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眼中因有泪,盈盈泛光,像一波秋水。
她目不转睛盯着沈煜的脸,终于在他沉寂的五官瞧出些变化,她明白,沈煜对她的举动是满意的。
没有人会讨厌忠诚的下属,所以沈煜弯下身,把发簪重新插回白芷的发髻中,道:“娘娘别担心,先随臣去沐浴熏香。”
白芷心中不满沈煜总端着分明有盘算,却不相告的架子,但只能含恨屈从,她娇软一笑,搭上他的小臂,随他出了门。
满福已随轿撵等候多时,见到二人,忙行礼道:“给容嫔娘娘请安,给干爹请安。”
他瞧白芷一副发髻松散的模样,便知她又在干爹手下挨了教训,心中唏嘘这朵娇花时运不济,有些不忍把她送上龙床。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实比起干爹,圣上更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乘上轿撵,眼观整个宫城都落在昏黄中,死气沉沉,就像一个年至垂暮的老人,虽囤积了不尽财富,实则已快油尽灯枯。
而在儿时,祖母口中的皇宫永远富丽堂皇,是以,白芷忍不住问沈煜:“厂公,您初入宫时的皇城是什么模样?”
她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闲聊,故而不理解沈煜的脸色为何有一瞬的凝滞,她看出那抹凝滞并非出自惊讶,而是怅惘,就像他的思绪在毫无防备时被拉扯回某个过去。
但是他很快说道:“臣不记得了。”
白芷见状,直觉他有意隐瞒了什么,但无从发问,只得按捺了疑虑。
随行的满福更觉得奇怪,按照记档,干爹净身入宫是在崇明二十六年的元月,正值年关,宫里举办了近十年来声势最为浩大的元宵灯会,这样深刻的事,他为何说不记得了。
只是傻子才会在此时刨根问底,白芷与满福默契地闭上了嘴,一路无话,不多时便到了承阳宫的门口。
有两个宫女前来搀扶,言说净房已准备妥当,请容嫔娘娘移步沐浴。
白芷果断推开她们的手,道:“不必,我这里自有厂公亲自照拂。”
说罢,已主动把手搭在沈煜的小臂上,笑道:“厂公答应过我,要为我选圣上最爱的香膏,可别忘了。”
她怎么可能离开沈煜半步,一则这人至今仍未说明她该如何逃过侍寝,二则她实在信不过旁人,白芷只能抱紧这棵大树,黏在他身边,哪怕要忍着厌恶,让他为自己沐浴。
无妨,他只是个太监,她吃不了什么亏。
沈煜引她去了净房,里面甚是宽敞,灯盏高亮,空气中氤氲着阵阵水雾,半透的纱帐从四面垂下,内里的浴盆若隐若现。
水面微微荡漾,像她心头的涟漪,白芷只能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怕。
沈煜瞧她脚步停顿,再次确认道:“娘娘当真要臣侍候沐浴?”
“当真。”
说罢,白芷已面对他站定,她强撑着从容的模样,端平了双手。她瞧见沈煜的眉头轻轻挑了一下,似乎是对她的坦然心怀失望。
白芷心中生出些快感,她怎会反复被同件事拿捏,沈煜的戏弄无非是纸糊的老虎,他是太监,是个办不了事的太监。
沈煜并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动作娴熟,从上往下依次摘掉钗環,白芷不由得想他是不是做惯了这些。很快,她再次只剩单薄的里衣,而沈煜的手再次落在那枚系着死结的领扣上(审核老师是领扣,没到脖子以下QAQ)。
白芷比清晨精进了许多,她虽做不到不厌恶与他接触,但已少了许多羞赧,甚至还有心思盘算是否要继续撩拨沈煜,不知今日跟他所学的那套,用在他身上能不能奏效。
这么想着,她不觉凑得离沈煜近了些,哪知脚打了滑,一瞬跌入他的怀里。但她并没惊慌,反倒拿捏住了这个机会,攀上了他的脖颈(是脖颈!没以下!QAQ)。
白芷含笑仰面,学着他教她的模样,鼻尖轻轻擦略他的下颌(下巴颏,没脖子以下!QAQ),把温热一层一层渡给他。
见沈煜的手略有停滞,白芷暗自惊喜,他当真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底气沉淀了几分,又大着胆子环他更紧。
沈煜的反应比方才更为明显,她看见他咽了咽喉咙,眼眸也变得昏沉。
白芷有些得逞的兴奋,而下一瞬,沈煜反倒后撤了一步,皱眉正色道:“娘娘稍等,臣去换成花瓣浴。您三日未清洗了,闻不出自己身上有股发霉的酸味吗?”
说罢,他绕过白芷,径直去取新鲜的花瓣,独留她杵在原地。
方才的撩拨未有成效,还惹得他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
喜悦未上眉梢,已然消散,她被他噎得哑口无言,肺腑顷刻灌满了怒火,而这样的熊熊烈火丝毫殃及不到沈煜。
白芷咬牙切齿,隔空对着沈煜的背影一阵抓挠,恨不能将他撕成碎片。她是三日未清洗了,但好歹也很注重仪容,不然如何过得了圣上那关。
可姑娘的颜面实在窘迫,趁他忙着布置花瓣,白芷赶忙低头嗅了嗅衣襟。
她气愤极了,骗子!哪有什么发霉的酸味!
