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东门大街车马交织,午后的游人闲散惬意,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光顾路边的小摊,讨价还价声中走向街尾,大街上一时喧闹纷杂。
宝楼胡同从当中辟出一条岔路,胡同两侧泥瓦房紧紧相贴,独胡同口一间三层高的古琴铺子高高矗立,与之相邻的另一间,是新开没多久的回春堂,堂外排着一条缓慢前行的队伍。
古琴铺子闹中取静,与一旁的回春堂相比越发清静,这会儿门外人影稀少,只开着一扇二人高的菱格扇门。三层楼阁之上,以翠竹相隔的靠窗厢房内,男子身着青灰色长袍席地而坐,身前的棋局以对方颓败之势隐隐见了分晓。
“重来重来!”李瑜看清局势,作势就要拿起方才放下的那枚棋子。
对面穿着青灰色长袍的那人轻笑了一声:“怎么?堂堂詹事府大学士,还学会悔棋的把式了?”
李瑜讪讪收回手:“多年不见怀岳兄,嘴皮子倒是越发厉害了。”
齐荀捻起棋子放回棋盒,淡淡道:“李兄耍赖的功夫也是当仁不让。”
李瑜刚咽下嘴里的茶,听到这话被呛得连连咳了几声,看到对面那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暗暗唾了唾这人城墙厚的脸皮。
他原先是和齐荀一起从淮安考入京中的,和齐荀相识于微末,可谓对齐荀十分熟悉。但如今多年不见,再次看到齐荀却觉得他变了很多。也许是地方官位难坐,现在的齐荀看上去似乎磨平了锐气,气势沉稳了许多,甚至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隐隐的强势。
时过境迁,李瑜忍不住有些感慨:“原以为你我不会再像今日这样坐在一起议事,谁曾想你说来京就来京了......看来老师的威力果真是大,不过去了一趟德安,就把你请回来了。”
齐荀摩挲着手上的棋子,不置可否:“如今你为太子办事,需得处处小心,五皇子为人狠辣,太子性情单纯,若是没人提点,难免落入圈套。”
李瑜听到这话敛了神色,正色道:“你日后有事便放心来这里,不用担心被五皇子察觉,外人都不知这铺子的老板是我——”说着停下来朝窗外虚虚一指,“这铺子后门直通五阳街的一处宅子,那宅子是我着人置办的,我次次从那里进入,也不会有人看到。”
齐荀顺着李瑜的指向往窗外看去,这铺子很高,往外看倒能领略到京城不少景色,远处青山翠绿、孤寺茫茫,雾气笼罩天山一色,近处房屋街道鳞次栉比,人间烟火更觉真切。
视线下移,宝楼胡同这会儿人来人往,古琴铺子旁侧的小巷却显得逼仄冷清,寒风呼呼直往里灌,偶有人提着篮子路过。齐荀端起茶盏,视线淡淡扫过小巷时,手上的动作忽地猛然停住——
小巷尽头,一抹纤细的身影在风中摇曳。
十一月的寒风凛冽如刀刮,陆瑶珂拢了拢身上的银白色兔绒披风,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自从祺儿从树上摔下后,魏大夫便开了药给她,说是外头虽瞧着没大碍,但内里还是需要调理。陆瑶珂虽不懂药理,但今日看见祺儿,却觉得她气色好了不少。
魏大夫心善,开了这回春堂后便设了义诊,是以来这里看病的人一直很多。陆瑶珂虽经常来这里给祺儿拿药,却也很少见到魏大夫。
此时回春堂内闹哄哄,陆瑶珂不喜热闹,索性在一旁的小巷里等小厮送药来。
今日来送药的人却是魏大夫。
魏大夫身材清瘦,穿着单薄的青色长衫,长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他身上,他却好像并不冷,许是出了倚翠院,心情也开阔了,眉目间甚至还带着喜色。
“劳烦魏大夫了。”陆瑶珂褪去头上的绒帽,清冷美丽的面庞露了出来,莹白如玉的肌肤上,道道红痕透着血丝,只是那痕迹已经褪了不少,不贴着脸瞧是瞧不出的。
魏大夫看人一向仔细,那被人伤过的痕迹自然逃不出他的双眼。陆瑶珂身子娇小,骇人的掌印在她脸上,显得她越发柔弱,可偏偏她那双眸子总是冷静异常,总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魏大夫攥了攥手中的衣袖,他向来知道深宅大院就是吃人的地方,也大概能猜到她在侯府应是不太好过的,只是今日亲眼看到这伤痕,心里却莫名觉得不舒服。
陆瑶珂心里挂念着祺儿的病情,开口便问道:“魏大夫,这些日子我瞧祺儿的面色好了不少,这药应该也快停了吧?”
魏大夫收起思绪,回道:“先前我看她脉象,身子带着虚寒之症,气郁体滞,这段时间开的药也多是调理这个,估摸着再吃几日也差不多了。”
“虚寒之症?”陆瑶珂皱了皱眉,“祺儿还是个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身子虚寒?”
