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无风只是干冷,阖宫上下尚沉浸在睡梦中。
白芷便是在这时听见了门口的动静,她连忙从被褥里爬起来,躲进墙角的缸中。她双手微微撑起缸盖,透过细缝打量外面的情况。
这两日她住得很不安稳,因着怕招惹麻烦,白芷甚至不敢用火盆,她四处更换床铺的位置,很快详熟了宫内的可藏身的犄角旮旯。
她连睡觉也保持着警觉,略有异动便会醒来,大约是沈煜给的药膏实属佳品,白芷如此战战兢兢养伤,竟也好了七八分。
屋外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白芷屏息凝神,手慢慢伸向事先放好的木棍,若来人真心怀不轨,她必定让他狠狠挨上一棍。
而门外的人影大手一推,已站在了逆光处。那人身姿挺拔,负手而立,目光从半热的被窝挪向水缸,道了声:“娘娘是猫吗,当真让臣好找。”
是沈煜的声音。
白芷心头的弦儿顷刻松了,她从缸内翻身而出,动作倒比先前熟练了不少。一日三餐皆是沈煜的干儿子送来,她已有两日未见过他了。
见不到面,确实惹得她总在想他,不是思念,而是唯恐这人丢下她自生自灭。
幸而,他还是来了。是以,白芷以甜美的笑相迎,她身姿优美,行礼道:“厂公安好。”
“满福说平日给您送饭都要费好些功夫寻人,臣今日才算信了。”沈煜对她问安的态度还算满意,身上的寒意消退了三分,又递上些新衣服,继续道,“臣伺候娘娘更衣。”
想到与他接触过亲,白芷本意不愿,但不想违拗他尚可的心情,还是遵照沈煜的话,缓步上前,乖乖端平了手臂。
他高出她太多,需俯身才好动手,他温热的鼻息落在她的脖颈处,如四月的风吹拂杨絮,痒极了。白芷面色绯红,脚趾紧扣地面,强迫自己别躲,不要再如验身房那般在同一件事上露怯。
她总要每次进益一点,哪怕只有一丁点。
这次,白芷从容了许多,即便在验身房被他伺候沐浴,他也从未真的做过越界的事,所以她赌他这次也只是吓吓自己。
可下一瞬,沈煜的手又落在了她领间的扣结上,一门心思对付这枚她精心绑好的死扣。
白芷始料未及,她的动作快过了脑子,待反应过来,已经向后撤了一大步。
白芷抬眸瞧见沈煜不悦的神色,赶忙为自己的行为弥补道:“厂公,这里衣是满福公公昨日才送来的。我如今这样的身份怎么配日日换新衣服,您千万不要为了我这么费心。”
一派胡言,张口便来。白芷知道,这样的说辞顷刻就会被沈煜揭穿,所以她不待沈煜开口,又装作畏冷的模样,主动去捡他带来的衣物,想先一步换上。
衣服层层叠叠,她越翻越是疑虑,这分明是两套衣服。一套是内侍的差服,另一套手臂和领口布料极少,在寒冬穿太过清凉。
“娘娘不想换?”沈煜从她手上夺下衣物,失望道,“看来娘娘是不想去求圣上免去冲喜的名头。”
白芷大约听明白了这话,他应是想让她里面穿那件清透的,假扮内侍混到圣上身边,再寻机陈情,只靠说怕是不行,或许得让圣上瞧见她衣着轻薄的娇俏模样。
这略一想,就是个自损一千的馊主意。她从没想过真的服侍圣上,万一因此陷入后宫争斗,岂非更是把自己推向险境。她眼下只想靠着沈煜这棵大树,免人注意,好好保全自己。
显然,沈煜从未想过让她这么轻易如常所愿。
“哦,娘娘不愿,那臣还是那句话,绝不强人所难。到底该怎么求圣上收回成命,娘娘自己慢慢寻思吧。”沈煜说罢,拔腿便走。
“厂公留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芷慌忙小跑上前拦他,她慌张失措,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背脊。待稳住神,她才发觉自己整个上半身都压向了沈煜,即便她撑出了手,仍撞得结结实实。
这样的触感太过惊奇,她当即从他身上弹开,可绯红的面色还是轻易戳破了这层心事。为避免沈煜再度戏弄,她抢着开口道:“厂公,我换,我愿意的。”
白芷语气笃定,没再退却。那日便是一瞬的犹豫,她险些又落入尚仪监的魔爪。机会向来与危险并行,何况她是在沈煜手下讨生活,若次次都望而却步,她如何能丰满自己的羽翼。
为了待营救的家人,为了将来的团聚,更为了她自己,这些苦她得咽下。
“娘娘身上太没肉了些,圣上怕是不会喜欢。时辰不早了,娘娘动作快些吧。”说罢,沈煜勾起轻佻的笑,已将衣服悉数丢给她,先一步出了门。
