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经跟我说过,每个人身体里,都既有天使,又藏着魔鬼?”莎拉诱导式地问道,“而你的任务,是除去人们心中的魔鬼?”
星期六的早晨。收音机应当响起,我应当坐在床上,喝着你半小时前端来的咖啡。刚才你没有叫醒我,所以咖啡现在只是微微有些温热,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应当闻见了楼下飘来的熏肉和烤肠的香味儿,因为你正在厨房为自己和亚当准备着魔鬼早餐。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打开厨房的窗户,这样,我们那个神经质的过于敏感的温度报警器就不会突然响起,把邻居们吵醒,也不会让亚当的天竺鼠吓得从笼子里滚出来。珍妮还在熟睡中,她没听见手机里“嘀”的一声来了短信,从八点起它就开始响了——显然是发错了号码,因为此时,她的朋友中也不会有人起床的。可是,很快,她会来到我身边,睡眼惺忪地坐在床头,抱怨你没给她送早茶。
“沏茶需要的时间比咖啡长,珍。”
“用茶叶包泡杯茶不就行了嘛。”
“那也得等茶泡开,把它放到台子上,然后加入牛奶。你爸爸早上只做一个动作就能搞定的饮料。”
她靠在枕头上,挨着我,告诉我今天早上要跟谁见面。而我的星期六,将要用来跟朋友一起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眨眼工夫之前。怎样才能让我每天早晨起来,都发现自己这个三十九岁的老女人,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呢?就在泰娜刚才的描述之前,我偶尔也会想象自己出现在某个小报的新闻里,我宁可标题是:拥有两个孩子的三十九岁妈妈大胆抢劫银行,也不愿它是一个哀婉悲恸的故事。
珍妮亲了我一下,然后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桑胡医生告诉你,珍妮变得越来越虚弱了,跟他们预测的一样,情况正在慢慢恶化。
“她还能接受移植吗?”你问道。
“可以,目前的情况还可以。不过,我们不知道这种状态能保持多久。”
珍妮等在重症监护室外面,她没问有没有找到心脏。跟我一样,她现在能在十步以外读出人们脸上的表情,能理解沉默代表的意义。过去,我认为,唯一有重要意义的沉默,是出现在“我爱你”三个字后面的沉默。
“莎拉姑姑要去找贝琳达,就是那个护士。”珍妮对我说。
“好的。”
“而且,她还收到了什么人的短信,说是半小时后在咖啡厅见面。她看起来非常高兴。你觉得他会不会就是那个男人呢?”
上一次,我还在嫉妒珍妮跟莎拉的亲密,可现在,我的心理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平时,我跟珍妮从来不讨论这类事情。我之所以要说“这类事情”,因为这些语词本身就是一个雷区。例如,说“性感”,就意味着落伍,表明我根本不懂,可要说“热辣”,对我这个年纪的人又有些尴尬(一个拥有两个孩子的三十九岁的老女人)。所以,事实上,它根本就不是我们会去触及的领域,是禁区,每一代人都用自己的语言,把它隔绝起来。可不知为什么,莎拉却被允许进入珍妮的禁地。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把性视为进入成年的一种必经仪式。如果真有这么一种仪式,我倒觉得,是对性的拒绝。你会嘲笑我的虚伪。主张用充满活力的“做爱”这个词,来代替表明贪欲的“性行为”这个词的,就是我。不过,我不得不停止继续钻语言的牛角尖,因为我们已经赶上了大步迈向走廊的莎拉。
穿着整洁制服的贝琳达,正在跟莎拉一起浏览梅茜的病历记录。
“去年冬天,她的手腕骨折过,”贝琳达说,“她说是在结了冰的门槛上摔的。”
“负责治疗的医生和护士没有怀疑吗?”
“没有。结冰的季节,急诊室到处都是摔断胳膊和腿的病人。然后,在今年三月初,是这个。”
我跟莎拉一起看着梅茜的病历。她无意中向医院承认自己断了两根肋骨,头也摔破了。她说,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两星期以后,就在她出院的时候,她怎么也拿不出自己的门诊挂号单来。那时候,我给她打过电话,可是只收到她的语音邮件。后来,她说,是唐纳德让她休假去按摩疗养了一段时间。后来,当我再问起疗养的情况,她显得有些尴尬,而我也感觉到不太对劲。我早就应该想到事情可能另有蹊跷。
梅茜的病历记录上再无其他内容。她从没给医生看过自己脸颊上的瘀青。火灾那天胳膊上的伤痕,也被藏在了“奋”牌衬衣的长袖子下面。
贝琳达又拿出罗伊娜的病历记录,不过,很显然她已经看过了,脸上又出现了惯有的微笑,这让人很不舒服。
“去年,她的腿有过一次严重的烧伤。她说,她不小心把熨斗掉到了腿上,而烧伤的痕迹也的确是熨斗的形状。”
我想起那晚,唐纳德点燃一根香烟,亚当害怕地闪到一边。
罗伊娜是因为腿上的伤疤,所以才在运动会上穿长裤吗?我以前还以为,她不过是穿衣服比珍妮保守罢了。
“还有别的吗?”莎拉问道。
“没有了。除非她们还去过别的医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医院之间的信息互通并不是很有效。”
“如果唐纳德·怀特再来探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莎拉说,“我不希望他自己溜进来。”
贝琳达点点头,眼神跟莎拉正好交汇。
“除非母女俩中有一个人报警,否则我什么也做不了。”莎拉沮丧地说道。
“你会鼓励她们报警吗?”
“等她俩都有选择的机会时再说吧。先让罗伊娜把伤养好出院再说吧。考虑到她们的处境如此危险,我不想要求她们做任何事情。如果一开始就急着做决定,她们会很容易反悔的。”
莎拉来到医院咖啡厅,跟莫辛见面。他焦糖色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疲惫,眼睛下方有了眼袋。
“是他吗?”珍妮问道。
“不,他的情人可要年轻和帅气得多。”我说道。
当我说出让自己颇为尴尬的“情人”这个词时,她眼睛都没眨一下,反而笑了起来。
“真好。”
莎拉和莫辛都低着头,两人靠得很近,宛若相识已久的密友。我们来到他们跟前。
“看起来,妈妈和女儿都受到了家庭暴力的摧残。”莎拉说道。
“我们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搜到,”莫辛说,“只有一张超速行驶的罚单,还是去年的,仅此而已。”
“根据校长的口供,运动会那天本来是由罗伊娜去医务室当护士的,”莎拉说道,“他们只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把她跟星期四当护士的珍妮调换了一下。”
“你怀疑他企图伤害他自己的女儿?”莫辛问道,显然跟珍妮开始的思路一致。
“这是有可能的,”莎拉答道,“也许他认为罗伊娜那天还是护士。也许没人跟他说调班的事。你能去找找梅茜和罗伊娜在其他医院的病历记录吗?看看我们有没有遗漏什么。”
他点点头。
“西德里小学股东的事情怎么样了?”她问道。
“有两个是小股东,是两个投资了一系列类似项目的风险投资家,都是合法商人。另外一个投资人,是最大的股东,是白厅街公园路信托公司。”
“你知道这家公司归谁所有吗?”
他摇摇头。“有一宗可能是严重的家庭暴力案件,”他认真地说道,“还有一宗是恶意邮件的案子,另一宗是纵火案。这三者完全没有关系。”
“有联系,我确定这三者有联系。”
“走进任何一家机构——包括学校——你都有可能找到一宗家庭暴力的案例。而另一宗那种恐吓欺侮的案例,虽然到不了珍妮那种恐吓信的程度,但你在教室,在老师办公室,或者在网络上,也都能碰到。”
“可是珍妮遭到了袭击?”
莫辛微微转过头去。
“你还是不相信?”莎拉问道。
莫辛沉默不语,莎拉上下打量着他。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需要让自己的思想休息一下。”
“好吧,你做得已经比任何人都多了。谢谢你。”
他们都不习惯这种尴尬。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可怜的蒂姆为你难过。”
“这样不……”莎拉迟疑了一下,“不太合适。我得回迈克那里了。”
他们刚要走,清洁工就走了过来,开始用某种刺鼻的消毒剂擦桌子。
你会对一张桌子患上相思病吗?因为我特别怀念家中厨房里的那张旧木桌,一头摆着亚当的骑士人偶,另一头堆着昨天的报纸,桌旁的椅子上搭着某人的夹克或者套衫。我知道,我曾经为上面的“一团糟”而恼火不已,并要求大家“离开前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干净”,而此刻,对那种乱哄哄的生活,我却充满了渴望。我不要现在这个由伤害导致的,表面善良光滑但过于齐整的世界。
我看见珍妮闭上了眼睛,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塑料桌面上的消毒液味儿依然十分刺鼻。
“我去了学校的伙房,”她说,“他们已经全部收拾干净了。里面有些蒸汽,因为洗碗机之前一直在运转。”
这里,刚洗好的茶杯和托盘被放到咖啡机旁的架子上,也散发出一些蒸汽。
“我能感觉到那种兴奋,”珍妮继续说,“为待会儿出去而兴奋。”
我密切地注视着她,不让她沿着记忆的长廊走出太远,不让她走过最后一道门——或者任何接近终点的地方。
“我从伙房拿了两瓶水出来,”珍妮接着说道,“应该是那种带把手的大瓶子吧?我的任务是在运动会快结束的时候,把多余的水拿出去,以防他们不够用。塑料把手非常窄,把我的手硌得生疼。我拎着两瓶水跨上那些狭窄的台阶,就是伙房出口处的那些台阶,你知道的吧?”
接着,她停下来,摇了摇头。
“就这样。我走出了学校,的确是走了出去。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两瓶水在学校侧面,就在伙房出口外边的碎石路上。”我想起罗伊娜在冲进大楼前,曾经用瓶子里的水浸湿毛巾。
“可我为什么又回到楼里去了呢?”珍妮问道。
“也许是为了帮忙?”
“可学前班的孩子都好好地出来了,对吧?还有蒂利。每个人都出来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就在这时候,我把手机给丢了,”她说,“在我弯下腰把瓶子放下的时候。手机装在我红裙子最上面的小口袋里,以前也曾经掉过。”
“是呀。”
“你应该去看看莎拉姑姑在干什么,”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待在这里。这是唯一还算正常的地方。”
“你不可以再拼命回忆,知道吗?”
“妈妈……”
“我不在的时候不可以想,好吗?”
“好吧。”
我离开咖啡厅,朝重症监护科走去。
伊沃站在走廊里。只是看着他瘦长的背影和时尚的发型,我就被带入了往日鲜活的回忆当中,我想起了那时的珍妮。自从火灾以后,那个珍妮被一股脑儿地抛在了脑后——那个精力充沛、热爱生活、幽默感十足、热情活泼的少女,兴高采烈地向我走来。她恋爱以后,显得有点无助,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了伊沃。
他既没有到她的床边,也没有走开。我走上前去。他透过玻璃看到她,脸“唰”的一下变白了,身体哆嗦了一下。我仿佛看见一个男孩,躺在人行道上,被人一阵拳打脚踢。
我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
莎拉在他旁边。
“我星期三还跟她通过话,”他说,“她的声音跟平时一样,很开心。然后,我们互相发了几个短信。最后一个是我发的,她应该是差不多三点刚过收到的,这里的时间。”
他转过身,把目光从珍妮身上移开。“您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她伤得很严重。昨天心脏还一度停止了跳动。要活下来,就得接受心脏移植。没有合适的配型,她只能活几个星期。”
莎拉的话对他无异于又一顿猛踢。
“我很抱歉。”莎拉说。
我以为他会问她会不会被毁容,而莎拉可能会回答“这一点还不清楚”。然而,他并没有这么问。
“这是人为的纵火,”她说,“我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针对珍妮。这件事有可能跟恐吓信事件有关。你了解情况吗?”
“不了解。她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他平静的声音中微带颤抖。
我看见你离开珍妮的病床,来到走廊。但他们还没有看见你。
“有人朝她泼过红油漆,”伊沃说道,“当时她给我打电话,说她不得不让一个朋友帮她剪掉头发,才不会让油漆的事被人发现。她当时哭了。”
莎拉抓住这个问题追问道:“她看见那人是谁了吗?”
“没有。是从后面泼的。”
“看到任何特征了吗?”
“没有。”
“伊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个月以前。”
“你知道是在哪里发生的吗?”
“在哈默史密斯商业长廊,就在普里马克商场旁边。她猜测,那人泼完以后,一定是跑进了一家店铺,或者直接从侧面的出口跑到了大街上。她还说,当时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因为她把她身上的红油漆当成了血。”
我看见你全神贯注地听着他说,你脑子里已经没有空间能容下任何信息,可它还是强行挤了进去。
“我当时应该让她去报警的,”伊沃说道,“要是我……”
“我就是警察,伊沃,”莎拉说道,“不,请你看着我。她应该想到来找我的。我是她姑姑,我很爱她。可她没有。这是我的责任。不能怪你。”
“她说,要是被父母发现了,他们肯定会很难过。她不想让他们担心,她可能同样也不想让您担心。”
“是的。我想让你去警察局我同事那里做一份笔录。我会开车送你过去,然后再开车带你回来,这会很快的。”
伊沃点点头。
莎拉把珍妮的手机递给他。“你能看看吗,看看里面有没有你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或者是你觉得奇怪的短信。我已经看过了,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他接过手机,手指紧紧攥着它。
“我现在看吗?”伊沃问道,“还是等下再看?”
