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姜姝猜到了林文堂为什么过来。
前些天班主任老林特意把她叫到了办公室,要她和八班的林文堂一起代表学校参加一个省里面的英语演讲比赛。如果拿奖的话,是可以写进简历里的,到时候要是有想走自招路子的想法,会比别人更有优势一些。
季冷去年十二月拒绝了参与保送,姜姝说不清为什么,得知他不会走时悬着的心落回了胸腔,却依旧烦闷,趁着月假,在季冷家中问他,怎么这样突然。
客厅的灯光是冷白色的,厨房的也是,从客厅穿过厨房。
季冷面上的表情很淡,溢出水面般的无奈泛起涟漪。
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季冷却不在乎。
“不想去北城,”季冷热了袋牛奶给她,坐在长台边支着下巴看着她喝牛奶,道,“而且我们这边的化工专业才是最顶尖的。”
北城有他不想见的人,江城有他离不开的人。若是参与了保送获取了名额,季润麒肯定不会让他继续留在江城。他们家自从他小学毕业便在北城扎了根,若非他不愿意,根本不会一人独自留在这。
只是姜姝根本不懂季冷的真实想法,她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大学,只知道季冷一向有主意,听着他的回答,咬着牛奶袋子的一角点点头,弯起眼睛笑:“这样呀。”
机会到处都有,有的人接受,有的人拒绝,有的人错过。
因为这件事,慢半拍的姜姝偶尔也会思考自己以后该去哪里读书。
她之前就错过了许多的机会,虽然目前依旧没有特别心仪的大学,只是手里的筹码多一分,日后的选择就会多一点。哪怕最后根本不会参加自主招生,这也是成长之中一次难忘的历练。
因此,她心动这次演讲。
但是又犹豫。
对于高考而言,每一步都很重要,只是姜姝不是胆大的性子,她更倾向于坐在教室里面机械性地学习,而不是提前前往更大更高的舞台,面对更多的人。
老林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立刻要求她给个回复,而是让她自己回去好好想想,顺便问问家长的意见,和家长商量之后再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只是他们家给小孩的自主权很高,姜年连和文蕤基本不会替姜姝做决定,他们只会在讲清利弊后让她自己考虑清楚,毕竟路是自己走的。
所以一般有举棋不定的时候,她都习惯性地去找季冷征求意见。
从某些角度来看,季冷在她心里好像要更亲近些。
不过姜姝理所应当地将这归结为同龄人的磁场所然,就好像有些话跟父母说,他们可能会不理解,但跟同龄人交谈时却会得到共识一样。
更何况姜姝除了季冷和周珊婷以外,目前没有玩的特别好的同龄人朋友。
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刚好下课铃响,一班又刚好是自习课,姜姝才在季冷班门口露了个头,就有眼尖的人看见并替她把季冷给喊了出来。
他们是青梅竹马这件事,在年级里并不是一个秘密。
一开始确实造成了小范围的轰动,因为实在是有太多女生关注季冷了。
长得好成绩还好的人,在年级里就应该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甚至还有好事者问过季冷对姜姝的看法。
那人来自一个理科择优班,本身就是乐子人,因为打赌输了才专门挑了一个大课间休息时间过来冒死询问,主打一个愿赌服输,根本没想过会得到季冷的回答。
少年身形单薄,肩膀却宽阔,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学校统一发放的蓝白校服穿在他的身上都变得高端时尚起来。
他的肤色很白,恍若山林间的一捧雪,衬得他愈发不近人情,凛冽的面部线条此时却意外的柔和。
季冷从习题里抬眸,他认真想了想,回答时的神情莫名有些庄重,让人无端联想起神话里那些无情无欲的神祗,吐露的话语让人捉摸不透:“像是新鲜果汁一样,纯粹又透明。”
季冷的声线低沉,莫名夹杂着少许少年特有的青涩,恍若带了点重量的绿叶随风飘落,最后落在了大提琴上时意外发出的和弦。
这个比喻很奇怪,而且说比喻句故弄玄虚也不是季冷的风格。
但这些人跟季冷的接触都寥寥,不敢起哄,便装作很懂地点了点头,并按照季冷的要求并未将这件事传播出去,算卖了季冷一个面子。
不过在他们私下里的小群里,大家一致认为,他们学霸都这样——毕竟语文好嘛,说话讲究一些不难理解,正常的啦。