白芷下意识双臂抱在胸前,半晌才回过神,自己又被他戏弄了,这人的脸皮忒厚了些,说完这些混账话竟还面不改色。
待重新梳妆完毕,白芷俨然成了跟在沈煜身后的小内侍。出了宫门,她便瞧见在门口把守的满福。
满福与沈煜不同,是彻头彻尾的奴婢,可白芷依旧与他行了礼。眼下她是谁都得罪不起的,以礼相待,总不会错。
虽是头次出来,白芷却毫无兴致欣赏风景,宫道笔直宽阔,洒扫的宫人一大早便起身劳作,路遇沈煜皆低眉顺目,恭敬行礼,待他们走出好远,方敢动弹。
白芷用余光观察过,他们不止是恭敬,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也好,很好有人会注意到她。
她与满福一左一右跟在距沈煜三步远的位置,只是她腿短走得慢,沈煜几次回眸警告,最终还是不得不配合她的步调。
待行至承阳宫,已是天光大亮。一大早宫人进进出出,递送各色果盘菜品,美酒佳酿更是无穷无尽。他们的衣着比先前遇到的人鲜亮了许多,所用器具亦多为金银。
再穿过一道水上浮桥,行至游廊尽头,便见一座暖阁从万年长青的松林中显露出来。阁前人头蹿动,虽瞧不真切,但已闻丝竹之声。
走得越近,声音越发真切,曲子悠扬婉转,白芷想不听也很难,歌词中不乏“自拈裙带”“看花玩月”的艳词,还夹杂着女子娇吟的软语。依依袅袅,让人浮想联翩。
她不觉小脸一红,如熟透的番茄饱胀着,轻轻一戳,便掐出汁水。
沈煜自不必说,连满福亦是神色如常,一脸平静。白芷心中越发没底,早听闻圣上贪图享乐,纵情声色,不曾想竟在这一大早便热闹上演了。
待再走近了些,白芷方看清那些蹿动的人影,竟是一个个身材曼妙的宫女,在严冬腊月穿着单薄衣料,在冰面上做冰嬉舞。她们的衣着比她里面那件更为清凉,且腰间缀着一串铃铛,随轻盈的舞步发出清脆声响。
白芷已顾不得脸红,她简直瞠目结舌,僵在原地。她们不冷吗,这些对于圣上来说都是寻常之事吗?
正出神,脖颈处忽伸来一只大手,将她像拎猫崽儿般带到数米之外,低声道:“娘娘,您仔细跟紧些。”
白芷听出沈煜强压着嗤笑,且带着明确的嘲讽。她心中不满,自己在姑丈手下哪见过这些花样,但面上还是捣蒜般点头,不敢再有分心。
不料,沈煜紧接着又回眸嘲讽道:“看来娘娘过去两年也没学到什么真本事。”
白芷恨不能即刻扑上去咬他一口,这人!当真可气!
紧挨冰面的暖阁里,有一处延伸而出的看台,其上安置着一张软塌,虽半露在室外,但围着一圈御寒屏风与暖炉,倒算不得冷。
白芷随沈煜自暖阁另一侧入内,只瞧见榻上之人的背影。他斜倚在软枕上,头发斑白,身着明黄色服制,衣衫穿得并不齐整。
一众貌美的宫人跪在地上给他捏脚,伺候他饮酒,吃果子,他粗胖的手指随靡靡之音打着节拍,眼睛全落在冰嬉的人群上。
这人一定就是当今圣上了,他非但放纵还是至高的上位者,若他不肯改口又该怎么办?白芷面色越发惨白,狠掐掌心让自己镇定,若当真没辙,就再把沈煜推出来。
沈煜正想上前,却见一个身影正在圣上脚边捶腿,笑容堆叠出满脸的褶子,正是秉笔太监,李犇。
见沈煜没再上前,白芷才略缓了一口气,自进了承阳宫,景色变换光怪陆离,她尚十五岁,实在有些难以承受。
正平复着喘息,就听见李犇的声音响起,比在沈煜面前恭敬了万分亿分,道:“禀圣上,既然容嫔娘娘尚在葵水,奴婢想着圣上的药引是不能断的,已私下物色了几个合适人选,八字当真是极好的,不如先让她们承福?”
圣上半晌,才懒懒应道:“准。”
白芷闻言心中惊喜,既然有了新的人选,那自然是能拖一日算一日,最好拖到圣上再也想不起她。只是这份喜悦很快就消散了,不知又要可怜了谁家姑娘,这吃人的福气合该废掉。
她并未在自己的情绪中沉浸太久,很快,圣上又吩咐道:“这个容嫔的八字当真合适?此女迟迟无法承福,尚仪监因着她闹出了动静,你也乱了分寸。朕瞧此女实是不祥,既然有人可替,趁早把她处置干净。”
此言一出,白芷耳畔嗡鸣不止,胸口一阵痛过一阵,整个人险些栽在沈煜身上,她尚未开口求圣上免她冲喜,竟已亲耳听到圣上处死她的口谕。
而沈煜却对她求救的目光回以隔岸观火的神情,偏在这时走上前道:“臣沈煜给圣上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