跟你一样,他也很想做点什么。
“现在看吧。”
莎拉看见了你。“迈克,还有红油漆……”
“我听见了。”
也许她以为你会对伊沃发脾气。但你没有。难道因为你也有两个星期没去警察局打听恐吓信的事了?看上去你的身体整个瘦了两圈,脸上也憔悴不堪。
“你干吗不去看看亚当呢?”莎拉说,“我可以在这里陪珍妮待一会儿。”
我想,莎拉已经意识到你有多么需要亚当,以及他有多么需要你。
“伊沃需要去做个笔录,”她继续说道,“我正好还有好几样材料要看,正好可以在这里看。如果有任何情况,我会立刻给你打电话的。”
伊沃走上前来,打断了你们的对话。
“我星期三下午发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被删掉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有可能是她删的。”莎拉猜测道。
“那是一首诗。内容不算糟糕。即便有不好的内容,她一般也不会删的。”
“珍妮的手机是在校门外面被捡到的,”莎拉说,“任何人都有可能破坏它。”
“可为什么有人要删我的短信呢?”伊沃问道。
“我不知道。”莎拉说。
“你知道它为什么会在学校外面吗?”你问道。
“不,还不知道。而且我们也没法提取上面的指纹,因为之前学前班的老师和梅茜都碰过它。”
“我应该在这里等着待会儿去警察局,还是去大厅等?”伊沃问道。
他依然没有靠近珍妮的病床。
我想,有机会离开她,或许能让他放松一点。
我在金鱼缸大厅里找到珍妮,人们从她身边鱼贯而过。处在人群当中,能让她对自己的生命有更强的把握?还是她不知道伊沃已经去了重症监护室,还在这里等着他?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有权利知道。”
“伊沃来了,”我说,“他在重症监护室,跟爸爸和莎拉姑姑在一起。”
“我不想见他。”她说道,声音异常平静。
昨天,她还在为他即将到来而兴奋不已。说不定,她已经意识到,他们两人的关系,是建立在她的美貌的基础上。她是那么脆弱。我很庆幸,她已经懂得保护自己,懂得让自己远离拒绝和进一步的伤害。
我没有告诉她,他是隔着玻璃注视着她,并为自己的所见折磨得痛苦万分。我也没有告诉她,他从未靠近过她的病床。
“他把红油漆的事情告诉莎拉姑姑了。”我说道。
“他还说,他三点时给你发过一条短信,却被删掉了。”
“可我从来没删过他的短信呀。”
“也许是你的手机掉了以后,被别人删掉的。”
“可为什么要删呢?”
“我不知道。他待会儿要去警察局做笔录。”
“那他会路过这里?”她的声音有些恐慌。她转过身,快速走出大厅。我赶紧跟上她。
“珍,有多少人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很多。”
“我指的不是朋友,我指的是,嗯,比如说,学校里的人?”
“每个人都知道。它被写在了员工办公室的公告板上,所有老师都可以把它存进自己手机。这样做是考虑到,开运动会时,任何人需要从医务室拿东西的话,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脚步匆匆,生怕自己可能碰见伊沃。
可我却一度停了下来,像被某种力量拽住一般,让我很沮丧。我必须把这事告诉莎拉。
我必须告诉她,珍妮的确出了学校,但紧接着又进去了。一定有某个人或者某件事,促使她回去。有可能是一条短信吗?会不会是那个发短信的人,后来又把短信删了,仓促中,连伊沃的那条也一起删了?
你离开医院的时候,我追上了你,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你和亚当在一起。火灾之后,你跟亚当只见过一次面。那一次,他把你从塞拉斯·海曼面前推开。可现在,你们单独在一起,情况肯定会有所不同。
停车场的阴凉没能遮住我们的车身,车内的空气沉闷潮热,座位安全带上的金属扣环有些烫手。可你既不开窗,也不开空调。
你开车的时候,我感觉我们不是一起出去跟朋友吃饭,而是共同去往一处荒芜酷热的旷野。不同于奇斯维克地区其他居民生活的安逸,我俩更像是非洲塞伦盖蒂草原上的一对狮子,为保护自己的幼崽免遭盗猎者的杀戮而勇闯险境。
几星期前,亚当对我说,你和我是他跟珍妮的直系血亲,因为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这就是此刻我们本能地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原因吗?为了挽救珍妮的生命,为了证明我们的儿子是无辜的。
你将莎拉留在了珍妮的床边,还有那些非法获得的笔录,那个跟她不太协调的猫头鹰笔记本,以及伊丽莎白·费舍的合同。莎拉一定把这些材料看过不下十遍了,不知道她能从伊丽莎白的合同里读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是的,我知道,自己不是接受过训练的侦探,对于这些也没有发言权。可是,我信任莎拉。如果她认为某件事情是有价值的,那它肯定有价值。
快到家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俩第一次一起从医院回家的情景。那时,亚当刚出生四小时,我靠在后座的垫子上,目光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他:小小的他是那么脆弱,又那么完美。九年前,我们带着珍妮回过去的小公寓时,保姆的声音曾对我说,我就这样带着一个小孩回家,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这太可怕了,肯定会出事。我太年轻,太不成熟,又太直太笨,肯定没法带好这个孩子。那些佛罗伦萨壁画的知识,还有柯律芝和约翰逊文学批评的差异,对我照看孩子能有什么帮助呢?我感觉自己面对的,更像一个小野生动物,而自己也身处危险的境地,需要赤手空拳地抵挡外界对宝宝的侵袭。
然而,珍妮把我们造就成真正的父母。等亚当出世的时候,我们已经懂得很多知识:怎样在汽车后座上安放婴儿座椅,才能不让它受到气囊的挤压;怎样给奶瓶消毒,才能不让它滋生恶心的虫子;怎样不用盐也能给食物消毒,因为盐会损伤宝宝幼小的肾脏;怎样定期给宝宝预防接种,防止各种可怕疾病的发生。我把九年的精力,都用在了在塞伦盖蒂危险旷野和保健中心跟约翰·路易斯儿童医院之间的奔波上。
你抱着在座位里熟睡的、身上裹着毯子的宝宝,小心翼翼地走上门前的台阶。一切平安。
你停好车,没有立即出来。可我迫不及待地冲进了家门。
亚当的卧室里,母亲正在拉上窗帘,不让窗外的强光照进来。他躺在床上。移动空调机开着,发出的轻微噪音,让人昏昏欲睡。
“你一定累坏了吧,我的小家伙,”她对他说,“那就睡会儿午觉吧。我坐在这里陪着你。”
他从她那里听说,我永远也不会醒过来,跟死去没什么区别。
我之前曾将珍妮的死亡和亚当的悲恸比喻成溺水。此刻,我再次萌生这样的感触。
一个小男孩,独自漂流在波涛汹涌的黑色大洋中,我却抓不住他。
我好想来到他身边,可我知道,他根本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此刻,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现实,只好无助地望着母亲。昏暗的屋子里,她坐在他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一些。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陪伴着我,窗帘挡住外面的强光——是多么温暖和舒适。
看着这一幕,我能想象,如果自己再也醒不过来,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虽然只是一念,却足以从我的恐惧中敲开一扇窗户,勾起许多新的思绪。他的救生臂环,也可以通过母亲、莎拉、珍妮和你(最主要的是你)的呼吸而充满气体。而其他人的爱,也能让他继续漂浮。这时,我听见家门被关上,门厅里响起你的脚步声。我几乎听见你对着楼上喊:“我回来了!”几乎看见亚当从床上跳起,冲出堆满我给他读过的故事书的房间,对你大喊一声:“爸爸!”
你曾经感慨地对我说:“多希望家里,每天都能上演《铁路少年》中描述的那一刻。”
可后来,你就不得不更频繁地离家,每次出门的时间也更长。虽然你就在伦敦工作,可下班时间越来越晚。你跟亚当一起上演《铁路少年》感人一刻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亚当坐了起来,浑身上下绷得很紧。
母亲来到楼下找你。离开亚当,她显得有些不放心。
“出什么事了吗?”她问道。
“一切正常。”
“亚当在床上,不过没睡。”
她并没有跟你说,她已经把我永远不会醒来的消息告诉他了。这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是故意说的呢?就是因为一个不小心,现在一切全乱套了。没有了在亚当面前故意装出的面具,她此刻显得那样悲伤,那样脆弱。
你走上楼去,脚步沉重,踩得楼梯咔咔直响。
你敲了敲亚当的房门,他没有回应。
“亚当?”你说道。
没有回答。
“亚当,开开门,好吗?”
依然没有动静。
我看得出你的伤心。
“他恨我。”你小声说道。我以为母亲会在旁边,可这里只有我。这真的是你说的吗?还是因为我太了解你,读出了你的思想?这不单是因为塞拉斯·海曼,对吗?
是因为火灾。
你觉得,作为父亲,你本来就不应该让这种事情发生。做父亲的,本来就不该让儿子的母亲和姐姐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父亲的责任就是保护全家人。
难道你认为,这就是他恨你的原因?他为什么不来给你开门?
门的另一边,亚当紧紧蜷缩在床头,似乎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上帝呀,迈克,你为什么不立刻走进去,告诉他:你知道,这火不是他放的。
可你什么也没说。
你觉得,他已经知道了。
你们之间那扇紧闭的门,一面是剥落的白色油漆,另一面是彼得·潘的剪贴画。这扇门将我期望出现的场景也一并关闭。
我们驱车赶回医院,车上,我不再回想那次抱着亚当回家的情景,而是想到回家前的十个钟头里分娩的经历:一次次的宫缩,一次次地将我推向新的疼痛和忍耐的极限。
回来的时候,我以为珍妮会在医院外面,站在一群俗不可耐的烟民中间,等我们回来。可是,我看了又看,却没有发现她。我一定是搞错了。
重症监护室外,莎拉正在打电话。我凑上前去偷听,她刚刚结束跟罗杰的对话,听起来又着急,又失望。她挂断电话,然后立刻直接拨通了莫辛的号码。
“嘿,是我,珍妮在做检查,我只有五分钟时间。桑胡医生保证他会寸步不离。”
“他男朋友正在跟戴维斯做笔录,”莫辛说道,“我的天,亲爱的,他们没有给你通报吗?为什么?”
“他们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吧。恐吓信调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变为跟踪袭击案,所以调查也相应提升了几个等级。彭妮将会扩大DNA搜索的范围,并且让提取监控录像素材的兄弟们加班加点。目前,已经把范围缩小到信件投递后三小时后可能经过的地点。她的团队把六十岁以上和十五岁以下人员的素材剔除,剩下的影像交给面孔分析员来判断,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身份信息。”
“发现可能跟纵火有关的人了吗?”
“还没有。”
“你个人怎么看?”
她神情凝重,等着他的回答。
“我想,在知道有人跟踪珍妮,并且对她实施了人身攻击之后,我们看待火灾的态度应当改变了。我认为,有跟踪者,还远远不能说明这场火灾是针对她的。然而,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那个证人,不管他是谁,他肯定在说谎。”
“那医院的攻击呢?”
“这我还不清楚。”
她等着他的下文,但他没有说下去。
“我想,你对唐纳德·怀特推测也可能是对的,两者可能并没有关联。”她顿了片刻,“伊沃把他短信被删的事告诉你了吗?”
“那首拜伦勋爵的诗?感谢上帝,幸好我年轻的时候,短信还没被发明出来。”
“如果他真是在三点刚过发的这条短信,这个时候,火势已经开始蔓延了。她不可能有时间去删那首诗的。我们能让搞技术的小伙子去查一下吗?”
“当然。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要查些什么。”
“我得回珍妮那儿去了。”
你来到我的病床前,拉上帘子,我们被它丑陋的灰色方格所包围。
“他不想见我。”
“他当然想。他爱你,也需要你。而且……”
“我不怪他。我是个没用的爸爸。不光是这件事。只是……老天哪,在过去,就已经很没用了。”
“不是这样。”
“难怪他要去找塞拉斯·海曼呢。我从来就没在他心里,对吗?”
“你忙着赚钱养家,所以……”
“可即便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老是做错事。碰到危机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想到来找我,而总是找你。而现在……”
“我只是恰好在那里。仅此而已。而且,在此之前,他也从来没遇到过真正的危机,只不过有些不开心的事情罢了。如果他真碰到,他要求助的人,肯定是你,看看你——那么强壮,能保护每个人。”
“都是你在做,而不是我,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当然知道!你只是需要跟我在一起,仅此而已。跟他谈谈。”
然而,你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你对于亚当的不知所措,跟我的发不出声一样,都成为你感应我倾诉的障碍。
而且,你对亚当的缺乏信任,其实都是我的错。我总是对你直来直去,毫不留情地批评你,指出你该对亚当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从来没让你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做,从来不信任你作为父亲一切也都是为了他好。许许多多的小事,诸如该给他准备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如果他没有按时完成数学作业,该让他在日记作业上写些什么,才不至于陷入麻烦,等等。“就让他遭遇一次麻烦嘛。”你对我说,而我却觉得你很无情。然而,也许只有真的遇到麻烦,他才会发现,其实它并没有那么可怕。也许这样,别的孩子也会更喜欢他一些。也许,我应该像你建议的那样,跟他一起迟到一次。我老是觉得这样不好。可只有迟到了,他才会发现,迟到也没什么,天不会塌下来,这样,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害怕迟到了。
而且,即便你有的时候真的错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会做得更好,我更了解亚当呢?
很抱歉,我曾说过,颁奖典礼那天你没有支持亚当,就是不把他当作自己的骄傲,显得好像你一贯如此。因为,就在几个月前,你还专门跟希蕾夫人见了次面,确保罗伯特·弗莱明下个学期不会出现在学校。这跟你是否是个真正的男人,或者是否因自己的知名度而起到作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想,希蕾夫人只是意识到,对于一个要保护自己儿子的父亲,她找不到理由来拒绝你。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当我盘问你时,你说当时她把罗伯特·弗莱明和他父母都找来了,也许是想在数量上胜你一筹。我没想到,你会公开自豪地跟他们说,这件事的责任全在罗伯特,亚当一点错也没有。而且,你还说,你为亚当的隐忍感到自豪。他们会如何看待你呢?一个强壮、坚毅的男人,一档男性野外生存节目的主持人,却为自己娇小懦弱的儿子感到自豪?然而,这段记忆很快就被我淡忘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再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你不想让亚当知道自己跟他们见过面,害怕这样会让他更加觉得自己没用,而我则担心他会因为罗伯特的离开而产生负罪感。可我想,现在,你应该告诉他。这样,他才会明白,其实你一直在想办法保护他;他才会明白,在关键的时刻,你总是站在他这一边。
你沉默不语。
“你能做到的,迈克。”
贝尔斯托姆医生一把拉开帘子。
“我们必须一直观察你的妻子,这很重要。”她不客气地说道。
“你们该死的观察,不就为了证明你们是对的吗?”她离开时,你愤怒地回击道。只有我看见,你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你来到珍妮的床边,莎拉正坐在那里看着她,手里摊开的是伊丽莎白的合同。
“伊丽莎白·费舍离开的时候,你能回忆起有关的情况吗?”
“谁?”