“新鲜果汁”,不是什么暧昧亲密的词语,被季冷用来形容姜姝,其实这让知道这件事的所有女生都松了口气,认为自己还有机会。
高三生娱乐活动少,他们又是理科生,放松时间都在争分夺秒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男生打游戏、打篮球,女生追剧、刷视频,几乎没有人听歌,加上这件事的传播范围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姜姝并不知情不说,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句歌词。
“好像新鲜果汁纯粹的透明/
你在我的马克杯上画上一颗心/
你是我今天醒来第一个原因/
这次先听我说我爱你”*
学校重视高三年级,高三的教学楼在学校的最深处,前方就是一个幽密的小树林。
如果学不下去,还能趁着课间时间到树林里走走,在人为打造的自然里放松身心——只不过很少有人去就是了。
姜姝不想被围观,等季冷出来之后他们默契地走出教学楼,驻足在前面小树林里的长亭附近。
那里没什么人,而且很安静,是课间吵闹的走廊比不了的。
“既然有想法,为什么不去试试?”季冷安静地听她说完,反问道。
他低眸看着她毛茸茸的头顶,温和的目光顺着她细软的黑色发丝一起柔柔下垂,发尾在姜姝的围巾上散开,还有一小部分俏皮地荡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柔软极了。
初春,气温还没来得及回升,姜姝怕冷,围了圈灰粉色的羊绒围巾,小小的下巴埋在里面。
因为低头望着脚尖的姿势,她的大半张脸都陷入了柔软的织物里,显得整个人都软乎乎的,如同一块被精心装饰过的、绵软的棉花糖。
不久前才下了一场雨,石板小路的边缘散布着深绿色的苔藓,未干的雨迹将石板分成深一块浅一块的碎片,姜姝听着季冷的反问,将手背在身后,手指绞在一起,垂着脑袋不说话。
有风吹过,带着树木刚长出的嫩芽尖尖一起舞动,季冷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蜷曲一下,指腹触碰到校裤的布料,粗粒的触感漫开,他抿抿唇,克制着摸摸她发顶的想法,看着她说道:“去试试吧,我会陪着你的。”
“你最近有点奇怪。”姜姝忽然说道,她依旧垂着脑袋,轻轻蹭了蹭脚边的苔藓,声音细细小小的,因为被温暖的围巾过滤,透着一股绵软劲儿,显得有些闷。
话题转变的有点快,季冷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依旧保持沉默。
他知道姜姝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缘故,他们之间的界限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分明,姜姝对很多东西的反应都很迟钝,如果不是他刻意回避的话,他们永远都会是彼此间毫无芥蒂的最好的朋友。
摸摸头、拍拍肩,甚至更亲密一点儿的事情都能毫无顾忌地做出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自从寒假有天晚上梦到她之后,季冷发现,掩埋在心里的渴望根本填不满,他根本不止是想要做她最好的朋友。
隔壁的邻居、亲密的朋友、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都不是他想要的。
但现在他根本不能向姜姝索取……这会吓到她的。
为了晚上能够睡个好觉,季冷单方面减少了和姜姝见面的次数。
在他自以为的、能够不被她察觉的范围内,小心翼翼地、循序渐进地。
可是明明这么小心,她还是看出来了。
他的青梅比他认为的要心思细腻很多。
元宵节假期结束到现在已经五天了,而他们也就在白天的学校里见了两面而已,甚至有的时候都会跟她岔开去学校的时间。
姜姝一般不会到一班教室来,季冷以前去上厕所的路上会路过九班教室,恰好姜姝的座位靠窗,所以他偶尔会放颗糖在她这边的窗台上,等着她采撷。
但现在也基本不会来了,除非是有非见她不可的事情。
比如依托那只钢笔来短暂平息的想念。
分明晚上会一起回家,但当有个正当的借口出现时,季冷快速说服自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找她。
这天也一样。
但季冷没想到会看见姜姝和另一个男生站在一起。
在九班的前门口。