而沈煜已将花瓣浴安排妥当,转身冲她道:“娘娘,水温正好,请入浴吧。”
她匆匆收起狰狞的嘴脸,眉目满是暖意,字字温柔,道:“又让厂公费心了。”
白芷不愿再便宜他,在他放置干净衣物的空当,自己除了里衣,钻进层层花瓣之下,遮蔽了躯体。
眼下正是严冬,她不知宫中如何保存了这么多新鲜的玫瑰瓣,香气沁脾,稍稍平复了被沈煜搅乱的心情。
沈煜的手撩起水打湿了她的头发,温流灌顶,洗去浮沉。他又拿起方巾,擦拭她的面颊、耳廓、脖颈(没以下),她的皮肉与沈煜的手掌只隔了一层绞湿的方巾,她若仔细感知,甚至能体味到他的温度。
白芷把慌乱藏在心底,面上沉着从容,对沈煜的试探不动声色。接着,沈煜放下方巾,修长的指撩拨开她的长发,挽在了脑后。
他指腹微微用力,替她按摩着疲惫的后颈,白芷用力稳住身子,没有躲。而他力道加重了几分力道,白芷已无法抗衡他的力道,整个人跟着微微起伏,惹得水纹层层荡开,一圈大过一圈。
水波摇晃,让她无端想起他给她看的画卷,一时心头更是波澜起伏,贝齿咬唇,没有露怯。
她还是觉得羞耻,更恨他总趁她不备戏弄,心烦意乱之时,又听得沈煜鼻腔发出轻轻的嗤笑,见到自己羞愤的模样,他总算是满意了。
可气!
沈煜在这时问道:“圣上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娘娘当真不心动吗?”
白芷眉头微皱,这是他第二次问及此事,她仔细分辨,试图在他晦涩的语气中弄懂他到底在确认什么,而这是徒劳的,所以白芷只能暂且认为他依旧是不信任自己。
白芷以诚恳的语气,回了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不错,皇权是握在圣上手里,可圣上握在您手里。”
她转过身,面对他,她与他离得很近,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自己落在他瞳仁中的影子。
白芷继续道:“厂公,您对我的来历一清二楚,我已经没有家了,我无依无靠,我只能待在您身边。”
她一连用了三个“我”,语气一次比一次可怜,是讨好奉承亦是真心话。
但不知这话刺到了沈煜那根神经,他凉薄的脸色显露出惊讶与不解,他甚至失去了继续帮她沐浴的兴致,沉声道:“娘娘继续洗吧,臣去取些香膏。”
白芷心中疑惑,但能不被他戏弄也算不错,赶忙清洗完毕,在他回来之前,换好了干净的衣衫。
沈煜选了香气浓重的香膏,这气味呛鼻极了,低俗不堪,但他咬定是圣上所爱,白芷只能皱着眉,不情愿地涂抹在手腕与耳后。
沈煜出其不意,又凑到她脸侧,轻嗅了一番,道:“甚好,娘娘身上的霉味总算洗掉了。”
好好的一个人,偏长了张尖牙利嘴。白芷羞恼极了,可又拿他无可奈何,只能在他瞧不见的时候,狠瞪他几眼泄愤。
她由沈煜引着,出了净房,穿过曲折回廊,往寝殿而去,院中有一架秋千,极为眼熟。
白芷愕然,沈煜给她瞧得那副画卷,有房有回廊亦有秋千,莫不是取景于此吧。眼见再有几步就是大殿,她有些慌张,开口催问,道:“厂公,我求您的事,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沈煜却道:“娘娘莫急,臣何时食言过?”
轻飘飘一句话,再度点燃白芷的怒意,她心如火焚,若圣上忽而驾到,她岂有反抗之力?她赶走纷乱的思绪,强迫自己冷静,很快有了个破罐破摔的主意。
若沈煜迟迟不说,她大可如清晨那般赖在他身上,让圣上瞧见他们纠缠的模样,干脆拖着他一道坠入地狱。
绕过屏风,便进到殿内。
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真是好大一张床。
琉璃灯盏高悬梁上,映出一片绚丽。墙面上绘制着五彩斑斓的壁画,是凤与凰,或在云端,或在枝头,或在草野之间。
再定睛细瞧,便见凤凰的姿势并不舒展,虽不是人,但所行之事与那副画卷别无二致。
白芷忙低下头,不愿多看。她立在离床甚远的位置,不想靠近,焦急的眼眸全全追随着沈煜的脚步,看着他在殿内忙碌布置。
他先是铺了床铺,再放置了几条干净的白帕子,又换了新的香料点燃,最后才想起她的事。
沈煜又取出一个药丸,递给她,道:“娘娘,拿好这颗药丸。”
这人怎么毫无新意,又是诈死药?白芷放在鼻下轻嗅,无甚气味,并不是龙茴丸。
沈煜补充道:“撑不住的时候服下,您会无恙的。”
白芷美眸圆睁,这算什么法子,没头没尾地一句解释,实则什么也没交代清楚,她如此惜命的人,怎能安心?
可她并没有太多时间顾虑,很快院中有了别的动静,门口的通传在这时响起:“圣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