“就是学校以前的秘书。”
“不知道。”你不耐烦地说道。不过,你很快捕捉到了你姐姐的表情。
“我想,格蕾丝应该是给她准备了一些鲜花,她丈夫快死了。自从建校以来,她一直在学校工作。”
“事实上,她丈夫早就去世了。”莎拉说道。
我跟莎拉一起走出病房。还是没有看见珍妮,我希望自己能弄清她究竟上哪儿去了。那种恼火的感觉反而让我平静了下来,因为它是如此熟悉——我们又回到电影《杜立德医生》里刻画的那种母女关系:母亲和青春期女儿如同拉大锯一般,她把我推开,我再把她拉回来。
跟莎拉走到大厅时,我朝外面瞥了一眼,正好看见珍妮被一群吸烟的人挡着站在外面。绝对是她。我赶紧跑出去。沙地上的石子硌到她柔软的脚底,她正在往后退,头顶的阳光热辣辣的。
我担心,她是在等伊沃从警察局回来。
她看见了我。
“我需要回忆出来,”她说,“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你不在的时候,不要去想,可是,我必须要弄清我返回学校的原因。为了亚当。伙房出口外面也是这种沙石地。还有那种声音——那种感觉,我想,这些都能帮助我回忆。”她停了一下,然后难过地说,“可这些都没什么用。起码目前没用。”
她自己一个人没有回忆起任何事情,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帝,香烟的气味儿跟火灾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同时,得知她没有在等伊沃,也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有个吸烟的人划着一根火柴,并把另一只手弯成杯状挡住风,以便点燃香烟。火柴的烟很微弱,比蜡烛的青烟还要微弱,应该不足以推开记忆之门。
这时,莎拉从我们身边经过,向着停车场走去。她的鞋子踏在砾石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头顶的阳光照在火柴发出的最后一缕青烟上。
“火灾报警器突然响了。”珍妮说道。她停顿了片刻,让记忆聚集到焦点上。她这样尝试过多少次了?等着有人划着火柴,还是等着有人踏上沙地?
“我以为,肯定是搞错了。”她继续说,“要么只是一场演习,安妮特肯定会吓得六神无主。我想,把她一个人留在里面,有点说不过去,于是把瓶子放在沙地上,然后跑了进去。然后,我就发现,这并不是一次演习。”
她沮丧地停了下来。
“就这些了,只能想起这些了。”她很难过,很痛苦。“我本来以为,我一定是因为看见了什么才跑进去的,你知道的,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有人在干什么事情,说不定就是那个纵火犯。可我居然只是为了确认安妮特是不是有事,什么别的原因也没有,老天爷。”
我伸出胳膊,抱了抱她,想安慰她。
然而,如果她进去只是为了帮助安妮特,为什么没有再出来呢?安妮特都有时间给《里奇蒙德邮报》打电话,还有时间涂口红,然后还能毫发无损地跑出来。
如果真有一条短信被删除,应该不是把她叫回学校的短信——她对于安妮特的善意已经促使她这么做了——它应该是一条把她留在学校的短信。而且,这很可能是她出现在顶楼的原因。因为,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是在比安妮特办公室高两层的三楼。她在颤抖,脸因为痛苦而抽搐起来。她还没有学会面对这一切。
“进去吧,亲爱的。”我推了她一下,她便照做了。
对于伊沃,她只字未提,我也不会逼她。
我在莎拉的车前追上了她。
二十分钟后,我们再次出现在伊丽莎白·费舍破旧的房子前面。莎拉Polo车子的两个车轮轧到了人行道上。刺眼的阳光下,滴在路面上的一滴汽油反射出一道黑色的、变了形的彩色光晕。
见到莎拉,伊丽莎白似乎很高兴。她友好地把她请进自己狭小的客厅。
“我听说,你离开学校的时候,西德里小学的家长们给你送了花。”
“有飞燕草和苍兰球,还有一封很动人的信。是怀特夫人和科维夫人发起的。”
“他们以为你先生快要死了。”
伊丽莎白转过脸去,显得有些惭愧。“不知为什么,她们都误解了。”
“你没跟她们直说过吗?”
“让我怎么说呢?收到那么漂亮的花儿,还有那封充满善意的信。我怎么能说,我丈夫已经离开了我,而我是因为年纪太老被解雇的?”
公路上的污染渗透到屋子里面,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尾气的味道。莎拉取出了伊丽莎白·费舍的合同。
“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一下。”莎拉说道。
“你的职位描述中,有一大块是关于招募新生的——分发招生简章和欢迎礼包,给表格分类,是这样吗?”
我记得,莎拉上次来时,伊丽莎白也对她说过。
“是的。这项任务可不轻。”
“可你的继任者,安妮特,她的职位描述中并没有这项内容。”
我想起安妮特·詹克斯的笔录。当时,我只留意到她不是学校的护士。
“嗯,是没有。我想,新来的女孩可能不用做招生工作,或者至少……”她停住了,忽然显得苍老和虚弱了许多。
“自从操场事故发生后,”莎拉说道,“新来的学生少了很多?”
伊丽莎白点点头,她的声音很平静。
“招生数量并没有立即下降。是在《里奇蒙德邮报》刊登那篇关于事故的文章以后,才明显下降的。我只是没把它们联系到一起。见鬼,我怎么没想到呢?”
“你能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吗?”莎拉问道。
“不再有新的家长给我们打电话。在这之前,我每个星期平均要接两三个咨询电话,都是有意向的家长打来的,其中有些是刚刚生下孩子的妈妈。甚至还有一个家庭,在妈妈怀孕的时候,就为孩子预订了一个名额。”
“可自从那篇诽谤塞拉斯的文章发表以后,我们再也没有接到过新的咨询。既然这一地区还有其他两所声誉良好的私立学校,为什么要选择学生差点在操场上丧命的西德里小学呢?”
“九月份,西德里小学一般会有多少新生?”
“在我被赶出学校的时候,两个学前班在下一个学年只招到六名新生。多数家长打电话来,取消了孩子的入学名额,要求拿回预付的定金。剩下的家长甚至连电话都没打,要么就是太有钱,要么就是嫌麻烦。”
在亚当入学的时候,两个学前班的替补名单上都各有十五名学生在排队,等着万一有空缺的名额好填补上来。
“这个情况有谁知道?”莎拉问道。
“我猜,萨莉·希蕾和其他管理层的人都知道。不过,她为了不让其他教职员工担心,说自己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的。”
伊丽莎白挺直了身子。
“谢谢你。你提供的信息非常有用。”
“我相信她,在她说她能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把现有的家长都做通了工作,说服他们都让孩子留了下来。我相信她……”
她停顿了半晌,努力恢复平静。
“她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这个问题,”她说,“所以才解雇了我,是吗?”
我跟着莎拉回到车里。几乎同时,车载电话响了起来。
“莎拉?”
莫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而且,他从来没有直呼过莎拉的名字,平时总是叫她“亲爱的”或者“宝贝儿”。
“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她说道,电话里出现了一点杂音。“我刚才去见了学校以前的秘书。就是安妮特·詹克斯的前任。”
“你不可以……”
“我知道,不可以做这些。不过,听着,安妮特·詹克斯的工作里没有招生的内容,但这是伊丽莎白·费舍工作描述中的重要一块。这就是萨莉·希蕾要把伊丽莎白赶走,然后故意雇用了一个像安妮特这样没脑子的人的原因……”
“莎拉,拜托,听我说。萨莉·希蕾向贝克要求调查你。贝克提到了程序不合法的问题。”
“好吧,嗯。那你现在得小心,别因为私通敌人被他们抓住。”
“亲爱的……”
她挂断了电话。电话再次响起,但她没有接。
经过三天高温的炙烤,草地开始发蔫,变得光秃秃的。一度疯长到齐胸高的杜鹃花,也都枯萎耷拉到地面上。
萨莉·希蕾移动板房的门开着。她的脸上挂满汗珠,头发紧贴着额头。莎拉敲了敲敞开的门。看到她,萨莉·希蕾显得十分震惊。
“我知道你去告过我的状,我能理解,这很合理。不过,我现在来这里,是作为珍妮的姑姑,和格蕾丝的大姑子来的。”
萨莉·希蕾看上去十分惊恐。“我没想到。”
“如果你想让我离开,尽管说出来。”
萨莉·希蕾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动一下。仿佛屋子里潮湿闷热的空气,把我们都挤压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当中,动弹不得。
“我们出去边走边谈如何?”莎拉一边走出板房,一边说道。
萨莉·希蕾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跟着莎拉走出了板房。一阵微风吹来,带来远处的口哨声,还有孩子们说话和奔跑的回响。
她们开始沿着巨大的操场走起来,我跟在后面。
“你曾跟我说过,运动会那天,学校的人都到齐了,”莎拉说,“你肯定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实现这一点的吧。”
“是的,而且,我们还要重新开始,正如我曾经说过的。整个暑假,我都会寻找合适的房子,我们准备按照学校日历上的规定日期,在九月八号重新开学,并且……”
“可是,到九月份,学前班只会有几个新生,不是吗?到了明年或者后年,恐怕连一个新生都没有了吧?”
“我能让那些孩子回来,我也能让新的孩子加入进来。我打算开启助学金和奖学金计划,把目标定位在那些通常不上私立学校的家庭上。”
然而,她的话显得有气无力,这样的乐观的确需要很大的能量。
“其他投资人也像你这么有信心吗?”莎拉问道。
萨莉·希蕾沉默了。
“我想,”莎拉继续说道,“他们只会看到,学校将面临财务危机。到九月份,这一点将显露无遗。很可能学校剩余的部分也会四分五裂。没有哪个家长愿意让孩子在一所即将破产的学校上学。把负责招生的老师赶出学校,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管理层其他人的主意?恐怕这正是为了保密吧。”
“她年纪太大,不能胜任这份工作,这我跟你说过。”
“那都是胡说,不是吗?”
萨莉·希蕾的步伐忽紧忽慢,她没有回答。
“是你编造故事说伊丽莎白·费舍的丈夫快死了?”
希蕾夫人没有答话。此刻,莎拉正引着她们朝操场边缘走去。
“你一定是事先知道她丈夫已经去世了,所以才使出这样的伎俩。”
“是的,我是听说他去世了。”
“尽管你从来不听那些八卦?”
“是一位老师,蒂利·罗杰斯,当她发现我想让费舍夫人下岗,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希望我能够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
“可结果,你却反过来利用这个敏感的个人信息来对付她。”
希蕾夫人转向莎拉。“我不想让她去联系家长,告诉他们我们招生下降的事。”
“于是,你终于确保她尴尬到再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我们只是再也承受不起任何的负面信息了。我的所作所为并不光彩,但却是必要的。”
“接着,你用一个傻乎乎的年轻秘书代替了她,那个人根本就不会注意没有新的家长来报名。”
“事实并不是这样。”
“我想,事实的确就是这样。”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操场边缘。
透过路边的橡树林,依稀可以看见学校黑色的废墟。
“而这个?”莎拉转向希蕾,眼中含着怒火,“这又是谁的主意?”
“我跟这一点关系也没有,”萨莉·希蕾说道,“没有!我花了这么多年,一手打造起这所令我引以为傲的学校。”
“那么,难道是一位股东,需要一场火灾?”
“没有人想要火灾。没有人!”
“你之所以特别强调那些防火措施的落实,就是为了拿到全额的保险赔付?”
“不是!”
“而没有人去理会珍妮和格蕾丝。你们想的只是钱。”
你的姐姐,她就在这里,如果你想骂人的话,尽管骂吧。
希蕾夫人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的学校。
“我听说,有些孩子已经在别的学校报名了,”她说,此时的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可谁会给我一份工作呢?当我放任自己的学校被烧成灰烬,当我的一名助教被烧成重伤?”
“我的一名同事将会正式对你展开聆讯。”莎拉冷冷地说道。
希蕾夫人的脸上,汗水跟泪水流成一片。
“不管我做什么,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在车里,莎拉用车载电话跟莫辛说了西德里小学破产在即的情况。她说话的时候,我想起了《每日电讯报》记者保罗·普雷斯内对泰娜说过的话,“关键在于,这可是个产业,几百万英镑的大产业。就这么化为灰烬。这才是你应该调查的”。
珍妮之前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不起,”莎拉说完后,莫辛说道,“我们会立刻派人展开调查。先找校长问话,搞清投资人的背景信息,来个连锅端。”
“谢谢你。”
“我让你孤军奋战了一小时,”他动情地说道,“你果然创造出一条新的调查链。新的嫌疑人,新的动机。”
“是的。”
此刻,距离亚当洗脱罪名只有一步之遥。这肯定能帮到他,也肯定意味着,他能再次开口说话。莫辛沉默不语,通过免提听筒,我们听见他深吸了几口气。
“贝克会让戴维斯跟你联系,关于非法取证的事。他想要你今天三点过来。不过,这个新情况,可能会让他放弃之前的决定。”
“不知为什么,我很怀疑他会放弃。不过,你知道的,我的确很在意,即便我没有表现出来,我还是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不会到那种地步的。”
“也可能会比这个还糟糕。实际上,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都没有精力去管它了,但我还是会担心这个问题。伊沃走了吗?”
“大约二十分钟前走的。他现在应该到医院了。”
我们回到了医院,但我没看见珍妮的影子。
我跟着莎拉来到重症监护科。
你和伊沃并排站在走廊。你在透过玻璃查看珍妮,但伊沃没有。你注意到这一点了吗?
不,这并不是在批评他,因为我们大家都不忍心看她的样子,但是,作为父母,我们别无选择。
“我非常确定,这是骗保,迈克。”莎拉对你说。你盯着珍妮,并没有扭头看她。
“你知道是谁吗?”
“还不知道。我们正在彻底调查,要找到文件证据来佐证。”
她没有告诉你,贝克要找她谈非法取证的事,也没有提起她此刻如履薄冰的处境。
“严重吗?”伊沃第一次开了口,“谁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能理解,为什么对他来说,这不重要。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谁来治好珍妮的身体,修补好她的面孔?怎样来治?跟这些相比,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
目前,还没有人告诉伊沃亚当被怀疑的事,所以他会觉得不重要。
伊沃转过身,离开了。重症监护科的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
珍妮在哪儿?
我跟在他后面,大声喊道:“别,别走,求你了。”
他走得很快,我紧跟在他身旁。
“她说她不想见你,这不是认真的。她只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可这也不是办法。其实,她特别特别想见你。你知道,我是很了解她的。她很喜欢你。”
他来到电梯口。
“她会去找你的。会很快。因为她这样坚持不了多久,她需要你待在她的床边。”
他快步沿着一楼走廊朝大门口走去,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你必须跟她在一起。”
他没有转身。
我朝他大喊道:“别这样对她!”