心里一直认定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忽然碎了一小块,他停在九班后门口,低沉又带着少年清朗感的嗓音变得有些涩:“……姜姝。”
正仰着脑袋听林文堂说话的姜姝还没反应过来,眼神已经投了过去,黑漆漆的瞳仁里还残存着星星点点的为难。
见到是季冷时她笑了笑,像是找见了支撑点,问:“你怎么来啦?”有点惊喜的样子。
季冷看见自姜姝眼底一闪而过的庆幸,感觉自己捕捉到了冰层化开的那一瞬间,心里因为看见她和别的男生待在一起而冒出头来的烦躁被她明显带了点依赖的语气所驱散,身侧紧握的拳头慢慢地松开来。
握的太用力了,导致松开时十指上还残存着零星的酥麻感,像是在嘲讽他的小题大做。
姜姝迟早会接触更多的人,他没有理由让她缩在自己的这么一亩三分地里。
可是他也有私心。
就当他卑鄙好了。
季冷的情绪变化,姜姝这次罕见地没察觉到——她正处于一种如释重负的状态里,好像抓住了可以躲进远离麻烦的小洞里的机会。
虽然那天还没给出季冷回答就快要上课了,但姜姝第二天在他的鼓励下去找了老林,确认参赛,顺便认了一下八班的林文堂长什么样。
其实根本不需要认,八班和九班是文科平行班,教室紧挨着,两班人之间混得很熟,再不济也彼此间打过照面。
再加上他们的排名隔得很近,考试有的时候就坐前后桌,虽然没说过话,但对方是知道彼此长什么样的。
而这次林文堂特意来找她是为了核对两人演讲的方向,不巧和她的重了,姜姝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如果不说,她就要推翻自己花费两个晚上写出的草稿;但真要她开这个口,她感觉自己做不到。
还好季冷来了,暂时打破了她的纠结。
姜姝小跑过去,她面对季冷时明显要松弛很多,直截了当地猜出他的来意,以一种类似陈述的疑问口吻熟稔地说道:“没墨水了吗?”
今天早上早操的时候姜姝才想起来给他的那支笔好像快要没有墨水了,她用的少,上一次装墨还是在春节得到它的那个晚上。
本来打算解散的时候就给他送过去来着,没想到后来忘记了。
季冷看着姜姝的脸庞,明显地感受到离开林文堂后她身边的空气开始顺利流通,心情微妙地好转起来,他轻轻点了点头,“嗯。”
校级的书法比赛其实不需要多重视,季冷的字好看,到时候随便写写都能获奖,但他这几天一直在用姜姝的那只钢笔写题,就好像……姜姝在陪着他一样。
笔下的痕迹越来越淡,慢慢地只能在纸上留下划痕,季冷说不清当时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反正一下课他就放下笔找过来了。
没想到居然慢了一步。
有种被捷足先登的感觉,分明什么都没有发生。
季冷垂下眼帘望着她,纤长浓密的眼睫遮挡住晦涩的眼神,心情复杂。
“那你等我一下噢。”姜姝狡黠地看了他一眼,只有在熟悉的人面前才会展露的俏娇使她显得灵动非凡。
她回到座位上,把早就准备好的墨水拿出来,等把它交到季冷手上时,上课预备铃响了。
她内疚地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季冷身边的林文堂,还没想好措辞,就听见对方善解人意地温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期待你的演讲。”
高高瘦瘦的少年一点都不为姜姝刚才因为季冷冷落他而感到不高兴,见她过意不去还会主动出声宽慰,好看的桃花眼里缀满了温和的笑意。
林文堂一直都是个很温柔的人,白白净净的,长得也很书卷气,就连班级里最不闻窗外事的同学都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好像有些太过温柔了……
拿捏着适度的分寸,从不让人为难。
只是……这样一来,姜姝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季冷想说些什么,但见已经有上课早的老师提前来了,便主动与她告别,站在后门口看着她恹恹的回到座位上才抿着嘴角离开。
晚上倒数第二节晚自习下课,季冷惦记着姜姝,特意去了趟小卖部边上的甜品店,晚自习放学铃声一响,他便拎着书包去了九班。
姜姝喜欢吃的奶糖在学校里面买不到,实际上,这些年它已经基本停产了,季冷当初都快把江城跑遍才在一尾老巷子里找见了最后的三桶。
好在保质期足够长,能让他在往后细碎平凡的时间里给姜姝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惊喜。
