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05

司礼监掌印果真睚眦必报。

以白芷对沈煜如今的了解,她自然认为他的戏弄是在报复她自作主张藏了裁纸刀。可白芷又不明白,他为何非要这般别扭,明明是良药,却以讨人嫌的方式给她。

白芷寻不出答案,她没为此太烦恼,毕竟那是沈煜,权倾朝野的奸宦,总不能被十五岁的她一眼看穿。

但她确实瞧明白了一件事,但凡她在他手上吃了亏,他总是很受用。譬如方才,她视死如归地咽下药丸,撇嘴皱眉,成功换来沈煜的笑。

虽然是嘲笑,但笑达眼底,说明他是真的开心,白芷觉得这倒是个讨他开心的法子。

被他捉弄了一番,确也捞到了实在的好处,龙茴丸效力明显,白芷很快觉得周身温暖了许多,手脚也恢复了力气,她连忙躲在浴桶后换好衣服,再度扮演起乖顺的模样,向他行礼道:“多谢厂公赐药。”

沈煜的鼻腔发出满意的嗤笑,把小臂送到她面前,道:“娘娘听话,臣自然信守承诺,送娘娘回宫安置。”

幸而他没忘却此事,白芷稍松了一口气,乖乖把手递了上去,又见沈煜眸中有抹难懂的晦涩,心头的弦儿当即又绷紧了些,默默祈祷回宫的路上莫出差错。

若真出差错,不如干脆推给沈煜应付。是以,白芷自上了轿撵便把脑袋躲在兜帽里——装睡。自从转换了心境,她倒是无师自通了许多耍心眼的小伎俩,若早些醒悟,或许在姑丈手下的那两年也不至沦落到今天这步。

往事暗沉皆为昨日,她没再让自己陷入回忆,更不敢太思念父母家人,姑丈就是拿捏着这一点肆意要挟,若这样的软肋被沈煜知晓,他只会做出更无法预测的事。

毕竟眼前这个人,是把她家送入深渊的罪魁祸首,她得好好顾全自个儿,待真正安全了,再考虑如何施救家人。

抬轿的小内侍们虽踩在绵绵雪里,步履十分稳妥,只有微微的颠簸,像哄婴孩入睡的摇床。

白芷亦被疲惫袭卷,头越发昏沉,渐渐意识恍惚。

倦意朦胧,她从微阖的视野中瞧见自己停在一座宫门前,大门徐徐打开,透出暖色的烛火灯光。面容和气的宫婢恭敬迎她,殿内炉火烧的正好,一旁竟还放着几枚香气扑鼻的烤栗子。

白芷欣喜不已,正要伸手去够,便觉身子一晃,眼前的景儿都好似水面映出的虚影,顷刻粉碎。

冷风吹散了困倦,原来方才所见皆梦。

她讶然惊醒,动作还停在梦中,一时重心不稳,眼瞅要从轿上栽倒。白芷本能寻找支撑,揪着了身侧那人。因着惊慌,她的指尖扣得格外用力,她与那人腕贴着腕,乱跳的脉搏此起彼伏,一时听不出彼此。

耳畔的一声轻嗤拉回她的思绪,白芷低头认出这衣衫料子正是沈煜的差服,心惊肉跳,连忙抽回手,道:“是我唐突了,厂公。”

她有些犹疑,出发时沈煜明明走在众人前头,他何时又站在自己身侧了。

白芷未及多想,就听得他幽幽道:“娘娘,是做了什么美梦,嘴角还遗留着唾渍”

白芷闻言,白皙的脸容一瞬绯红,她忙抬起袖子遮在面前,匆忙扯开话题道:“咱们也走了好些时候了,寝宫怎么还不到?”

沈煜伸手向前一指,回道:“娘娘您瞧,前面便到了。”

白芷顺着他修长的指瞧去,期待顷刻被寒意浇灭,她面前确实有一座宫门,只是上面拴着一把沉重的锁头,落满了灰,高悬的匾额也挂着蛛网,一时辨别不出字迹。

凛冽的风卷起枯枝与落雪,呜咽着,像可怜人的哭诉。

白芷不解,审视了许久,犹疑道:“厂公,此处难道是我的寝宫?怎么瞧都像是闲置许久的院落。”

沈煜已命人打开了门锁,又吩咐手脚麻利的小内侍去收拾寝殿,见白芷不肯挪动,只好折回来亲自扶。他惯爱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诛旁人的心,看到那些人脸上生出惊慌绝望的神情,他亦不会生出丝毫的同情。

毕竟,没有什么比把人玩弄于股掌中,更有趣了。

沈煜边扶着白芷往里走,边解释道:“娘娘有所不知,此处本是瑜妃的寝宫。可半年前她薨了,此处便清冷了不少。”

听闻“薨”字,白芷并未显露出害怕,她虽有许多疑惑,但也按捺着问道:“怎么薨了?”