他来到花园旁的玻璃幕墙前,停了下来。花园里,珍妮正坐在锻铁椅子上。他透过玻璃望着她,一动不动,完全不顾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怎么知道她在哪里?怎么可能?
他寻找着门,并很快找到。
正当他准备出去的时候,一位保安走上前来。
“这个花园不可以进入,它仅供观赏。”
“我必须过去。”
在保安看来,伊沃一定是有点疯了——他浑身颤抖,脸色煞白,眼睛里却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如果你要去外面的话,可以走我们的正门,先生,沿着公路直走,顺着指示牌,就能找到公园。”
伊沃没有动。
保安等了一会儿,考虑到没必要小题大做,于是便走开了。我怀疑他会去给精神科打电话,看看他们有没有走失一位病人。
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情,所以并没有感觉到,伊沃的感情似乎能让隔在他们中间的玻璃破裂开来。这并不是我之前自以为是猜测的,那种由激素过剩导致的青春期蠢蠢欲动,而是一种更加微妙、更加轻盈、更加纯粹的——年轻的爱。
我也误解他了。可怕的误解。我不信任他,因为他跟你是如此迥异。因为我宁可选择令我不安的怀疑,也不愿意体验活生生的嫉妒。
当珍妮告诉我,她跟伊沃在奇斯维克公园里,深情凝望着对方的脸,我极力不让自己去回忆当年你欣赏我的眼神:“我们彼此顾盼,目光交缠相连,驻留在一个合二为一的心弦。”
然而,曾几何时?是突然还是渐变?——目光交缠的心弦变成了琐碎家长里短中的一根晾衣绳。
还有谁,会对着我三十九岁的衰老面孔,凝视一个下午?
在内心深处,我一定早就清楚,这不是他的原因,而是我的问题。
正视伊沃和珍妮的关系,相当于正视自己失却的那份感情。
“哦,成熟点吧!”保姆的声音再度响起。“别再无病呻吟了!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已经三十九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你还在指望什么?”她是对的。我很抱歉。
伊沃走入花园禁地。
他朝着珍妮走去。
可她迅速走开。
“珍妮?”我喊道。
“我想让他离开我。”
我望着她,完全蒙了。
“我不想看见他!我跟你说过的!”
她迅速离开花园和伊沃。
他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她。接着,也走出了花园,一脸迷惑和受伤的表情,似乎知道自己失去了她。也许,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失去了她,因为我不理解她。迈克,我以为我懂她,其实根本不懂。
伊沃在花园旁等着,希望她能回来。我也在等着。然而,她还是不见踪影。
不知道等了多久,依旧没有她的影子,不过,我无意中瞥见莫辛正沿着一条高处的通道疾步而行。
当我追上他,他已经见到莎拉。
“我一直在给你打手机,可它关机了。”他说。
“重症监护科附近不允许开机。”
“骗保的链条浮出了水面。校长做了口供,印证了你刚才说的。戴维斯正在对其他投资人展开进一步的调查。十三年前,白厅街公园路信托公司往西德里小学投了二百万英镑。”他顿了一下,“公司的法人是唐纳德·怀特。”
阴谋终于露出了马脚。一个看上去慈爱温和的父亲,在医院的灯光和细致的调查之下,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跟你之前的怀疑正好吻合,”莫辛继续说道,“既然他能实施家庭暴力,自然也能干出纵火这样的事情。”
他张开双臂,拥住莎拉。
“贝克要对证人关于亚当的证词进行‘重新评估’,相当于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指令。现在,他认为——我们都这么认为——这是谎言。亚当跟纵火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释重负的感觉如同一缕凉风、一滴止痛的精油。我看得出,莎拉也有同样的感觉。我希望他能跑到你身边,现在就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第一天晚上袭击珍妮的人,极有可能是唐纳德·怀特,”莎拉说道,“她的氧气管被拔掉了。当时,他的女儿也在烧伤科。如果他被发现,没有人会质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贝克已经把他传唤到警察局来审问了,”莫辛说道,“我现在要去告诉罗伊娜和梅茜·怀特,看看她们如何解释唐纳德的所作所为。”
莎拉轻轻吻了下莫辛的脸颊。“我去告诉迈克。”
我跟着莫辛来到烧伤科,朝着罗伊娜的病房走去。
梅茜跟她在一起,正从一个花图案的洗衣袋里拿出一些洗漱用品。
“……我还带来了你的倩碧香皂和一瓶好的沐浴露……”看见莫辛,她没再说下去。看得出,她似乎有些害怕。
“是梅茜·怀特吗?”他伸出一只手,她跟他握了一下。“我是调查警司法洛克。”他扭头对罗伊娜说,“你是罗伊娜·怀特吗?”
“是的。”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们二位。”
梅茜朝罗伊娜走去。
“她的状况不适合……”
“这就是我专门来这里跟你们谈,而没有让你们去警察局的原因。”
罗伊娜把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搭在妈妈的手上。
“妈,我没事的。真的。”
“我发现,怀特先生是西德里小学的一位股东?”莫辛问道。
“是。”梅茜说道,语言出奇地简练。
“他为什么没有使用自己的名字?”
“我们不想公开。”梅茜说道。她显得有些慌张。“你为什么想了解这个?”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你是说,你们不想公开这笔投资?”
“是的,我的意思是,罗伊娜上学的时候,我们不想让她跟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受到了特殊对待之类。而我,嗯,在那里也有一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也不希望她们老是打听学校的情况。使用公司的名称,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显得学校跟我们无关。而且,很快,就达到了这种效果。我的意思是,唐纳德投了钱,但后来我们几乎都把这事给忘了。”
“忘记了一笔两百万英镑的投资?”莫辛问道。
“妈妈不是这个意思,”罗伊娜说道,“更确切地说,是我们跟爸爸在学校的投资一点关系都没有。”
梅茜的脸“唰”的红了。我想,她一定又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我为她感到难过,因为我相信她。我想,她把这件事藏在心底,然后继续在学校做一名普通的家长。
“可这笔投资自然会产生一些收益呀?”莫辛问道。
“已经多年没有收益了,”梅茜说,“它有点赢利也是最近的事。”
“事实上,它是我们家收入的唯一来源,”罗伊娜说道,“爸爸的其他生意都没能抵挡住经济衰退的影响。”
“你们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所有的投入和它产生的利润吗?”
“是的,”罗伊娜立即说道,“我们在家里一起讨论过,”她继续说道,语气尽量显得像大人那样成熟。
“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梅茜说,“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傻,但钱并不代表一切,不是吗?而且,我们会好起来的。我的意思是,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卖掉房子,换一套小房子,或者租房住。可是,从长远的眼光来看,幸福跟你有没有钱,或者住在哪里,都没有关系,不是吗?而且,罗伊娜现在已经毕业了,也不用交学费了。唯一重大的改变,就是她不得不离开母校。”
“你丈夫对这事怎么看?”
“他很失望,”梅茜平静地说,“他想给罗伊娜一切。等她在牛津大学上二年级的时候,她必须搬出宿舍,唐纳德打算给她买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小公寓。我们不想让她住在学生之家,那里离教室太远,而且也不安全。而且,我们觉得,这也可以作为一项投资。可是,显然……嗯,这是不可能了。可怜的罗伊娜,我们给你吹了个大牛。”
可是,我倒觉得,唐纳德想给罗伊娜买公寓,其实另有原因。也许他还想打着慈父的幌子,继续控制罗伊娜吧?
“我倒不介意有没有公寓,”罗伊娜说,“真的,一点都不介意。”
“而且,她上大学以后,还得去申请贷款,并且找一份工作,”梅茜说道,“这很不容易。我的意思是,一边学习一边打工。我自己倒不介意工作。我是说,我一直想拥有一份工作,真的。”
“妈,警官先生又不想听这些。”
“你认为你爸爸只是失望吗?”莫辛问罗伊娜。
梅茜迅速替她答道:“他也很难过,当然会这样。可是,大家也无能为力呀。”
“我不得不告诉你,你丈夫已经被带到奇斯维克警察局接受问讯。”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罗伊娜脸色苍白。“火灾,妈妈,他们一定会认为这是骗保。”
“可这太荒唐了!”梅茜说,“他有一次开玩笑说真想把学校给烧了,可那只是一个玩笑。你也会开玩笑说要做某件事,但其实并没有去做,对吧?”
“怀特夫人,我待会儿想跟您私下谈谈,不过,现在,我想问罗伊娜几个问题。”
“她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
“罗伊娜?你能单独跟我谈谈吗?”
我看见罗伊娜看向梅茜,两人对视了一眼。
“我希望妈妈留下。”
莫辛温和地、谨慎地试探着罗伊娜对唐纳德的看法。但每个问题都被罗伊娜用忠诚抵挡回来。不过,他始终保持耐心和理智。不!他根本就没有对她造成一点伤害。唐纳德似乎是一位称职的父亲。听着罗伊娜真挚的声音,我感觉,这跟她在珍妮面前时判若两人。不光是她的不苟言笑,还有她生活中处处求胜的态度,甚至是她使用的词汇,这些在珍妮跟我说话的词典里绝不会见到。我怀疑,她跟她的同龄人多久才闲谈一次,她到底有没有朋友。
“你们全都搞错了!”她最后终于爆发,“爸爸什么也没做。他不可能伤害任何人。你们全搞错了!”
罗伊娜哭了,梅茜赶紧伸出双手,保护般地搂住她。
多年以来,她和梅茜一直在替他遮掩,显然,她们现在仍在替他遮掩。
珍妮以为,罗伊娜冲进着火的大楼,是为了取悦她的父亲,可是,这会不会是为了减轻他破坏的程度,从而再次保护他呢?
我一直以为,只有爱,才能推动人冲进燃烧的大楼。然而,现在,也正是她对父亲的爱,促使她冲了进去,虽然这种爱一点也不值得。
莫辛显然十分沮丧,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问讯。梅茜坚持要去警察局,尽管莫辛告诉她,警方不会允许她跟唐纳德见面。我无法理解她对他的忠诚,甚至连罗伊娜受到伤害也没有改变。我实在无法理解。
然而,这些并不重要。过程和原因都不重要。亚当清白了。
你在我的床边,沉默不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指望什么,不是你脸上的微笑,而是此刻你身心的放松,亚当终于无罪了。可是,你的肌肉绷得还是那么紧,身体看起来还是那么不自然,那么僵硬,像一个牵线的木偶。
剑桥小茶馆里那个准备在攀岩速降、乘风破浪中挑战人生的男子汉,到哪里去了?
我到床边的时候,你正在跟我讲述保险欺诈的经过,并说,亚当再也不会受到怀疑。“见鬼,他们早就该这么做了!”那一瞬间,你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力量,但那只是略松了一口气,因为珍妮的心脏配型还没有找到,而我也仍处在昏迷当中。
接着,你又告诉我,珍妮的心脏一定能找到,她一定会醒过来。你不再是木偶,而是攀登者。我怎么会以为你现在就能彻底放松呢?多么荒谬、多么愚蠢的想法。你需要用尽每一丝气力,才能背着我们一起爬上那座希望之山,我们的重量就是你对我们的爱的重量,是一副常人难以承受的重担。对于刚才说伊沃的那些话,我感到十分内疚。因为,我们还爱着对方,我知道的。不是那种炽热、唯美的年轻之爱,而是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持久的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爱退去了表面的浮华,但却变得更加强健有力。婚姻的缔结,便是为了让这份爱持续下去。
你回到重症监护科,替换在那里看护珍妮的莎拉,我也跟了过来。尽管唐纳德已经被拘禁,但你坚持要继续守护着她。
“不到那个浑蛋认罪,不到我们有十足的把握,我绝不离开。”
也许,尽管唐纳德罪证明显,但你还是很难消除对塞拉斯·海曼的怀疑。没有一份像书面认罪书那样有形的证明,你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岗位的。
我想,你和我一样,每次离开珍妮的病房然后再回来的时候,都会期盼珍妮的心脏配型已经找到。不知为什么,不在珍妮身边的时候,这种愿望会更加急迫,然而在这种事关生死的事情上,似乎越是心急,就越欲速则不达。
没有什么变化。
珍妮在重症监护室外。
“还没心脏吗?”她问道,等了半晌,又说,“听起来像桥牌中的叫牌似的。”
“珍……”
“是,是,是,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莎拉姑姑正在跟亚当和G奶奶打电话。”她的脸乐成了一朵花。“他已经好了,妈妈。”她竟然激动得哭了出来。深深地爱着亚当,这一点在她身上永远也不会改变。
“关于伊沃,珍……”
她忽地往后退了两步。“别再审问了,拜托。”
说完便快步走开,我望着她的背影。
这时,我觉得自己似乎瞥到一个穿着蓝外套的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赶紧朝他走去。
是他吗,正拐弯朝重症监护室走去?老天呀,但愿你会在那里。
我小跑着追了上去。
一群医生正走进重症监护室,看不出里面有穿深色外套的人。
也许是那个人,那个借着推轮椅的护工的遮挡匆匆离开的人。
可是,他们绝对不可能现在就把唐纳德放出来的,对吗?
此时,那人已经无影无踪,过道里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护士刚刚走进电梯。
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他。也许我只是在捕风捉影。
停车场上,莫辛已经在等候莎拉。
“关于你自己纪律问题的会议,迟到真的没有好处。”他有些调侃地说道。但她并没有笑。
“亚当还是不肯说话。”她说。
可是毫无疑问,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没有感觉好一些吗?至少他现在应该可以从大楼着火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吧?
“我刚跟乔治娜谈过,”莎拉说,“本来以为,当他知道自己已经洗清了罪名,应该会有所改变才对,可是……”
她以前说话总是干净利落,有头有尾,从没像现在这样拖泥带水过。
“再给他一点时间吧,”莫辛说,“也许他只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和莎拉一样,他的用词也十分小心。
他开车带她去警察局。车厢里闷热不堪,车上的空调出了故障,呼呼地把外面的热空气倒吹进来。
热浪在柏油公路上蒸腾出海市蜃楼的幻象。莎拉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们说,格蕾丝丧失了大脑的机能。”她突兀地说道。
“可你不是说……”
我好想大喊,我就在这里,似乎他们马上就能发现我,并立刻为自己的话感到尴尬。
“是,我是跟他们争论过,说他们是在胡说。因为我不忍心看着迈克失去她,不忍心让他经历这样的痛苦。”
莫辛边开车边把另一只手搭在她手上,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你。
“当父亲和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向他保证,不会再发生任何可怕的事。”
“当时你多大?”莫辛问,“十八岁?”
