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邵菀,谢云嫣六岁,那个时候她随父亲回长安述职,暂住在驿馆中,那一天父亲从外边领来一个看上去也就是三四岁的小脏孩,说这孩子是他兄弟的亲生骨肉,但父亲随他征战在外,母亲嫌弃她不是男孩儿也不太管,可怜。后来他们才知道,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当时已经五岁了,可是常年的缺衣少食却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小上一圈。
那时候谢云嫣还是个热衷于学大人说话的小东西,也还没有切身体会世间的钩心斗角尔虞我诈,自然也就不明白一个孩子,刚记事就被推出来当棋子用是什么样的心情。直觉上她不大喜欢这个新来的妹妹,因为这个姓邵的小妹妹从来不愿意主动和她说话,看人的眼神总透着那么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充满戒备的评估。
后来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不爱说话,不爱笑的妹妹,随着她个子的成长拔高而亲切了起来。虽然仍然抹不去骨子里的那种看人先看身份的习惯,可谢云嫣就是觉得,邵菀说出来的话格外贴心顺耳,句句都能切中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那是种无处不在的温柔,却不动声色,谢云嫣并没有想到,这样的温柔最后会化成那么变态的东西,对于年少的人,感情,总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东西。
谢云嫣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谢风默不作声地给她倒上一杯茶。
她出了门便去寻了谢风,果不其然,谢风也已经知道谢将军死而复生的事情。
而谢云嫣找他,也是为了找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聊一聊曾经。
“后边一点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了。”谢云嫣润了润有些干裂的嘴唇和喉咙,目光落在桌子上,音量不大,却一字一字地,说得极清楚,“天柱峰之战后,苏黎没有退婚,如约娶了我,还因为此事被交口称赞,说他守诺重礼。”
“之后呢?”谢风追问了一句,
“之后?”谢云嫣轻轻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疲惫还是什么,他的脸上没什么血色,有种异样的憔悴,“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复仇者们偿了夙愿,有情人也终成眷属,一切都好过了头。可是有一天,我却发现,有人在背着我偷偷搞小动作。”
“后来我开始相信报应。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这人的手段竟然如此高明――不易察觉地渗透,慢性病似的地静静地腐蚀着我才清理过没多久的心腹,就好像不怀好意的鬼魅,潜藏在离人最近的地方,我真没想到,没想到……”谢云嫣的声音低了下去,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她很清楚,这是她发觉不对劲的第一件事情,她的手指掐着杯子沿,由于用力,指尖泛了白,微微有些发抖。
“邵菀她为什么?就为了嫁给苏黎?”半晌,谢风才问出这句,不知道是问谢云嫣还是在问自己。
“我那时候做梦都想知道为什么,可问题不是它为什么会发生,而是已经发生了,我要怎么办。”谢云嫣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什么话卡在了喉咙里,噎着出不来,只能不上不下地叹口气,“换做现在,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反应,你说那些东西不都是身外之物么,争什么斗什么?当时我娘应该是发现了什么,哭着求我跟她一起走,离开长安这个锦绣下蛇鼠一窝的地方,哪怕是找个山野隐居,要么浪迹天涯呢……”
“你要是听了,也就不是谢云嫣了。”谢风的拳头紧了又松,他几乎有冲动去抱抱这个人,哪怕给她只是一星半点的慰藉。
因为他知道,无论前世今生,察觉到不对之后,谢云嫣绝对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求一个真相。
“我那时咽不下这口气。”谢云嫣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娘……风叔你不是猜不到那时候的我是个什么样的状态,你说我当时怎么那么傻,觉得我娘是被我爹的死吓破胆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前世看起来最先退缩,不想再和他们扳手腕的我娘反而是我们中间看得最透的一个。”
“她不愿意看到,谁也不愿意看到,你被邵家……被靖国公府当成禁脔囚禁起来。”谢风顿了顿,“如果不是邵菀和苏黎……”
“如果不是这两个狗东西狗急跳墙。”谢云嫣冷冷地替他补全。
“邵菀骗了你,但按理来说就算他们对你动手,你也应该能逃出来才对。不至于看着夫人生下一个死胎,而不去喊大夫……”谢风说到这里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顿住,有些尴尬地看着谢云嫣,“我、我说错话了……”
谢云嫣望着手里的茶盏,剩下的小半边水面上荡漾起一点涟漪,把她模糊的影子打碎了,她却没什么大反应,只是用某种平淡的惊人的陈述语气说:“所以他们没有对我动手,只是在我的汤里下了点药,要知道那时候我如同惊弓之鸟,谁送来的饭食都要验验毒——除了我的夫君苏黎,和我的好妹妹邵菀。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昏睡了一天一夜,然后我未出世的弟弟……我娘…….就不在了。”
这是她从重生之后,第一次完整地说出这个故事。
一室静谧,谢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手足无措地挨着这沉默。良久,才小声问:“那……夫人,她是怎么……”
“邵家给她送了浸满毒草汁液的被褥,日久天长,便损了肌理,腹中胎儿便成了死胎。他们又怕我娘真的查出什么证据,一不做二不休,便给她下了催产药。”谢云嫣的表情一点波澜都没有,就好像她说的是别人的事一样,“归根到底,是我害了她,怪不得别人。”
都说喜极而泣,那如果伤心极了,又应该是什么样呢?谢风忽然想起他在谢将军出殡时见到的谢云嫣,好像所有的光都抛弃了她,一刹那,这个人就被压垮了。