觉,像极了躲在暗处的兔子被逼到绝路时的样子,眸子惊慌地转动着,脚下却无路可退......想来昨夜被他箍在怀里时也应是这样的神情。
视线上下游移,而后停留在她脖颈处两枚纽扣上。质感直挺的绸缎将她纤长的脖子紧紧包裹,掩盖住了昨晚留下的痕迹。
不过一瞬,齐荀收回了视线,淡淡绕过陆瑶珂往学堂走去,云祺低着头紧随其后。
陆瑶珂呆呆站在原地,直到看见二人远远离去的身影,心才狠狠揪在了一起。玉霜站在一旁惊得连话都忘了说,只怔怔看着主子吩咐李管事和永贵退下。
主子和齐公子的事情她是最了解的,在淮安时她就陪在主子身边,也从头到尾目睹了二人的一切。是以她现在的震惊一点也不亚于自家主子。
还记得上次葬礼主子和齐公子相遇,回去后就好像被魇住了似的,好几个晚上坐在房里静静守着烛台,一句话也不说。玉霜看在眼里,自然是心疼极了的,可后来主子又跟她说那日约莫只是巧合,她便也放下心来。
可今日又在府里遇见齐公子,看样子他似乎还是教习祺姐儿的先生,若再说是巧合,连她都觉得不对了......
陆瑶珂突然觉得荒唐极了。
怔怔地看着远处一大一小先后走进学堂,嗓子一瞬干哑得发不出声。
一个七品地方县令,怎么会被请到知新斋教课......顷刻之间,千万种想法匆匆闪过陆瑶珂的脑海,陆瑶珂微张了张嘴,脑海中的画面停留在那日齐荀深恶痛绝的一瞥。
恨......对,他是恨她的。恨之入骨。
可他怎么会还没有释怀?陆瑶珂苦涩地扯了扯唇角。她分明记得,原先是她一厢情愿地扑了上去。齐荀待她向来是没什么热情的。
她也一直觉得,齐荀本也没有十分喜欢她的。
可齐荀今日却再次出现在侯府。
陆瑶珂虽不觉得他是特意为了她而来,可却也无法再用巧合、意外这样的字眼说服自己,不得不开始揣测,齐荀来这里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想到方才被他牵起的云祺,陆瑶珂心里一瞬紧张起来,急急往前走了几步,视线紧紧落在学堂内的齐荀身影上。
齐荀一身浅蓝色洒线直裰,在台下一手执书卷淡淡吟诵,沉稳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让堂中的孩童都沉浸在他的讲述中。
陆瑶珂渐渐冷静下来。他不可能知道祺儿的身份,在他眼里,祺儿不过是他的一个学生罢了。即便是他恨极了自己,存了要报复的心思,也威胁不到祺儿。
想到这里,陆瑶珂才松了口气,抬眸又朝齐荀看去,齐荀正弯下腰在其中一位学生旁教导,似是教得并不顺利,他眉间隐隐皱起,神情又专注了几分。
这神情陆瑶珂再熟悉不过。原先齐荀教她写字时,她起初不愿意学,但后来却是用了心的,学他端正坐在桌前,学他立挺如松的字迹,但不知为何,齐荀每每拿起她的笔墨,眉间就会透露出不满,然后又比先前认真百倍千倍地教她。
现在想来,齐荀应当是好胜心极强的一个人。
思及此,那人浓烈地、翻滚着恨意的眸子再一次浮现在她脑海中,陆瑶珂不禁打了个寒颤,虚软的脚下险些打了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