“是的。不过,我从来没有忘记这一点。这星期三以前,我一直认为,既然他已经经历过那么大的挫折,应该不会再有厄运降临到他身上,诸如失去最爱的人这样的伤心事,应该已经都过去了。可是,上帝呀,作为一名警察,我应该更清醒才对。现在,他已经承受得够多了,可我帮不了他,我什么也帮不了。”
这时,我才彻底地意识到,她对你的爱,更像是母亲对儿子的爱,就像我对珍妮和亚当的爱。
警察局里,人们纷纷脱掉外套,调松皮带,来对抗炎热。莎拉径直走到贝克警督的办公室,并小心地把门带上。既然纵火犯已经归案,亚当也重归清白,我其实已经没必要继续跟着她了,但是,在她即将受到严厉处罚的时候,我还是想陪着她。
我只是想陪在她身边。
贝克警督面团般的肥脸上布满了汗珠,过紧的衣服紧紧贴在他的啤酒肚上。浓重的体味儿让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更加混浊。
她刚进来,他便抬起了头,冷冷地说道:“坐吧。”
他指了下一旁的塑料椅,但莎拉还是站着。她走到他跟前。
“很明显,你现在知道这并不是一起小男孩玩火柴的案子了吧?”她的愠怒让我震惊,我想贝克也有同感。
“调查警司迈克布莱德,你来这里是为了……”
“你还欠亚当一个公开正式的道歉。”
他压制住情绪,那种窝火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你。
“这次会议是关于你的行为,是关于……”
“你打算指控那个诬陷亚当的所谓‘证人’吗?”
莎拉已经打算不干了吗?所以她一进办公室就像吃了枪药似的,难道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乎了?
“这次会议不是用来讨论案子的,也不是关于你采用非法手段取得的证据。调查警司同志,结果正确不代表过程正确。即便在《警察与刑事证据法》颁布以前,你的所作所为也已经超越了界限。我能理解你感情上承受的压力,但这不能作为借口。过去二十五年来的各项改革,都是为了使警察的查案过程按照规章制度有序地进行。”
“可是你,却直接跳过规章制度——使用自己的推理去猜测结果——甚至不做任何工作就急于得出结论,完全没有进行任何调查。因为你的懒惰、自私和愚蠢,一个小孩差点要背上一辈子的黑锅,而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
“你是要我们两个人都闭嘴吗?——或者说,你其实是在要挟我吗,调查警司?”
我眼中的不怕失去,在他眼里却变成了要挟。
“幸好,”他冰冷的声音再次在炎热的房间中响起,“就在一小时以前,那个举报你的人撤销了她的投诉。”
说不定,当希蕾夫人听说莎拉就是珍妮的姑姑、我的大姑子,她便动了恻隐之心;又说不定,她觉得自己要是能善待一名警官,警察局可能也会对她宽大一些。
“但这并不会削弱你所犯错误的严重性……”贝克继续说道,但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棱角分明的彭妮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贝克厉声问道。
“星期三晚上,我们审问塞拉斯·海曼的时候,让他提供了一份DNA样本。现在,检测结果出来了,他的样本跟火灾现场提取到的所有样本都不吻合,但是,却进入了我们的数据库。”
“然后呢?”贝克不耐烦地问道。
彭妮把脸转向莎拉。我觉得,自己似乎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歉意。
“塞拉斯·海曼的DNA,跟寄给珍妮的恐吓信里避孕套中的精液DNA相符合。”
“我们现在可以确定,塞拉斯·海曼,就是给珍妮发送恐吓信的人,”彭妮继续说道,“避孕套是他恶意邮件计划的一部分。我们推测,用红油漆袭击珍妮一定也是塞拉斯·海曼所为。因此,我们必须认真地考虑,他是否跟珍妮氧气管被拔的事件有关。这很可能是他先前泼油漆行为的升级。”
以前,我一直认为,凭塞拉斯·海曼的智商,他不会做出剪污言秽语贴到A4纸上这种猥琐的事情,更不用说往信箱里投放装着旧避孕套和狗屎的信件。看来我完全错了。
这时,我又想起她跟漂亮护士调情的情景。一个微笑,一束鲜花,仅凭这些,他就能混进保安严密的科室。
“你必须立刻派人去保护珍妮。”莎拉说道。
看来我刚才并不是捕风捉影。
贝克在被汗水浸湿的椅子上动了一下。“没有证据能证明她需要保护。是氧气管的连接出了问题,这在以前也曾发生过。”
“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就意味着,是你的无能让她暴露在危险之中?”莎拉说道,“因为,如果你不是受人蛊惑,把一个八岁的男孩当作……”
“够了!”
他冲她吼道,我想,莎拉反而有些高兴,她似乎就想让他咆哮出来。
他转而对彭妮说:“立刻以恶意邮件罪将塞拉斯·海曼逮捕,仔细审问,看他跟珍妮弗·科维的油漆袭击事件有没有关系。”他又看着莎拉说道,“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考虑该对你做出什么样的处罚。”
“那保镖的事呢?”彭妮问道。这一举动赢得了我的尊敬,但贝克显然已经被面前的两个女人惹得火冒三丈。“我已经把我的决定告诉你了。没有任何人为破坏的证据。如果你坚持要继续你的妄想症的话,那我要提醒你,重症监护科给每个病人都配备了大量的医护人员,纵火行凶的唐纳德·怀特已经被缉拿归案,而塞拉斯·海曼也将很快因恶意邮件案和可能的油漆袭击案被捕。”
“可要是我们找不到他呢。”彭妮说道。
莎拉赶紧打电话,确认珍妮是否安好,并且把塞拉斯·海曼的事情告诉了你。我没有听见你的反应。接着,她跟彭妮一起来到警局的停车场。
“我向萨莉·希蕾确认过,”彭妮说道,“去年夏天,珍妮弗是塞拉斯·海曼班上的助教。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们互相认识了对方。”
我不想听到这些,但我也知道,她会继续说下去。因为此时珍妮也被牵扯其中,跟塞拉斯·海曼发生了法律上的关系。
我还记得,去年夏天,他曾经向珍妮承认自己婚姻失败——或者是他捏造的婚姻失败。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子,向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袒露这种隐私,我当时只是觉得不太合适,并没有多想,因为她太年轻,应该不至于让他动别的心思。我还记得,珍妮一直是支持塞拉斯的,即便在我受你影响对他产生怀疑的时候,都没有变过。不过,她对所有人都是宽容、公正的,这也是她的魅力和优点所在。
每一次,就在我快要怀疑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之时,我总是立即让自己打住。
可是,以我对她的了解,并不能说他们二人就没有关系,并不能那么肯定。
比如,我想,既然她爱的是伊沃,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可结果我就错了。
我过去自以为很了解她,其实不然。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在外围,不愿承认珍妮和塞拉斯·海曼的关系,也没法去确定求证——尽管自己非常想这样做。
莎拉上了车,坐在彭妮旁边——她俩之间存在一种无声的默契:要将塞拉斯·海曼缉拿归案。
“你依然认为唐纳德·怀特就是那个纵火犯吗?”开车的时候,莎拉问彭妮。
“是的,在你单枪匹马去调查以后,”彭妮脸上出现浅浅的笑意,“我们就一直在按照骗保案的假设来调查。”
“这么说,我们仍然是在把它们当作两个独立的案件来处理。”我很高兴听她用了“我们”这个词,这样说来,贝克也许不会让她走人。
“是的。现在,我们也发现,向珍妮发送恐吓信的人,就是塞拉斯·海曼,而他很可能也是向她泼红油漆的人。而唐纳德·怀特放火烧学校,是为了骗取保险金。”
“让我们看看莫辛查得怎么样了。”莎拉说着,拨通了莫辛的电话。
“嘿,宝贝儿,我听说贝克的事了,”他说,“当你在他办公室的时候,门外挤得跟橄榄球全黑队一样。”
“是吗?”
“大家都认为,他会撤销决定。”
“也许吧。唐纳德·怀特那里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他一直保持沉默,等着他收费高昂的律师过来。不过,他妻子倒是引发了一场风波,非常温柔、礼貌地引发了一场风波。她说,火灾当天下午,他人在苏格兰。”
“他要她说什么她都会说的。”莎拉说道。
“是呀。技术人员已经看过了珍妮的手机,他们认为,被删除的信息有两条。他们在尝试恢复这些信息,但不确定能否找得回来。”
“好的。”
“我们都去医院探望过她了,”莫辛说,“打了慰问电话,并且排出了一个值班表。”
他在秘密地给珍妮提供警察保护。
“他们可不能让未被授权的访客进去。”莎拉说。
“有感染的危险。这肯定是官方的。不过,迈克一直陪着她。”
她对他表示了感谢,然后挂断电话。
“为什么塞拉斯·海曼要主动提供自己的DNA样本,你考虑过这一点吗?”莎拉问彭妮,“他一定是知道了我们在追踪这件事。”
“也许他不知道我们把两个案子糅到了一起,共享一个数据库。或者,他只是猜想恶意邮件案的调查已经结束,或者认为我们不会一个邮箱一个邮箱地调查。可是,如果没有DNA样本,我们不可能逮住他。监控摄像头的素材里面,一点发现也没有。贝克肯定会责怪我偷偷把警察局的资源浪费在这上面。”
“也许吧。你在监控录像上,到底花了多长时间?”莎拉试探性地问道。
“太长时间。”彭妮笑着答道。不过,这只是她们之间一个牵强的玩笑。假装两人之间真的存在着一种放不下的同事情义。
车里再没有人吭声。警局的对讲机和空调各自以不同的频率嘶嘶地响着。我看得出莎拉的脸上有些紧张。
“你能告诉我那个看见亚当的证人是谁吗?”
“现在还不能。我很抱歉,贝克会……”
“好吧。”
“一旦被允许,我会立刻告诉你的。”
我在想,有没有人能够在彭妮身上唤起足够的爱,让她敢于冒着丢掉工作(或者说是抛弃工作)的风险,去打破规则,就像莎拉为了亚当所做的那样。我实在想象不出来。当然,以前,我也想象不出莎拉会做出这样的事。
到塞拉斯·海曼家,另一辆警车跟着我们停了下来。一位年轻的穿着制服的警官走下汽车,兴致勃勃地一路小跑到塞拉斯家门口,并摁响了门铃。他显然是一位新人。彭妮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娜塔莉亚一开门,我就能感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幽闭恐怖气氛从里面溢出,渗透到大街上。她看上去又生气,又疲惫。
“你丈夫在哪儿?”年轻警察问道。
“在一个建筑工地。找他干吗?”
“哪个工地?”
她看了眼门外两辆警车。
“这是干什么?”
彭妮缓缓朝着他们走去,边走边盯着娜塔莉亚,走近的时候,娜塔莉亚也瞪着她。
“是你,”彭妮对娜塔莉亚说,“不是你丈夫,是你。”
娜塔莉亚退后两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监控录像里看到过你,”彭妮说道,“在寄一封恶心的信。”
“难道寄信有罪吗?”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退回了房内。
彭妮用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往后躲。
“根据《恶意沟通法》,我要逮捕你。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我想起那天在医院停车场,看到塞拉斯车里放着的光碟《邮差帕特》。其中有没有一些有趣的词汇和段落,也被她标红,然后摘录到恐吓信里面去了呢?还有那些狗屎,难道真是她拿着扫帚和簸箕去街上弄的?她们的房子距离我们家只有三个街区之遥,拿着信去投递往返都很方便。
还有几次,她是从伦敦的不同地点投递出恶意的信件,这难道是为了显得自己无处不在?还是为了掩盖她的真实居住地?我没有想到避孕套的事,至少现在没有,现在还没想到。可我却想到泼在珍妮头上的那桶红油漆,竟然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在一条商业长廊里,谁会注意到一位带着好几个孩子的疲惫母亲呢?她很容易就能混在人群中逃得无影无踪。渐渐地,我又想到了那个穿蓝外套的身影,弯下身子,一把拔下珍妮的氧气管,想要杀了她。那个身影也可能是一名女子。我只是从远处见过她的背影。可是,娜塔莉亚怎么能混进平时大门紧锁的科室呢?难道她的憎恨真的强烈到了不惜以杀人来泄愤的地步?
娜塔莉亚坐在彭妮汽车的后座上,旁边坐着莎拉。一开始,谁都没有说话,娜塔莉亚抽出座位安全带上的一根线。过了一会儿,彭妮关上空调,没有了机器嗡嗡的噪音,车子里突然安静得出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彭妮问道。
娜塔莉亚没有作声,还在扯着手里的线头。我觉得,她其实巴不得说话呢。
车里的温度渐渐高起来,仿佛沉默也有它自己的温度。我还记得,有一次吃饭,聊到兴头上时,莎拉告诉我们,从嫌疑人那里套取信息的最佳时机,是刚逮捕他、又还没到警察局的时候,那种情况下,他还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窝藏罪证。
“你很爱他,对吗?”莎拉问道,话语中带着一丝嘲讽。
“他是个小废物。软弱,没用,把我这辈子全毁了。”她的话语推高了车内的温度,仇恨的情绪让车里的空气更加混浊。
“那你干吗还不嫌麻烦地弄那些恐吓信呢?”彭妮问道,“如果你根本就看不上他的话?”
“因为这个小废物是属于我的,行了吧?”娜塔莉亚抢白道。我想起上次她特意强调“我丈夫”,原来这不是出于忠诚,而是占有欲。
我还记得,珍妮曾说:“她说他是个失败者,说他让她感到羞耻……然而,她又不肯跟他离婚。”
塞拉斯·海曼跟她说的是实话。
“那个女校长,萨莉·希蕾,跟我说,我应该用拴狗链把我丈夫拴住。”娜塔莉亚继续说。
“海曼太太……”
“拴狗链,仿佛他是只狗似的。一只可卡猎犬。她很了解他。我假装自己不明白,问她是什么意思。我还算有点自尊,对吗?她说,跟助教调情是不可以接受的行为。调情,又不是做爱,她太高雅了,希蕾夫人,不过却很聪明,把他交给我来处置。我欣赏她的做法,显得很有魄力。”
“可你惩罚的却是珍妮弗·科维,而不是你丈夫?”彭妮问道。
“那个愚蠢的婊子,她以为我是傻子呀。”
我不自觉地抬起手捂住脸,仿佛她的话是啐了我一下,不过,她们还在往下说。
“我看见过他们,她那双长腿,穿着短裙,披着金发,整个一骚货,鬼知道怎么会有人让她穿成那样。他被她勾引了。希蕾夫人不需要让我拿一条链子。”
“那红油漆的事呢?”彭妮问道。
“那个婊子不得不把头发剪了。”
“为什么要给她寄避孕套?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可能被追踪的?”
