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

小船在湖面上起伏摇晃着,搅乱了满池的水,风卷起水花拍打在船身两侧,雾气渐渐弥散。

白芷便是在这时,听见铃铛清脆作响,那个声音与风浪纠缠交织,湿漉漉,潮津津的。她一瞬想起那个不堪的夜晚,面色羞赧,不由得发问:“您带了铃铛?”

而沈煜正忙着“惩戒”,只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船身越摇颤,她越心虚害怕,便想寻个话题搅乱沈煜的兴致,连忙道:“按厂公的推测,刘德全很可能要借我陷害厂公。可他疑心我与厂公什么呢?”

她说“我与厂公”,而没用“我们”,“我们”是个词儿界限含糊,永远也不可能用来形容她和沈煜。

沈煜停下了动作,半撑起身子,勾了勾唇角,问:“半夜时分,掩人耳目,臣是孤男,娘娘是寡女,您会怎么以为呢?”

他声线低沉,种着与生俱来的蛊,麻痹人的心神。白芷面色绯红,在心中腹诽着,您可算不得男人。

见白芷红着脸不答话,沈煜“哦”了一声,道:“娘娘想不出都是臣没教好。”

说罢,便去探腰间的铃铛。

若再被他以此戏弄,岂非全无长进。沈煜也是肉胎凡人,这东西对他有会起何作用?白芷想起自己浑身酥麻,任由处置的落魄样,恨得微微发颤,真想悉数报复在沈煜身上。

若他羞耻痛苦,便是报应。若他沉迷吃醉,也算她有用处,在他身边的根基更扎实些。

毕竟这位可是一面难求的司礼监掌印,自然得好好巴结着。

诸多思绪压藏心中,她仍是一副娇羞浅笑的模样,道:“厂公,别急。”

白芷不待沈煜反应,与他转换了方位,四目相对,她仔细欣赏着他眼底的惊讶,虽深藏着,还是被她看破了。

如今她居上位,而他落在了低处。小船因两人阵地的调转吱吱悠悠,摇晃起来。

月色如水,倾泻在如镜的湖面上,满池涟漪自以小船为中央,一圈圈散开,映出隐隐的光泽。

不待沈煜说话,她已把手探向他腰侧的金铃,白芷提着那小玩意儿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得逞的笑,道:“我近来潜心研读厂公送的来书,今日便让厂公验验功课。”

说罢,一手掩面,挡住下半张脸,一手把金铃放在柔软的舌尖。这是他那日教她的,彼时她羞得瘫软,如今已是有模有样。

白芷俯身靠近他,鼻息在他俊美的脸上盘旋而下,轻轻落在脖颈处。

她还是没办法直视他的脸,这不同于昧着良心说谄媚的话,凑得那么近,她能轻易感受到他的温度,能清楚看见他抖动的眼睫。

世人皆有追逐美好的心,平心而论沈煜是个俊美如画的人,可与她而言,与他相处并不会让她觉得心旷神怡。

此刻她如戴着枷锁,困在竹排之上,她在无垠海面随波逐流,对每一个动作都必须谨慎,唯恐被海浪吞没。

这是煎熬,她若向前,就必须忍受。

沈煜的脖颈白的像雪,而皑皑白雪之上,开出了点点红梅,这片荒芜之地头遭沾染花的气息。

白芷理了理他耳鬓的碎发,不慎触碰到了他的耳廓,像烫手的炭火,一触即发点燃了温度。

白芷一时未反应过来,道:“厂公很热吗?”

这个小傻子……沈煜悄悄缓了一口气,他能克制住面上的神色,却忽略不了心头的微颤,他不敢承认自己在贪婪些什么。

好奇怪,他竟破天荒的会有这种念头。小姐之于他,是供奉在心间的皓月,而白芷之于他,是缠绕在心头的欲念。

甚是——今日的铃铛里他并没有放特制的香料。

好在,月光被隔断在船身之外,白芷看不到他的神色,他还能勉强藏起隐晦的心事。

按他的本意,不管是教导还是惩戒,白芷都应被他牵着鼻子走,可如今,却是他总在独处时,无端被她侵扰。

他开始刻意躲避有关她的一切,才对来求见的初桃漠然以对。之后的几天,他偶尔会望着门外出神,在想她怎么当真就不来了?她不应该时刻围着他团团转吗?

而今晚,猫儿神色慌张出现在他脚边的时候,他忽而就被一个念头俘获了——她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堂堂司礼监掌印竟被一只猫拿捏,随它赶赴这片竹林,他在那先瞧见了初桃,终于知晓了事情全貌。

白芷仍是那个硬骨头,为什么不多来求求他,当真只靠自己抓细作呢。

思忖中,他越来越怕陷在白芷的陷阱中,被她察觉那个秘密。

那是他最要紧的秘密,一个身为太监不该有的秘密。

沈煜,是个男人,不可不扣的男人。

未及反应,白芷忽觉得身子一晃,整个人被沈煜轻易端起来,放到了旁侧。

四目相对,她仍是难掩羞耻神态,问道:“厂公,不喜欢?”