遗憾的是,他这天恰好没带,不过没关系,他知道姜姝的一切喜好,会用别的东西来哄她开心。
姜姝比较磨蹭,收拾东西起来慢慢吞吞的,以前会为了不让季冷等她会提前把书包收拾好,但下午的为难和内疚一直影响她到现在,就连周珊婷课间与她闲聊,她都提不起什么精神,晚自习结束的放学铃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一般,慌慌张张地开始整理书包。
可在大多数情况下,人越慌张、越着急就越容易弄巧成拙。
一小盒芒果千层被轻轻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姜姝瘪了瘪嘴巴,知道是季冷来了,默默地坐到了周珊婷的座位上给季冷腾位置,一边吃着千层一边看着他给她收拾。
姜姝情绪不怎么好的时候就爱吃一些甜的东西,但她自己好像没怎么发现,因为几乎每次都是还没来得及发酵,就会被季冷所安抚。
高中放学晚,结束晚自习都得十点了,所以离铃响还有几分钟的时候就会有人蓄势待发,等着铃声一响就直接冲出教室。
季冷来的时候,九班的人基本上都走了一大半。
有别的班的同学跟季冷一样到九班教室里来等人,看见季冷的那一瞬间,他们之间交谈的声音都小了许多,细细碎碎的,又轻飘飘,像是耳语,尽量克制着音量,又不算太小,好像故意让他们听见。
姜姝的同学就平静很多,他们同样小声地跟第一次见到季冷来九班的朋友普及着九班人尽皆知的八卦。
姜姝默默地吃着季冷带来的芒果千层,任由零散的词句飘入她的耳朵。
她对待这方面的东西一向迟钝,纯良乖巧的小女孩不会去想在大多数人眼里学生不该触及的东西,可是她知道有人会开季冷和她的玩笑。
而且还不少。
虽然每次都会被季冷掐断传入她耳朵的来源,但她又不傻。
这次也是。
季冷一个冷淡的眼神过去,悉悉索索的声音立竿见影地小了很多。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眼皮薄的像纸,眼眸深邃狭长,眼窝很深,面无表情时给人的距离感很强烈,故意摆冷脸的时候甚至有点凶。
姜姝没事干,理所当然地发起了呆,思绪不知怎的忽然飘到了他们刚才说的话上——
如果真要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的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被发现就好了。
她鬼使神差地想道。
那是一个她从来都没越过红线贸然接触过的领域,为什么大多数大人都不赞成呢?
她不是很能理解。
但又好像可以理解。
小巷阴暗的角落,月光撒落不到的地方,湿漉漉的苔藓冒出来,汲取着地面雨水的痕迹。
他们的关系都已经这么亲密了,再近一点,又能怎么样呢?
姜姝垂眸捻着小叉子,原本可以隐藏起来的想法突然冒出了头,听见季冷问话时她才抬头看一看,根据他的问题给出回应。
这不是季冷第一次给姜姝收拾东西,他一向高效,举着本资料轻声问她:“这个要吗?”
如果她点头,他就会收进书包里;如果犹豫或者摇头,他就会重新在桌膛里或者桌面上放好。
一旦觉得带的东西快要超出负荷了,季冷就会拉上书包拉链,叫姜姝一起跟他回家。
季冷的速度再快,这样折腾一下,也不算早了,最后等到他们准备回家的时候,整个九班的教室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窗外清凌凌的月亮,银白的月光抵不过照明灯的亮度,现代科技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了疏离感。
季冷拎着姜姝的书包,另一只手熟练地从口袋里拿出便携小手电,按亮手电的同时抬手把灯给关了,期间还侧身挡了挡,确保手电光不会对着姜姝的眼睛。
啪——
细微的关灯声短促地响了一下。
偌大的教室里,手电筒成了主要的光源。
月辉不再被灯光覆盖,悄无声息地洒落进来,姜姝和季冷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她拿着在教室里没吃完的千层跟在季冷的身后小口小口地吃着,感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中变得开心了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部分引用的是《每天第一件事》by梁静茹~
很可爱的歌,推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