“我从来没有想到……”娜塔莉亚继续说道,我听见她又在扯那根线。“我要让她知道,我们依然还有性生活。他不过是玩弄她的身体,跟我才是真正地做爱。”
我们来到警察局。彭妮把娜塔莉亚带去审问,莎拉准备直接赶回医院。正当她要坐到驾驶座上时,莫辛赶了过来。
莎拉抬起头,发现他正用疑惑的目光盯着她。一个之前他没问的问题——彭妮也没问过——此刻却显得不容忽视起来。
“珍妮跟塞拉斯·海曼没有发生关系,”莎拉说道,“她跟我说过。”
我都有些嫉妒她的自信,认为自己对珍妮有充分的了解,而我,却在不久以前失去了这份自信,而此刻,也为这种自信的欠缺而难过。是不是每个父母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一天,你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变得让你无法理解,无法跟上他们的脚步。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想起了她的鞋子。针织短靴变成小巧的软底鞋,夏天穿的宽边凉鞋变成冬天穿的黑色球鞋,鞋子一直在慢慢变大,慢慢接近成人的尺码,而在鞋店挑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她穿着自己的鞋子出门,回家时变为另一双靴子,可是,我注意到,她穿着靴子大步离开我,回来的时候一双长腿下却穿着凉鞋。她并不是被父母抛出鸟巢强迫学飞的雏鸟,反倒是父母被他们青春期的孩子逼着走出了温馨的家庭。是我们要学会摆脱对他们的依赖,要是掌握得不好,我们会摔得粉身碎骨。
你和莎拉站在重症监护科的走廊里,珍妮在一旁偷听。
我听不见你们在说些什么,不过,从你的表情,我看得出你很愤怒。我走上前来。
“我的天哪,他妻子完全搞错了。”
“我知道,迈克,”莎拉耐心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罢了。”
“这真是太荒唐了。这个人三十岁了,而且结了婚,看在老天爷的分上!”
珍妮转过身,疑惑地望着我。
“他妻子居然认为我跟他有一腿?”
我点点头,然后鼓起勇气问道:“有吗?”
“没有。他曾跟我调情,他跟每个人调情,可仅此而已,没有别的。”
我相信她,当然信。
她笑着对我说道:“不过谢谢你问我。”她是认真的。
当我看见伊沃坐在花园旁的走廊里,任凭周围的人们鱼贯而过,我并没有问她伊沃的事。
我一直在猜测——希望、企盼她没有跟塞拉斯·海曼发生关系,也相信她会跟我说实话。然而,这并不代表我重新对女儿有了充分的了解。
“桑胡医生来了。”珍妮说道。
我转过身,看见他正跟珍妮的心脏科专家,年轻的罗根小姐在一起。
“今天晚些时候,我们会带珍妮去做核磁共振检查和CAT扫描,”罗根小姐说,“看看她是不是依然适合做移植手术。”
“这么说,你认为是有可能的。”你抓住她话里的意思说道。
“时间非常紧。我们只是遵循流程而已。”
“还记得我们说过的两种类型的烧伤吗?”桑胡医生说道,“我们现在知道,珍妮的烧伤属于伤及真皮层的浅二度烧伤。这意味着,供血机能并没有受到损伤,她的皮肤是可以痊愈的,将不会留下疤痕。”
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高兴,反而显得有些失落。
“这太好了!”你说道,明显是在拒绝跟他一起失落。
他们进入病房,来到珍妮的床边。
珍妮跟我一起待在走廊里。
“死去,但是没有疤痕,”珍妮说,“好吧,这也算是种安慰。”
“珍……”
“是的,好吧,有时候冷笑话是有害的。”
“你不要……”
“那你还要不停地说。”
“因为这是事实。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那为什么桑胡医生或者罗根小姐没有这么说呢?我要去走走。”
“珍妮……”
她转身走开。
“他们给你找到了一个心脏。”
她没有回头。
“我已经过了听童话的年纪,妈妈。”
莎拉在咖啡厅等候,跟你不耐烦的时候一样,用手指不停地敲着桌子。她取出她的猫头鹰笔记本,翻看起来。我能看出,她筋疲力尽的脸上,慢慢恢复了些能量。看到莫辛和彭妮到来,她停止了敲手指的动作。
“娜塔莉亚·海曼触犯了《恶意沟通法》,罪名是人身攻击,”彭妮说道,“她对所有投放恐吓信和泼油漆的事实供认不讳。”
这次出色地完成任务,让她十分满意,脸上棱角分明的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
“塞拉斯·海曼跟他妻子投放恶意邮件的行为没有关系,”她继续说道,“他甚至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珍妮氧气管被拔掉的事呢?”莎拉问道。
“娜塔莉亚认真地发誓不是她干的,”彭妮说道,“我相信她。她是投放了恐吓信,但并不是那个搞破坏的人。”
“那唐纳德·怀特呢?”莎拉问莫辛。
“他的不在场证据出来了,”莫辛答道,“星期三下午三点,他乘坐英国中部航空公司的航班,正在从盖特威克飞往艾伯丁的途中。不过,我们依然认为你骗保的推断是正确的。他一定还有其他的同谋。”
“他精明的律师正在想办法为他办理保释。”彭妮说。
“不过贝克没有批准,至少目前还没有批准。”
“或者,纵火的人是塞拉斯·海曼。”莎拉说道。
莫辛和彭妮都大吃一惊。
“我想,也许,我弟弟一开始就是对的。”莎拉继续说道。
我想让她停下来,立刻停下来。我已经没有脑力和心思来听这些。我们已经把它梳理完毕,全部了结。唐纳德·怀特为了骗取保险金而烧毁了学校。珍妮也许是看见了他的罪证,所以他才要想方设法地谋杀她。娜塔莉亚·海曼对珍妮展开了错误的报复。也许,只是也许,在医院袭击珍妮的就是娜塔莉亚。就是这样。这两个人,就能够解释一切。这并不是一连串美好清晰的事实,而是一部关于卑鄙人性的丑陋邪恶的卷宗。然而,我们已经都搞清了,都了结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吗?”保姆厉声对我说道。
“难道你不希望亚当把罪名摆脱得一干二净,不希望珍妮安安全全吗?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吗?”
当然是,我很抱歉。
“可是,查出这宗骗保案的是我们,”莫辛对莎拉说,“而不是你。”
难道他也对这一切感到筋疲力尽了吗?
“是的,我发现的是动机,”莎拉说,“不过,我现在认为,纵火犯同样可能是塞拉斯·海曼。”
“为了报复学校?”莫辛问道。
“是的。”
“我从来没想过塞拉斯·海曼可能是纵火犯,”彭妮严肃地说道,“甚至往这方面想也是第一次。”
“我认为,要释放他还为时过早。”莎拉说道。
“可怎么解释他妻子为他做的无罪证明?”莫辛问道,“她显然很恨他,所以不大可能会为他说谎吧?”
“如果他坐牢,她将沦为带着三个孩子的单身妈妈,又没有收入来源,”她说,“为他撒谎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考虑。不管怎样,我觉得她对他还是有感情的,只是表达的方式邪恶而诡异。”
我同意,因为,刚才在车里,坐在娜塔莉亚身旁,我能感觉到,在她乌七八糟的气话和恶毒的坏脾气之下,隐藏着某种脆弱和受伤的感情。“他不过是玩弄她的身体,跟我才是真正地做爱。”
“等我十分钟好吗?”莎拉问道,还没等他们二人回答,她就拿着自己的猫头鹰笔记本离开了。莫辛看起来有些茫然,而彭妮则有些不悦。
“我要去给局里打个电话。”彭妮恼火地说道,说完也走开了。莫辛走到柜台前,又要了杯茶。
剩下我独自一人,又想起了珍妮。“我已经过了听童话的年纪,妈妈。”
还记得从前,你每天晚上都要给她讲故事:你那双布满汗毛、粗壮有力的大手,细心地翻开封面闪亮的书页。她最喜欢的是那些老故事,那些以“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套路开头的故事,而结尾一定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那些幸福,常常可遇而不可求。那些皮肤白皙的美丽公主和漂亮女孩,还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总是不得不跟邪恶残忍的势力进行较量。不是巫婆把小孩关在笼子里,把他们压扁吃掉;就是继母把小孩遗弃在森林想把他害死,甚至要求伐木工人杀害自己美丽的继女,并带她的心脏回来给她当晚餐。
在那些闪亮的封面之下,总有一个好人与坏人对抗的世界,无辜的白雪公主总要与黑暗邪恶的暴徒抗争。然而,尽管有恶势力存在,受尽委屈的漂亮女孩和无辜的公主总是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而故事的结局,总是“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可是现在,我开始相信这些童话故事了,我跟你说过吗?因为我已经穿过魔镜,来到舞台后面的更衣室里。年轻的女孩一定能得到心目中的王子,孩子一定能跟慈爱的父亲团圆,而珍妮,也一定能够活下来。
她一定会活下来的。
莎拉回到咖啡厅时,莫辛已经喝完杯中的茶,彭妮跟在莎拉身后。而我一定是再度想起那些黑暗邪恶的事情——我们这个故事中的坏人和他们的动机。跟那些直线叙事的童话不同,我们的故事绕了一个圈后,又回到塞拉斯·海曼那里。
“好吧,那我们就按照你的猜测,把塞拉斯·海曼作为纵火凶手往下推理吧,”彭妮对莎拉说道,口吻中略带嘲讽的味道。“我们假设,他的确想把学校烧毁。就算他知道校门的密码,真的混进了学校,他又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上到三楼去呢?”
“这我已经想过了。”莎拉平静地答道。
“虽然大多数老师都去了运动场,但大楼里还是有三名教职员工,的确存在一定风险。”
“没错。所以……”
“所以他有个同谋。有人替他探过路了。”
彭妮显得更懊恼,更不耐烦。但愿她的孩子都聪明伶俐,都能按时完成作业,否则她家里肯定会有噩梦上演。
“万一帮助他的是罗伊娜·怀特呢?”
莎拉问道。“万一她帮他放风?比如分散秘书的注意力,然后让他趁机溜进去?”
“可她究竟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呢?”彭妮问道。
“因为,我推测,塞拉斯·海曼肯定跟学校的某个人有不正当关系。某位助教。不过,这个人不是珍妮,而是罗伊娜。”
我震惊了。罗伊娜?
“太荒谬了,”彭妮说道,“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希望自己的侄女跟他有不正当关系。可娜塔莉亚·海曼说得很清楚,那个人是珍妮。她看见他们在一起过。”
“看见她丈夫跟珍妮调情,是的,”莎拉说道,“可是,他跟学校里的每个女性都会调情。伊丽莎白·费舍说他是母鸡窝里一只好斗的小公鸡。我想,他一定也会跟罗伊娜调情,并且发生了进一步的关系。”
此时,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正在专注聆听的莫辛。
“那怎么解释校长说过的狗链的那些话?”彭妮问道。
“萨莉·希蕾也认为,那个人是珍妮弗。”
“她只说了是一个助教,”莎拉答道,“把我们的结论引向珍妮的是娜塔莉亚。而且,当你把两个女孩放在一起比较,你当然很容易选择珍妮。”
“好吧,我在这里不得不打断一下,”彭妮说道,“珍妮弗——一双修长的美腿,金发披肩,面孔姣好。我选珍妮。”她说到“面孔姣好”的时候,莎拉的表情有了些变化,而莫辛则紧紧盯着她。
“对不起,可是,既然他家里有了娜塔莉亚,为什么还要选矮胖不起眼的罗伊娜·怀特呢?”
“因为娜塔莉亚是那种连往信箱投狗屎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的女人?”莫辛猜测道。
“而且,因为罗伊娜极端聪明。”莎拉说道。
“能去牛津大学读科学,也许海曼是被这一点吸引;又或者,他知道自己能够引诱她,因为这更容易得手;又或者,因为她只有十七岁,而年轻本身就意味着美丽。我不了解他的具体原因。”
“因为别无选择。”彭妮说道。
“还有一个原因,”莎拉边说边在皮包里翻找着什么,“我这里有跟梅茜·怀特谈话时做的记录。”彭妮警惕地看着她。
“见鬼,你说什么?贝克警督知道这事吗?”
这时,你忽然出现,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珍妮一个人吗?”莎拉问道,脸上明显有些担忧。因为,如果凶手如她所料真的是塞拉斯·海曼,他完全可能出现在某处成为一个威胁。
“伊沃跟她在一起,”你说,“还有一大群医生。关于罗伊娜·怀特,我们谈话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的出现,让彭妮和莫辛多少有些尴尬。彭妮甚至脸红了一下,跟一位情绪冲动的当事人近距离接触,还是让他们震动了一下。
“当我跟塞拉斯·海曼的妻子谈话的时候,”你说,“她指责我把她丈夫赶出了学校,说我‘早就想让他走’。”
我记得娜塔莉亚一直跟你走到车旁,她的敌意就像她周身环绕的廉价香水一样刺鼻。
“我想,她这话是针对作为家长的我而说的。”你继续说道。
“我只是学校一个普通的家长。可我想,她是针对我个人的。她认为是我导致他被开除——这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他可能跟我女儿有不正当关系。”
莎拉点点头,看得出你俩之间的默契。
“她搞错了他勾搭的女孩,自然也把女孩的父亲搞错了。”你说。
彭妮沉默不语。也许,她觉得跟一个女儿在重症监护室的父亲争执,不符合警察的身份,更不用说,要在这个心急如焚的父亲面前,对他女儿的道德妄加置评了。这时,我才意识到,你现在为什么要过来,为什么不等莎拉来找你,宁可跑过来打断她跟同事的会议。
你说,珍妮跟塞拉斯·海曼有不正当关系,这种想法实在是“荒谬至极”。你不想让别人谈论关于珍妮的谣言,说珍妮跟一个已婚男人发生关系,是对她极大的侮辱。
你离开的时候,大家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我认为,迈克的想法是对的,”莎拉说,“把向珍妮泼红油漆,作为对塞拉斯被解雇的报复,这是有可能的。这也能解释暴力之所以升级的原因。她只是搞错人了。”
“你说你跟梅茜·怀特谈过?”莫辛问道。
“是的。”
她打开她的猫头鹰笔记本。看到她这个动作,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光线昏暗的咖啡厅,梅茜离开后,莎拉认真地做着记录的情景。
“我是在星期四跟梅茜谈的,七月十二号,也就是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九点。”
莎拉只顾着看她的笔记本,当然,她一定也注意到彭妮不赞同的表情。
“她跟我说,‘可是,博取他人的喜欢,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尤其是当人家还那么小,还不能够独立正确思考的时候。’她当时说的是亚当。不过,我现在想到,她其实是在暗指自己青春期的女儿。”
“她说,塞拉斯讨得人们的喜欢,是因为没有人发现他是个骗子。她说他‘利用’了别人,而且还特别强调了这个字眼。”
彭妮此刻也默不作声,跟莫辛一样,聚精会神地听她分析。
“我问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对塞拉斯·海曼的看法的。根据我的记录,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不停地把玩着一袋装在粉色小纸包里的代糖。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是从颁奖典礼以后,”莎拉继续说道,“不过,我想,其实应该是在这之前——在她发现塞拉斯和她女儿的关系以后。”
我回想起,颁奖典礼那天,梅茜脸色苍白,跟平时那个从来不记恨任何人的梅茜,有着很大的不同。我记得她说,“绝对不能允许那个男人再靠近我们的孩子。”当罗伊娜在西德里小学上学的时候,塞拉斯还没有过去工作。可是,去年夏天,十六岁的罗伊娜成为一名助教,他已经是学校的老师了。我当时怎么没想到梅茜指的是罗伊娜呢?为什么她不把真相告诉我,后来也没有告诉莎拉呢?