魏大夫解释道:“孩童体健,的确是极少有这样脉象的,但若是幼时长期受寒,寒气没有及时驱散,一直停留在体内,影响到五脏肺腑也是有可能的。我先前听大夫人说,三小姐当年不足月就生下了,许是娘胎里带的弱症也说不准。”
不会是娘胎带来的弱症,陆瑶珂心里再清楚不过。可当时祺儿出生后没多久就被抱到大房教养,之后发生了什么她一概是不知的,但侯爷说过,明霄院那边夜里有嬷嬷轮流守着,如此看护,怎么会让她受了寒?
魏大夫看了一眼陆瑶珂担忧的神色,不禁开口道:“不过如今我为她调理诸多,应是好了不少的,姨娘尽可放心。”
陆瑶珂感激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在想着魏大夫的话。
“先前我就想问的,姨娘怎么这么关心三小姐?”
魏大夫突然开口问,陆瑶珂不由得眼皮一跳,她一直想着祺儿的身子,倒忘了自己这行为在别人眼里多少是有些怪异的。
“和这孩子投缘罢了......”陆瑶珂一句话轻轻带过,又转身吩咐玉霜拿来食盒,“这翠玉芙蓉豆糕是我自己做的,祺儿的事,还是要多谢你。”
陆瑶珂柔和勾起唇角,一双温和的眸子微弯,从食盒里拿出一碟糕点递了过去。
糕点精致小巧,上头还缀着粉色的新鲜花碎,魏大夫有些局促地接过糕点,又不经意对上陆瑶珂那双眸子。原先在倚翠院的时候,他有时也会看到陆瑶珂这样淡淡的笑,却不如今日这样带着距离感,像是仙子终于被放回天上,偶尔展现的笑容也像是高高在上地睥睨人间。
也不知她做仙子的时候,是不是也如现在这样冰冷,还是同以往都不一样,在天上却是千娇百媚呢?
魏大夫这样想着,耳后渐渐浮起两道不易被人察觉的红,转念又觉得这遐想太过可耻,神色立刻拘谨了起来。
魏大夫的这些小动作如同多年来的心思一般隐而未宣,却悉数落入楼上齐荀的眼中。
齐荀再熟悉不过,那是喜欢上一个人时的神情。
他甚至在那人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过去也暗暗地爱慕她,但不同的是,那人敬畏她,他却是罪恶地想全部占有她,表面还要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
齐荀深深闭上了双眸。一旦想起那些深入骨髓的过去,心底就不由人地生出一股憎恨,恨不得现在就把下头那人生吞活剥,狠狠钉进自己的骨肉里。
狭窄如缝的巷中,陆瑶珂全然不知上头那人的注视,开口向魏大夫告辞,魏大夫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陆姨娘,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瑶珂身子一滞,魏大夫这话问得怪异,她却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友好的询问,回了一句:“顺其自然。”而后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陆瑶珂不懂风情的回话,落在楼上那人的眼里,却成了赤.裸.裸的欲拒还迎。
齐荀紧攥着手中的茶盏,根根分明的指节上凸着道道青紫,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无义......
丈夫尸骨微寒,你就空虚难忍,巴巴赶来和独身的药堂大夫暗中苟且,过得当真是有滋有味!
怒意蹭地一下蹿上心头,齐荀乍然睁开双眸,眸底一瞬翻涌起噬人的恨意。
李瑜斟满了茶,未曾看到齐荀暗藏在眼底的异样,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廖三爷请你去了知新斋教课?”
齐荀的思绪被打断,不动声色从窗外收回了视线,端着茶盏的手也微微松了劲。
李瑜没看到齐荀的异样,说罢又不禁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也是,怎么说你当年也是名动京城的探花,廖三爷想用这个由头拉拢你也是自然......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去了知新斋,不管怎么样,你才刚入都察院,不说别个为难你,只说要你接手的事情,也该是案牍成山了。”
“......顺其自然。”
齐荀嘴唇微张,似是在喃喃自语,李瑜有些疑惑,顿了顿又道:“老师说了,你没必要以身涉险,即便不查侯爷当年的事,也总有别的机会......”说着看了齐荀一眼,看他面色如常,胆子也大了几分,试探道,“还是说你存了别的心思,去侯府是为了那背信忘义攀了高枝的陆——”
话音未落,齐荀“咚”地一声放下了茶盏,面色霎时冰冷如霜。李瑜莫名有些发怵,生生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齐荀漠然看向窗外,长巷空空荡荡,只有寒风毫不留情地呜咽哭号。方才的那一幕又猝不及防映入脑海,心中的情绪一瞬翻涌难忍。
半晌,齐荀缓缓掀起眼皮,好似毒蛇吐信一般冷森森开了口。
“若是想让猎物毫无转圜的余地,就要扼住它的命门,一击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