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自知惹恼了沈煜,好话说尽,还是落得被他扫地出门的下场。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风声呜咽,她不认得来时的路,举目四望,不免担忧,若被人瞧见沈煜自有一万个理由开脱,可她呢?
白芷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她剜了眼冰冷的门,心中默默对沈煜咒骂折辱。猫也难抵严寒,喵呜喵呜一同附和。
一人一猫,在墙角瑟缩了一夜,终于在破晓之前,挨到初桃来接。
初桃未料到白芷会委屈成这样,面颊冻得通红,睫毛上结了冰霜。初桃赶忙将白芷搀扶起来,半拥着,好让她暖和些。
冷不丁一低头,就发现容嫔娘娘怀里鼓囊囊的,有好大一团毛球。
初桃一怔,问道:“这猫是老祖宗给娘娘的?”
初桃并非话多之人,她这般问必有缘故,白芷试探道:“是,可我从未养过猫,不知厂公是何心意。”
“这猫在流芳阁许久了,脾气不大好,也就老祖宗能给它添个食儿,如今在您怀里倒这般老实。”
白芷见初桃表情真挚,所言不虚,忙道:“那我可得好好养着。”
她低头瞧猫,它果然舒舒服服赖在她怀中,还打起了阵阵呼噜。白芷眼眸闪过一丝狡黠,这猫是沈煜交给她的,自然得好吃好喝供着,至于养生什么脾气秉性,他可管不着。
她从前驯服过恶犬,还怕对付不了一只猫?小动物哪懂人的规矩,若不小心挠了厂公一下,也是无心之举。
脑海中编排着沈煜被猫抓挠的狼狈样,心情不觉松乏了许多,又想到圣上嫌弃她风寒近来应该不会召见,终于得了个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待养好了身子,得早做打算,把那些贺礼折成银钱,打通一条能传信的路子,也好尽快与家人取得联系。匆匆一别已是两年,隆冬时节,只怕父亲的腰疾又要犯了。
正想着,就见前面有两个内侍迎面而来,后面那人手中拎着什么盒子,无需凑近,便可嗅到刺鼻气味,呛得人七荤八素。
狭长的小道上无可避让,白芷不敢招摇,赶忙把猫举高挡在脸前,缓缓退至初桃身后。
对方也瞧见了她们,凝眸一番打量,走在前头的捏着嗓子道:“哟,这不是初桃姑娘嘛,听说您去揽月轩伺候了,容嫔娘娘当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日后姑娘发达了,莫忘提携提携咱们,您……这个时辰怎么在这?”
说罢,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已瞥向白芷,思忖了半晌,不禁嘀咕道:“这位姑娘倒是没见过……”
白芷正忐忑着,好在初桃已上前一步,回道:“原是刘公公,这孩子是无名小辈犯不上让公公费心,我家娘娘的猫调皮跑了,这不才费劲抓了回来。您当真辛苦,大半夜的,是刚从圣上那回来?”
“哎哟,这不嘛,也不知道圣上今日怎么了,一晚上出恭了三回。”
说罢,他五官委屈地拧巴起来,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如何辛劳,初桃敷衍了好一阵,才总算听得这人心满意足道了句:“得了,这差事也就我能干,换了别人还不行呐!我不跟你们多说了,得赶紧去太医院交差了。”
说罢,抬腿便走。白芷强压着恶心,与他擦肩而过,她屏住了呼吸,唯恐会被熏晕失态。
待两人不见踪影,她才敢问道:“这是哪位公公?”