我想,也许跟你一样,她认为这是对自己女儿的侮辱。她认为塞拉斯已经利用了罗伊娜的感情,她当然更不想因为丑闻的公开,而毁掉女儿的前程。所以,连我这个朋友,她都没有说。而且,她早就习惯于保守秘密了。
“第二天,当我跟罗伊娜谈话的时候,”莎拉说道,“她告诉我,塞拉斯很暴力。”
“连这次谈话你也做了记录?”莫辛问道。
他是在调侃她吗?不是。做同步记录是调查的标准流程。
她点点头,并把笔记本给了他。
以前,我其实并不十分理解警察为何如此强调做记录之类的流程,甚至觉得他们对细节的关注是繁文缛节的官僚作风,而莎拉对这些总是精益求精。此刻,我终于恍然大悟。
“天使和魔鬼,这个有意思。”莫辛边看边说道。
“如果她真的协助他实施了纵火,”彭妮说道,“这倒是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跑回楼里去。也许之前她并没有想到有人会受伤。”
“我们去跟她谈谈。”莫辛起身说道。
“我去给局里打电话,”彭妮说,“让他们务必尽快找到塞拉斯·海曼。”
我跟在莫辛和莎拉后面,心里想着刚才你来跟莎拉和同事谈话的时候,伊沃守在珍妮病床前保护她的情景。我很高兴看到你能如此信任他,让他代替你的位置守护她;也很高兴你没有像我一样,对这个小伙子心怀偏见。
我们来到烧伤科,我透过墙上的小窗朝罗伊娜的套房里张望。正如我之前说的,在我眼里,她的样子再也不是丑陋和平庸的——此刻,一张完好无损的面孔对我来说怎么会平庸呢?不过,我也能理解彭妮对她毫不客气的客观评价。
然而,她还是像个小姑娘那样好看,像个小仙女,大大的眼睛,古灵精怪的脸庞,蜜金色的如丝秀发。还记得希蕾夫人为纪念西德里小学建校一周年特别定制的那尊铜像吗?没人告诉我们那个孩子是以谁为原型的,但大家都猜测那是罗伊娜。她六岁后,一口整齐的小白牙中,忽然长出了几颗残缺歪斜的大牙;随着脸盘越来越大,眼睛也越发显得小了;一头闪亮的金发变成了黯淡的棕灰色。你一定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注意到这些呢?在学校里,看着孩子们一点点长大,你没法不去注意这些变化。我当时对她还有些同情。曾经拥有那样令人赞叹的美,后来又失去,感觉一定很不好受。梅茜曾跟我说,有一次看牙医的时候,罗伊娜哭着要把自己以前的牙齿要回来。仿佛在那个时候,她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失去小女孩的美。我还一度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个让她变得如此争强好胜,似乎是要努力在其他方面证明自己。
珍妮却正好相反:我们的丑小鸭出落成了一个美少女,而当时罗伊娜正备受青春痘的折磨。即便没有父亲的虐待,对于罗伊娜来说,长大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怀疑,根本就没有几个同龄的男孩子追求过她。
会不会是这所有的一切——自感平庸,甚至丑陋,还有父亲的粗暴虐待——这一切,导致她在塞拉斯·海曼这样的男人的诱惑下,变得不堪一击。
莎拉和莫辛走进她的病房。
“你好,罗伊娜,”莫辛说道,“我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罗伊娜点点头,不过她的眼睛只是盯着莎拉。
“考虑到你还不到十八岁,”莫辛说,“应该有一个大人陪着你,来……”
“珍妮的姑姑能陪着我吗?”
“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莫辛望着莎拉,两人交换了某种眼神。
莎拉坐到罗伊娜床边。
“上次我们谈话的时候,”她说,“你曾说,塞拉斯·海曼长得很帅?”
罗伊娜把头扭过去,显得有些尴尬。
“你说,你曾经观察过他?”
罗伊娜看上去非常难为情,让我都有些不自在了。
“你觉得他有魅力吗?”莎拉和颜悦色地问道。罗伊娜沉默不语。
“罗伊娜?”
“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就迷上他了。”她故意转过脸去,不让自己看到莫辛,似乎并不喜欢他在这里,而他也朝着门退后了几步。
“我知道,对于像我这样的人,他从来都不会正眼相看的,”她继续对莎拉说道,“像他那样的男人绝对不会的。你知道,那种英俊的男人。”
她停了下来,莎拉并没有急着插话,而是耐心地等着她开口。“如果能用聪明交换美貌,”罗伊娜平静地说,“我愿意去换。”
“你还跟我说,你觉得他可能有些暴力。”莎拉的问题如同一个巴掌扇在她的脸上。
“我不该这么说的,”她说,“这样说是不对的。”
“可这也许是实话?”
“不。这是傻话。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见他暴力过。我是说,我只是猜测,他可能如此。而且,我们大家都可能有暴力倾向,不是吗?我的意思是,任何有能力施暴的人,都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如果你觉得他可能有暴力倾向,为什么还会被他迷住呢?”
罗伊娜没有回答。
“他对你使用过暴力吗?”莫辛问道。
“没有!他从来没有碰过我。我是说,不是以那种,那种不好的方式。”
“但他的确碰过你。”莎拉说道。
罗伊娜点点头。
“你跟塞拉斯发生过关系吗?”莫辛问道。罗伊娜看着莎拉,一副错愕的表情。
“我是以一名警官的身份向你提问的,”莫辛继续说道,“所以,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不管你曾做过什么样的承诺。”
“有。”罗伊娜说。
“可你说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你?”莎拉温和地问道。
“他没有。我是说,一开始没有。他想要的是珍妮。他为了她神魂颠倒,不停地用甜言蜜语勾搭她,可她不但不领情,我想,反而还有一些生气吧。然而,我一直都在那里,关注着他。所以,最后,他终于注意到我。”
“这让你有什么感觉?”莎拉问道。
“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幸运。”
一时间,她看起来又幸福,又自豪。
“回到刚才的问题,罗伊娜,”莎拉说道,“你说,他从来没有以不好的方式触碰过你?”
她点点头。
“他曾经伤害过你吗?比如,不小心?或者……”
罗伊娜转过脸去。
“罗伊娜?”
她没有回答。
“你曾经跟我说过,每个人身体里,都既有天使,又藏着魔鬼?”莎拉诱导式地问道,“而你的任务,是除去人们心中的魔鬼?”
罗伊娜把脸转向她。
“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中世纪的话。可是,到了二十一世纪,你可以换个方式来理解它,把它跟多重人格结合起来。而且,我想,治愈的方法都是一样的,就是,爱。爱别人,能够赶走他们心中的魔鬼,让他们恢复良好的心智。如果你足够爱他们的话。”
“塞拉斯曾来探望过你吗?”莫辛问道。
“没有,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实际上,前一阵子就结束了。而且,即便我们还在一起,嗯,他也不想让我妈看见我们在一起。”
“你妈妈不喜欢他?”莎拉问道。
“对。她想让我跟他一刀两断。”
“那你照做了吗?”
“是的。我是说,我不想让妈妈太伤心。尽管这一点并不能得到他的理解。”
“操场意外发生以后,是你的父母把塞拉斯的事告诉《里奇蒙德邮报》的吗?”
“只是妈妈。爸爸说,把人家那样赶出学校,有失公允。他不是因为个人原因,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妥。可是妈妈讨厌塞拉斯,所以她给报社打了电话。”
梅茜真厉害。那个我过去熟知的朋友形象,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她虽然没有离开唐纳德,却勇敢地站出来为了女儿对付塞拉斯。我不确定,她事前是否知道,自己的一通电话,会导致自己家庭的破产。可是,我猜想,即便她事前知道,她也会义无反顾地这么做的。
“去年夏天,你们开始的时候,你有多大?”莎拉问道。
“十六岁。不过,我的生日是在八月份,所以是接近十七岁。”
“你们分手以后,你一定想过他吧?”
罗伊娜难过地点点头。
“他后来又试图跟你联系过吗?”
她继续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他曾经要你为他做过什么吗?什么你觉得不对的事情?”
“没有,当然没有。我是说,塞拉斯不会这样对我的。他对我总是很好。”
她是个可怕的骗子。
一名护士走了进来。“我需要给她换纱布,然后注射抗生素。”
莫辛站了起来。“罗伊娜,我们待会儿见,好吗?”
莫辛和莎拉走出病房。
“那么,这就是教科书上所谓的——受虐的儿童希望找到有虐待倾向的伴侣?”莫辛问道。
“可以把它做成PPT参加下次家庭暴力研讨会用,”莎拉答道,“一些专家认为,这是因为受虐待的女孩,希望那个有虐待倾向的伴侣能爱上自己,善待自己。这样多少能弥补父亲的虐待行为。她其实是想通过一种替代的方式,来得到父爱。”
“在我听来简直是胡说八道,”莫辛说道,“我要给局里打电话,让他们派人带上录音设备赶过来。我们要完全根据贝克那本破书来操作。”
莎拉点头表示应允。
“你认为,是塞拉斯·海曼让她放火的吗?”
“我不知道。存在这种可能,但我认为,更有可能是她给他的机会。她对他毫无抵抗力,而他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爸爸。在我看来,塞拉斯·海曼和唐纳德·怀特,都有可能出于各自的目的利用罗伊娜。”
这时,彭妮匆匆沿着过道向他们走来。
“唐纳德·怀特已经被无罪释放了,”她说,接着看到莎拉脸上的表情。“他有不在场证明,又有一个好律师。依照法律,我们实在没有理由继续羁押他。”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莎拉问道。
“不知道。”
“那塞拉斯·海曼呢?”
“我们正在各个建筑工地寻找,但还没有找到。”
这样看来,唐纳德·怀特和塞拉斯·海曼都有可能到医院里来。
我跟着莎拉沿着玻璃走廊朝重症监护室走去。当我低头俯视下面炎热不堪的花园,我看见了珍妮金色的长发,在她身边的,是伊沃。从上面,我看见他正朝她走去。而她,则探出身子,迎接他的到来。
你跟莎拉站在重症监护科的走廊里,隔着玻璃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珍妮。
“可是,他们总得想办法找到他吧?”你说道,语气中充满怀疑和愤怒。
“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建筑工地工作,还是在跟他妻子兜圈子。我们会继续查找他,还有唐纳德·怀特。”
“我只跟唐纳德谈过学校的事情,而且是很多年前。不过,我想不到,他居然是能干出这种事情的那类人。”
“其实并不是一类,”莎拉说,“你跟亚当说话了吗?”
你的脸立刻绷了起来,然后摇着头说道:“等你们一找到这两个人,我立刻回去看他。”她点点头。“也许,等真正的纵火犯被关起来时,亚当的情况会有所改观。”她说。
那时他会开口说话吗?当然会的。
伊沃经过你们身边,来到珍妮的病房里。不过,只有我能看见,珍妮就在他身边。他们一起走到她的病床边,这是火灾以后,珍妮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她的脸比刚入院时的情况还要严重,肿胀得更厉害,水泡也更多了。尽管她知道自己不会留下疤痕,但我还是担心,面对自己烧坏的脸庞和裹在塑料壳里的身体,她会有怎样的感受。
我强迫自己看着她。
她的眼泪落在伊沃的脸颊上,他把她当作自己的眼泪轻轻擦去。
我想,之前,她是因为害怕他的拒绝,所以躲着他,从而保护自己。现在,她不用再担心了。是他的爱,给了她正视自己身体的勇气。莎拉来到伊沃身边,被他的悲伤打动。
“她不会留下疤痕的。”她对他说道。
“是的,她爸爸说了。”
不过,我知道,令他悲痛的不是她的外表,而是她所经历的痛苦。
你跟莎拉和伊沃说,要离开一小会儿,去看看我。莎拉想追上其他同事跟他们一起调查,不过,现在这里还有伊沃,作为家庭的一员,他也可以作为值班警卫守护在她床边。我像你一样,也信任他。
珍妮跟伊沃一起站在自己的床边。我来到她身边。
“爸爸要让伊沃来保护我吗?”