沈煜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眼眸自额头、鼻尖一点一点挪到她心口处,凑上前附耳幽幽道:“瑜妃娘娘从前最得圣宠,因八字合宜,成了以心头血入药的第一人。此后,若从宫外选来的冲喜娘娘不能立刻承福,便会暂居此处。”

沈煜的眼睫煽动了几下,眉眼弯了弯,继续道:“嫔妃们的宫里都住着人,总不能委屈娘娘去下人们的住处安置,眼下也就这里还空着,您暂且凑合一晚吧。”

他这次的笑只停在皮肉上,眼底是冰冷的寒意,白芷觉得周身一瞬结满了霜,她忽而意识到沈煜话中的玄机,不禁坠入深深的惶恐中。

一旦住在这所寝宫,无疑是向满宫上下公开自己冲喜之身的身份,届时不但李犇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连寻常宫人都可能惦记拿她求赏,她的危机会从四面八方逼近。

冲喜之身,于她是催命的符,她必须尽快想办法去掉这个碍眼的身份。

她僵立在原地,猜想自己的面色一定非常难看,否则沈煜也不会显露出得逞的快感。白芷恍然,原来回寝宫途中,藏在他眼中的不是晦暗,而是强行压制的快感,只等她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才倾泻而出。

白芷又想起那颗龙茴丸,沈煜或许比她想象的好懂,他可能真的只是以捉弄人为乐。可即便如此,她亦未显露丝毫的愤懑,白芷清晰地知道她再恨他,眼下也要依仗他,且他一定有办法让她摆脱冲喜这个名头,只是过程大概会随着他的性子,绕些弯路。

这一方院落积满了雪,因无人叨扰,放眼去瞧洁白无瑕,在月色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白芷抬眸,正是皎皎明月,温柔的光辉一泻千里,白芷重振起精神,并未马上求他,反而道:“这已是最好的住处。”

两人缓步进到室内,小内侍们忙不迭掌灯,燃起暖炉,又取来纱布、药罐、温水。

待一切妥当,小内侍们这才躬起身,掩门而出。

沈煜也没心思再逗留,将白芷扶到塌边,便想撤手离去。但她心慧目明,早看出他的意图,并未如他所愿,反而将整个重心全交付给沈煜。

她牢牢抓着他的小臂,像细长柔嫩的藤条紧紧勾缠着他,恨不得长在一处,融在一起。

想走,没那么容易。他是仇人,亦是满宫里,她唯一能指望的人。思及此,白芷温柔的脸上显露出痛苦,她身子微微发颤,气虚道:“厂公,我身上的伤口好疼,劳您帮我更衣上药,好吗?”

炭火烧得通红,可她仍觉得冷,冲喜像把时刻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会从击穿她的头颅。白芷见他不为所动,眸光更楚楚可怜,娇声嗔吟着:“厂公,求您。”

说罢自行撩开衣袖,露出洁白的双臂,送到他面前。这伤是借口,亦是事实,道道血痕摆在沈煜面前,配着美人委屈的神情,她哀声道:“若留了疤,像蜈蚣,我对厂公便无用了。”

沈煜没再推辞,修长的指旋开瓷罐,指腹沾取膏体涂抹在她的伤患处,他动作极轻,亦牵扯出她灼辣的痛楚。白芷思考着要如何相求冲喜之事,却总在沈煜触碰她肌肤之时,羞赧未能开口。

不多时,手臂上的伤口已悉数处理完毕。沈煜收起药膏,他自然瞧出她在蓄意撩拨,从前也有许多这样的女人,技艺大都比她娴熟,但往往见识了他的雷霆手段,都吓得再说不出话。

他在深宫沉浮十多年,仍是洁身自好。

可白芷呢,非但大着胆子来招惹,还现学现卖,把他对付她的路数,再用来讨好他。白芷当真与旁的女子不同,沈煜许久未觉得这般新鲜。

他愈发有教导她的兴致,只要她献媚,他就用更过分的手段对待她,惩戒她的不安分。他好奇,假以时日,白芷会不会成为如过往云烟一般,无趣的人。

见沈煜已开始收拾,白芷顺势挤出几滴泪,豆大的泪珠落在沈煜的手背,他不觉停顿了一瞬。白芷的哭声便在这时连绵起来,她呜咽道:“厂公,您若走了,这偌大的院子只剩我一人,我实在害怕。我不想担着冲喜的名头,说是冲喜实则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可打,您可有法子去了它?”

她虽被姑丈逼迫赴宴,但大多是献艺,毕竟这么如花似玉的娇美人只此一个,姑丈并未轻易让她真的做粉头。

所以即便白芷倾尽所能去媚他,也实在不得要领,最后只能直白相告。

沈煜闻言,当真做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又为难道:“娘娘,冲喜的人选都是依照八字,由圣上钦定的,若是圣上不肯收回圣命,臣能有什么法子?”

白芷不傻,谁人不知当今圣上昏庸无度,政务多半推给沈煜代劳,他分明是有法子,却不愿便宜了她。毕竟,那样会折损许多乐趣,所以他才指了条最难的路给她——求圣上改变主意。

白芷心中看得清白,面上仍是恭敬,她眸光流转,继续柔声道:“可我如何有能耐让圣上改口。”

沈煜又是一副绞尽脑汁思忖的模样,半晌,道:“臣倒是有一法子,只是上次龙茴丸一事,娘娘便辜负了臣的好意,此番怕是也不愿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