“这位因嗅觉极为敏锐,专门协助太医院照料圣上的龙遗。每日记录气味、颜色、形状……倒也是个苦差事。”
白芷心有余悸地回望了一眼,她总觉得这位刘公公方才路过自己时,有一瞬的停顿,也不知是不是多心了,自从巴结上了沈煜,她瞧谁都是一副九曲玲珑心。
而宫道的另一头,刘德全也停了下来,回望起白芷的身影。这姑娘的面容虽瞧不真切,但身上却带着一股承阳宫寝殿的香气,他的鼻子比狗还灵敏,绝不会出错。
自己前脚才从承阳宫出来,断没见过这个女子,那么她是在何处沾染了这种气味,刘德全眸光一沉,心中起了疑虑。
脑中思绪飞速闪过,他眼底忽而爬上一缕浮光,对啊,圣上的香料、丹药都是沈煜一手把持的。
返回揽月轩时,墨色的天际已勾兑进了一抹月白。是以,黑不再那么深邃。
白芷轻手轻脚进了寝殿,待梳洗更衣,喝了两盏热茶,手脚方才回温。
因怕惹出动静,白芷并未点灯,待天色渐明,才终于看清楚这是一只黑白相间的猫,身形条顺,甚是精神。
她脚边痒痒的,是猫正左右轻蹭,一副讨人怜爱的模样。
白芷不禁疑惑:“这猫当真脾气不好吗,眼下看着还是挺乖的。”
初桃闻言,放下手中活计,行至猫跟前,还未伸出手,它已发出呜呜警告,浑身的毛炸立起来,两个眼睛闪烁着寒意逼人的光,若再靠近,只会被它扑上前狠咬一口。
初桃道:“娘娘信了吗?”
白芷点点头,恐被殃及,不由得往回收了收腿。猫对此显然不满,毛当即缩了回来,眼眸的戾气也尽数消散,蹭着白芷脚边不住打滚示好。
见白芷仍有顾虑,它索性喵喵叫着,跳上了白芷的膝头,在她怀中撒欢。
白芷的防备松懈了几分,趁初桃不注意,她试探着拾起换下的衣物,送到猫面前,耳语道:“这上面沾了我仇人的气味,你且嗅嗅记在心里,从此我也算你的衣食父母,我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尖牙利爪得用到刀刃上。”
她只是一时兴起,借此排解心中怨气,不曾想猫竟当真凑上前,在衣衫各处嗅了个遍。
白芷心中惊奇,喃喃道:“它待我似乎是比待旁人亲近。”
初桃道:“不如,娘娘给它取个名字?”
“就叫丰都吧,丰收的丰,都城的都,希望我们的京都永远丰饶安乐。”
白芷恳切地胡诌了一通,毫不虚怯。她信口开河的技艺学得了沈煜的两分,剩下八分还需在日后不断精进。
实则丰都谐音酆都,酆都大帝主管冥司,阎罗王亦得对上峰俯首称臣。酆都大帝管制阎罗王,丰都猫儿专挠活阎罗沈煜。她不能明目张胆报复,总可以讨个好彩头吧。
丰都对这个名字甚是满意,闻言主动贴了贴白芷的脸。白芷一边逗猫,一边把换下的衣物拢好,吩咐道:“这些衣服,你想个法子处理掉,一点痕迹也不要留。”
上面到底沾了沈煜的气息,可于她而言,简直比圣上的龙遗还恶臭百倍。每每瞧见,都不由得想起他玩弄铃铛的模样。
况且……白芷不知为何又想起在路上偶遇的李公公,被人瞧见,总得有所防备,趁早把衣物料理干净,她也好安心。
这座宫院,这个身份是她舍弃了太多才挣来的,她自然是万分谨慎,唯恐授人以柄。
沈煜没有贪睡的习惯,他穿戴齐整,照例先来承阳宫请安。
今日承阳宫不似往日喧闹,圣上虚乏地躺在床榻上,一碗汤药也喝不进,太医们束手无策侍候在一旁,愁容不展,见到沈煜如逢天降救星,忙上前把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厂公,圣上脉象虚浮,腹内寒凉,可每次送膳,我等都仔细验过,实在想不出问题出在何处。”
“厂公,圣上不肯服药,还请您快想想办法。”
“厂公,您亦精通药理,可有什么高见?”