“是的。”
她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再反驳说不需要人守护,也没说这种做法很荒唐。也许现在,有了伊沃的陪伴,她才敢于正视恐惧,如同敢于正视自己的身体。
你来到我的床边,握住我的手。将近四天没有见到阳光,我的手指变得苍白,上面戴戒指的印痕也不见了。然而,你的长满汗毛、指甲方正的手指,看上去依然强健有力。
“伊沃陪着珍妮呢,亲爱的,”你对我说,“我想这正是她需要的。”
“是呀。”
因为我终于还是猜中了珍妮的心思——她的确爱着伊沃。不过,我说我不了解她,不全了解她,这话也是对的。如同我再也不能抱动她的身体,她也不再能被我完全理解。
“你觉得她还太年轻,还不足以去跟人建立一种严肃的关系,”你说,“但是……”
“她几乎已经长大了,”我总结道,“我应该看到这一点。”
她已是个成年人,虽然年轻,是的,但她仍是一个拥有自己独立空间的成年人。
“我知道,对于我们来说,她也永远都是那个小珍妮。”你说道。
“是呀。”
“但是,我们不得不稍微掩饰一点。这是为了她好。”
你明白了。
“我想,任何家长都不会真正放手的。”我对你说。
“只是有的家长更善于掩饰。”你说道。
我们讲话的时候,只有我能听见两个人的声音,而你,却能感应到我的话。这让我再次想起,自从我们初次相遇,每天都在彼此交谈,已经整整十九年了。
当你外出拍摄的时候,我们隔着远距离交谈,通话不时受到杂音和信号不好的干扰,但是,我还是会为你描述我一天的生活,而你,我想说,讲话已经程式化了,总是简明扼要,但其实并非如此。因为我们不再有年轻之爱,也不再在目光交缠中发现彼此的美,然而,是你为我展开了画布,去描绘我们的未来。
只有在现在,此时此刻,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坐在我的身旁,还在跟我说话,抓紧一切机会。尽管莎拉不在,但现在有伊沃陪着珍妮,你又来到我身边。
还记得,我们婚礼上,莎拉宣读的内容吗?当时,我并没太留意。我们去教堂结婚,只是为了让我父亲高兴(这对他非常重要,而我也想为未婚先孕做些弥补),而且,我们更倾向于采用事先准备好的从《圣经·哥林多前书》上摘录的誓词。
“爱是耐心,爱是友善,”站在讲坛上的莎拉,大声读道。不过,当她读的时候,我既没有耐心,也不友善,就嫌她读得怎么那么慢!我的鞋跟太高了,母亲之前说得对,我的脚尖会被挤着的。凭什么来宾们都是坐着,而我们却要站着?
“爱包容一切,相信一切,期待一切,忍耐一切。”
除了踩在教堂硬硬地板上那要命的鞋跟。
不过,我倒是记得她朗读的结尾部分。
“……如今,常存在人们心中的有三样:信念、希望和爱,这其中,爱是最重要的。”
我想,你对我的爱,依然需要信念;
你的信念,我现在能听见,依然需要爱。
当我们一起回到珍妮的床边,我们依然怀着热切的希望。
她不在了。
一位护士看出你的惊慌,忙告诉你,她刚被带去做核磁共振,他男朋友和重症监护室的医生也一同去了。
你连忙走了出去。
大门紧锁、医护人员众多的重症监护科是安全的,然而,到了外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异常拥挤的电梯中,危险则随处潜伏、伺机而动。凶手很可能正朝我们虚弱的女儿快步走去。
我努力抑制自己的恐慌。伊沃在她身边,还有一名医生。他们不会让她发生任何意外的。而且,凭唐纳德和塞拉斯的精明,凶手应该不至于再一次铤而走险。
因此,在你一路小跑地往前赶时,我却放慢了脚步,尽量让自己沉着地往前走。路过教堂门口时,我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低沉的、动物哀号般的声音。我走了进去。
她跪在教堂前方,哭声中充满了绝望,一声痛哭之后,泪流满面。我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她的哭声纠缠拉扯。我伸出手抱住她。
“我不想跟他在一起,妈妈。”
“可是他爱你。我看出来了。他现在离开你,是要到核磁共振中心去,因为爸爸在我那边。他对你没有丝毫的拒斥,如果这是你哭……”
“我知道他爱我。这我一直都知道。”
她转过头来,我实在不忍心看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正如我不忍心看她被烧伤的脸庞,上面水泡会让我的心撕裂般地痛。
“我知道,如果我看见他,我就会好想好想活下来。”
“珍妮……”
“我不想死。”她大喊道,喊声在整个教堂里回响,直至汇成一颗感情的声波炸弹,让人粉身碎骨。
“我不想死!”
“珍,听着……”
她的脸开始发光,光芒强得让我睁不开眼睛。上次出现这种情形,是她心脏停跳的时候。这绝对不可以发生,现在绝不可以,求求你了。
绝对不可以。
我赶紧跑到走廊,朝着核磁共振中心飞奔,穿过一扇扇掩着的门,经过无数诧异的行人,在头顶排灯的照射下,他们的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她需要一颗心脏,就现在,就在此时此刻。必须立刻手术,取出先前受损的心脏,换上一颗新的、能让她活下去的心脏。
在电梯门就要关上的时候,我冲了进去。
可是,罗根小姐不是很肯定地跟你说过,她的情况应该会先稳定一段,不会危及生命的吗?怎么会这样呢?我想起了教堂里可怕的声音。面对死亡,她是如此惊慌,恐惧。然而,在此之前,面对我的时候,她一直在置身事外地用幽默来保护自己,保护我。
我发现,她已经长大了,但勇气还没有跟着长大。
电梯走得好慢,实在太慢了。我想起了红油漆的事。“她说,父母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的,她不想让他们担心……”此时,这些话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回放。
她这样保护我们多久了?而我,还总说她不成熟。
印象里,莎拉从没对此表现出诧异过。
电梯要停了,快停!外面的人礼貌地等待进入,我却迫不及待地跑到楼梯前,脑子里忽然想起,她回忆自己为救亚当冲进火场,脚底被地上的砂石子硌得生疼,皮肤也经受着烈日的炙烤。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他,这种爱赋予她勇气。
下到一楼,我疾速向核磁共振中心跑去,心里想着自己过去对她的唐突直白、居高临下和麻木不仁,而她,却总是心怀宽容地取笑我两句而已。
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这一点呢?没看出珍妮,已长成一个多么棒的孩子。不,不再是孩子,而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人。
那边有一个小的房间,医护人员正疾步往里走去。
我也跟了进去。
她被一群医生团团围住,旁边的机器发出冷漠的噪音,你也站在一旁。我忽然想起冥河,珍妮正在那里排队,准备前往阴曹地府。而医生正千方百计地拉住她,从船舷朝她掷去一个系成环状的绳套,然后使劲往回拖,往回拖,直到把她拖回生命的陆地。
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监视器。
动了。
它动了!
我感到一阵狂喜。
“她的身体情况突然出现恶化。”罗根小姐对你和同样站在床边的莎拉说道,“恐怕我们只能让她稳定两到三天。”
“然后呢?”你问道。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么短的时间,已经不大可能找到合适的心脏配型了。”
我能感觉到你瞬间崩溃。你攀越险阻时背负的那块爱的巨石,顿时滑落到谷底。你不得不从头开始这个大力神的任务。
“你搞错了,妈妈!”亚当告诉我,“背巨石的不是大力神。大力神的任务是斩妖除魔,那些妖怪都非常厉害,比如冥府的看门狗,你知道吗?当然,他还需要干点打扫牛棚的活儿。”
“听上去简单多了。”
“不,因为牛棚里住的是特殊的神牛,它们拉的牛粪非常多,所以他不得不挖出一条河道,来运送牛粪。推巨石的是西西弗斯。”
“可怜的西西弗斯。”
“我宁可去推巨石,也不想跟妖怪作战。”
这时,莫辛来到病房。
“很抱歉,但我想,你有必要第一时间了解。这是故意的。刚才,在核磁共振中心,有人切断了呼吸机。”
在烈日熏蒸的花园,我在珍妮身边坐了下来。
“现在,他们会对你进行全面的保护,”我说,“贝克显然把奇斯维克警察局一半的人员都调过来了。而且,彭妮也已经开始采集口供。”
“给双层防护门上紧螺栓,然后……”
“是的。”
然后,我们像往常那样,窃窃私语起来。
把谈话的内容说给你们听,这是不对的,因为它是属于珍妮的隐私——有一天,如果她还能记起的话。不过,我只能说,我跟她道了歉。而且,我现在要把自己的那个鞋的类比告诉她,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她果然被逗乐了,笑嘻嘻地看着我。
“这么说,在我有一天穿着靴子,大踏步地离开你之前,我都还穿着软底小鞋喽?”
“算是吧。实际上,我还挺为自己发明的这个类比而自豪的,它其实蕴含了很多意义——随着鞋号越变越大,给她的尺度也在渐渐放宽;大人监控下的购买,变成独立自主的选择。”
她冲我微笑。
“真的,”我说,“等哪一天,要是没有尺度了,那可就惨了。这可是一个里程碑。”
她笑得更厉害了。
“妈妈,那双带闪钻的凉鞋是你给我买的,对吗?”她问道。
“是呀。”
“我很喜欢。”
也许我不该这么赤裸裸地把她的成长视为自己的失落。
我好希望我的保姆能说些话来反驳我。当我产生什么新的念头,她总是会来泼冷水。可是,没有。也许,我也已经长大,最终不再需要她。
“移植什么时候进行?”珍妮问道。
“明天早晨。是第一个手术。”
彭妮坐在那间呆板的办公室,面对着一度想控告亚当的贝克。她身边坐着一位面如死灰的医生。伊沃等在外面。
“你确定你当时一直在她身边吗?”彭妮问道。
“是的,我刚才说过,就在她旁边。”这时,莎拉和莫辛走了进来,医生停住了,不过彭妮示意他继续。“一定是有人经过时,拔掉了她呼吸机上的导管,而且动作肯定非常迅速,连我都没注意到。我是说,我的眼睛可并没离开她多长时间。我只是看了看她的病例表,查看了下扫描结果的细节。真没想到,有人居然会……”
“接着,我就听见报警的声音,仪器显示,她的心脏停跳了。我赶紧处理,直到其他人赶来帮忙时,我才看见,她呼吸机的管子被拔掉了。”
“谢谢你,”彭妮说道,“你能在走廊等一下吗?我的同事会来给你做完整的笔录。”
他离开后,彭妮转而对莎拉和莫辛说:“核磁共振中心有四间扫描室和一间等候室,还有一间带储物柜的更衣室。它也有安全门,不过人员进出比重症监护科频繁得多,不仅有操作核磁共振仪的医生护士,还有推患者进来的护工、患者的陪同人员等。我已经让康纳去调查接待员了,而且,我想,珍妮的男朋友也可能知道一些线索。”
“抓拍到了唐纳德·怀特和塞拉斯·海曼的照片吗?”莫辛问道。
“我们正在尽量查找,可是,从摄像头拍到的照片里找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我们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身在何处,而两人妻子也提供不出有用的线索。”
她把伊沃叫了进来。
我曾经一度认为,伊沃似乎已经被严酷的事实压得倒在马路上。不过,此刻,他已坚强挺拔地走了进来。
“她不会死的。”他说。
他让我想起了你。这并不是拒绝面对现实,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强大的意志力,鼓舞我们勇敢地走下去。这么说,她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个很像自己父亲的男人。
这么短的时间内,有这么多意外发现,难怪保姆的声音不见了,我的心似乎再也找不到归宿。
“你能把刚才看到的跟我说说吗?”彭妮问道。
“没有。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为自己感到懊恼。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们不让我陪她进来。其他病人都有人陪伴,我看见他们进去了,可偏偏就是不让我进。”
这一次,他的懊恼明显是冲着其他人去的。因为和我一样,那些年长的成人明显低估了伊沃,他们觉得他不过是这个女孩的男朋友,跟结了婚的夫妻不可同日而语。
“我答应过她爸爸,要好好照顾她的。我说我会一直陪着她,所以他才去陪了妻子一会儿。”
“我来替你解释,他会理解的。”莎拉说。
“他会吗?我都不理解。”
“你一直在等她吗?”彭妮问道。
“是的。在核磁共振中心外面的走廊里。”
“你看见过什么人吗?”
“没注意到特别的,就是你能想象的那些,医生、护士、护工,还有病人,有些穿着平时的衣服,所以我猜想,他们并不是住院病人。”
说完后,伊沃回到珍妮身边。彭妮接起手中的电话。
“我的天哪,她已经快死了,”莎拉对莫辛说,“已经快死了。为什么还要再缩短她的生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也许,唐纳德·怀特和塞拉斯·海曼,不管是谁干的,都还不知道她生命垂危,”莫辛说,“之前,你们只是提到她需要做心脏移植,也许他只听到了这个。”
“可是,移植再也没法进行了。我们只是想……这个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在她为数不多的时间里。可现在……”
莫辛拉起她的手。
“亲爱的……”
“我怎么帮迈克呢?”莎拉问道,“怎么帮呢?”
这是一个父亲的声音,希望为孩子做些什么,因为,这么多年来,她既是父亲,又是母亲,在过去,我从没意识到这一点。
她猛地把手从莫辛手里抽出,愤怒地擦着自己的鼻子。
“一定要把这个浑蛋找出来。”
“你确定你……”
“他女儿生命垂危,妻子又昏迷不醒,我却什么也帮不了,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发挥我的专长。可是,这种时候,他哪里顾得上什么正义——我的天哪,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可是,总有一天,也许是很多年后,事实会证明,我现在这样做是对的。就这一件事,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彭妮放下电话。“贝克要我们等着她,待会儿一起跟罗伊娜·怀特谈话,他十五分钟后到。这一次,我们一定要让她把事实交代出来。”
你来到我的床边,沉默不语,不过我已习惯了,似乎你能感觉到,我其实就在你身边。
伊沃陪着珍妮,我很高兴,你再次允许他待在她身边,表明了你对他的信任。
我走上前,张开双臂搂住你。
你告诉我,医生说,她只能再活两天。
“只有两天了,格蕾丝。”
说出这个事实的时候,你自己也被痛击了一下。对她的担忧,如同洪水,把你脑海里大草原上用围栏护住的希望,冲得烟消云散。你再也无法憧憬未来。
我好想把那个凶手告诉你!我要你发誓,为她报仇,我要你成为马克西姆斯·德其姆斯·麦里丢斯。
可是,你的愤怒依然无法平息,你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我想起圣诞前夕的那次大海啸,想起影像中,一位即将分娩的妇人,紧紧抓住高处的树枝,海浪排山倒海地涌来,将周围的一切摧毁,但她却全心专注于自己的分娩。仿佛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只有她,和将要降临的宝宝。
你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你在颤抖,可我帮不了你。
一名护士带着护工过来,要带我去做检查。就是那个你得假装用打网球来代表“是”,才能让扫描仪里大脑的相应部位亮起来的那种检查。
护工放下我病床下的轮子,我仿佛躺在婴儿车中。
“击球说‘是’,格蕾丝,”你说道,“越用力越好,拜托了。”我记得,自己曾对母亲说过,我要成为罗杰·费德勒。
护工用推车把我推出病房,一位护士在我旁边。
然而,真正的我,却站在你身旁,握着你的手。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