那声音柔软无骨的,比铃铛还人酥麻,他简直要脱口而出“不是”。

不是不喜欢,是不敢喜欢。

沈煜正了正衣襟,沉声道:“天色不早,臣送娘娘回宫,以后诸如今晚的事,不许这样擅自做主。”

白芷抓住机会,嗔怪埋怨他:“擅自做主?那还不是厂公,先对我视而不见。”

沉默了半晌,沈煜无奈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以后……臣会见您。”

她目的达成,一番恶心的功夫也不算白费,赶忙趁沈煜不察,偷偷去嗅衣领、袖口,同样的纰漏,当真不能再犯。

而这些小动作已被沈煜瞥见,他口气一沉,吩咐道:“未避免再因熏香一事出差错,自明日起,娘娘宫里的熏香都由臣负责调配。”

既然这么嫌弃,那就从头到脚都染上臣的味道。

在她有怒不敢言的注视中,沈煜摇起船桨,朝岸边驶去。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鬼打墙,先是刻意躲避她,而后在她的撩拨中沉醉,接着懊恼对她的情不自禁,最后又采取更羞耻的手段惩戒她。如此这般,在原地兜兜转转。而她呢,在如此这般中,羽翼渐满。

金铃中尚无香料,他竟被她撩拨的情难自禁。他沉醉,也不耻,盘算着要再反击些什么苦头给她。

长夜无尽,他默叹,沈煜啊沈煜,你害她家人饱受牢狱之苦,就不怕有一日折在她手里吗?

说来奇怪,圣上的病本来渐有好转,隔日清早突然又腹泻不止。

太医们急得团团转,膳食与殿内陈设俱无纰漏,唯有药酒未有机会查验,只能来请沈煜的意思。

沈煜去求圣上的旨意,老东西仍坚持道:“朕信得过李犇。”

自然了,李犇虽是个讨人嫌的,可从未做过谋害圣上的勾当。他这病情反复,仍是沈煜的手笔。

沈煜也不急,在人前仍悉心侍奉,今日圣上已无力起身,出恭皆在床上。众人担心老祖宗辛劳,争着要上前,都被沈煜一一拒绝。

他对圣上事必亲躬,亲自接过盛有龙遗的御桶,亲自送去恭房处理。众人皆道,老祖宗比起李秉笔才是真的尽心。

这些话能落入他的耳朵,自然也能落进圣上的耳朵。虽不指望能顷刻改变什么,但种子早已埋下,施肥浇水,总会破土萌发。

恭房设有一个软座,座上开了一个圆形的洞,龙遗便顺着落在两米之下的恭桶中,待固定时辰,设专人来取。

眼下正是“专人”该来的时辰。

沈煜侧身从洞口向下望,果然见到刘德全清扫的身影,他冷眸微眯,将盆中的龙遗倾泻而出。恶臭扑鼻的浑水兜头而来,刘德全吓得直哆嗦,口不择言,骂出许多污秽词儿。

那声音撕心裂肺,往来的宫人将这一幕悉数目睹,捂嘴窃笑,口口相传,不多时便在宫里闹翻了天。这事自然很快也会传进圣上耳中。

满福来寻沈煜时,他正在偏殿亲自给圣上煎药,满福急得满头是汗,将刘德全一事讲了个明白,道:“干爹,圣上正在气头上,您快去劝劝吧。”

离寝殿还有好几步路,沈煜已听到老东西在破口大骂,声嘶力竭,要把刘德全碎尸万段。他压着笑意,隔着屏风好好端详了一番圣上狂怒难平的滑稽模样,这才端着药上前,道:“臣伺候圣上服药。”

老东西拽着他的袖子,嚷道:“你听说了没!听说了没!这个刘德全!敢对朕不敬!”

沈煜道:“臣一直在煎药,是以方才听说。圣上切勿动气,刘德全一向没出过差错,兴许是今日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又或是小人挑拨。”

圣上怒不可遏:“挑拨!满宫的人都听见了!朕颜面无存!办了他!立刻办了他!”

沈煜面露为难:“臣记得他是李秉笔的远房外甥,若处置太重,只怕寒了李秉笔的心。”

“李犇?”圣上脸上闪过一丝疑色,但很快被火气盖过,“哼!他对朕大不敬!就是天王老子的外甥,也得给朕办了!”

沈煜心中得意,面上仍不苟言笑,沉声道:“刘德全枉顾圣恩,不配再在宫里侍候,不如将他流放西北军营,与战马同吃同住,伺候战马起居。”

“让他即刻就上路!即刻!”

京都换做边疆,龙遗换做马遗,且不说他日后要饱受饥寒之苦,此去数千里,也不知他这身板熬不熬得住。

沈煜正欲告退,去处置此事,不料衣袖忽而被圣上拉住,他老态沧桑的脸上,忽而满是愁云:“你说,他外甥这么做,是不是他在背后也对朕不敬?”

沈煜望着他,用最虚伪的心,摆出最真诚的表情,郑重道:“不会的,他可是您的大伴啊。”

沈煜特意交代了押解他上路的人,好生关照,切勿心慈手软。老祖宗的意思自然就是圣上的意思,那些人心领神会,必不会让刘德全活着走到西北。

处置完刘德全已是傍晚时分,暮色将近,他当真是身心舒畅。敢动他沈煜的人,这便是下场。

满福已等候了多时,又拎着个食盒,笑吟吟送上前:“干爹,您猜谁送来的?”

破盒子上描着画,天底下是独一份。

沈煜掀开食盒瞧了瞧,是外皮酥脆,馅料软糯的桃花酥,侯府嫡女看来没少吃苦,冰嬉、御猫、烹煮,倒真是什么都会,他问道:“怎么又送来了?”

满福笑答:“刘德全被处置的事早在满宫传开了,容嫔娘娘特意送了谢礼。”

她倒是够机灵,沈煜嘴上付出浅笑,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他亦是。

上次在船上,他吃了她的亏,如今也正好还还礼。

沈煜眸光狡黠,道:“去给容嫔娘娘送一身男儿的装束,明晚我带她出宫玩一玩。”

满福见沈煜颇有兴致,忙道:“那干爹预备去哪儿,儿子提前套车。”

“牡丹院。”

牡丹院?那可是京都最大的勾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