沈煜未及回答,只见圣上缓缓睁开眼,含混不清地嚷着:“沈煜来了?朕信不过他们,一夜了什么都查不出,你快想些办法!想些办法!”
沈煜从太医手中接过汤药,跪在龙床侧畔,众太医不得不叹服,方才一群人都喂不进的药汁,竟被沈煜一勺一勺喂了个精光。
圣上也忒信任厂公了些。
沈煜又伺候圣上漱口,捻起帕子替他擦拭胡须嘴唇,明明嫌弃,仍表现得体贴入微。他动作一顿,忽而想起白芷温柔乖顺的模样,实则她浑身反骨,善于伪装。
他与她兴许是一类人吧。啧,真是怪了,想她干嘛。
“圣上,诸位太医都在宫里尽心当差,他们的医术臣信得过。昨夜臣忙于奏折未在跟前侍奉,您可还记得除了膳食,还吃过什么,碰过什么。”
太医们闻言皱眉,方才他们也是这般问的,只招来圣上劈头盖脸一顿痛斥,说他们连个病都瞧不出来,舔着个脸只会问!当真是一帮饭桶!
哪知,圣上当真思索起来,虽虚乏仍缓缓道:“朕……就待在这个屋子里,喝了些药酒。”
沈煜问道:“圣上身子一惯康健,无故腹痛,这……可要臣仔细查一遍?”
这句话让圣上心生不安,他忙道:“移驾偏殿,这满屋的东西交由你全权查办,若有异样,立刻回禀!”
太医们忙碌起来,自门口至殿尾,仔仔细细,每一寸灰也不肯放过。
不多时,亦有太医打开了殿内的香炉。此炉每日所燃香料,皆是沈煜一手调配,按不同功效用于不同时辰。
昨日填进去的,名曰不老竹。
气味似温润春雨中的翠竹,清新沁脾,起安神助眠的功效。
忙碌了多半日,不觉过了晌午,沈煜陪同太医院院正一同回禀,言说殿内一切无恙,只是药酒并未残余,是以无可查验。
圣上偏过头,打量了一会儿院正,似有不信:“就只有药酒?”
院正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心知冲喜药酒是圣上心头所爱,唯恐犯了忌讳,不知该如何作答。
幸而,沈煜上前道:“圣上,此事是臣无能。太医们合力查办,无不尽心。而药酒如今是李秉笔亲自操持,他是您的大伴,一切以龙体为重,断不会出错。今日的事臣会细查,定然给圣上一个答复。”
圣上的脸上愁云不散,沈煜暗自嗤笑,这老东西不言不语,而不信任的种子已在心中埋下,只待用心培育,他会一次比一次确信——李犇想要他的命。
圣上陷入无尽的怀疑,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只要圣上认定李犇有嫌疑,药酒究竟有没有毒就变得不要紧了。有毒,便是实证,无毒,便是毁证。是非黑白只在圣上的一念之间,坊间传言沈煜手掌生杀大权,他觉得这话不对,生死的决断始终握在圣上手中,而他,不过是吹吹耳边风罢了。
李犇近来不安分,否则沈煜也不想对他动手。
实则,药酒并无问题,但经他精心调配,不老竹的气味与酒交织,一同进入体内,便淬出了慢毒。
若不是沈煜刻意加重了剂量,圣上不至于彻夜饱受出恭的苦。
可这老东西竟然伤到了他精心培养的棋子,闭上眼,便是白芷锁骨红肿的可怜样。
旁人怎么能伤她呢,她是他一个人的所属物,怎么处置只能他说了算。这个念想不知何时在他脑中生了根,等回过神,已有疯长之势。
沈煜抿了抿唇,缓解着莫名的干渴,他咽了咽喉,想把难言的苦涩压回去,小姐才是这世上最美的月色,最柔的春风,是世间的一切美好。而白芷,从她选择跟了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要与美好作别。
正寻思着,忽听得满福上前道:“干爹,容嫔娘娘差人送东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